帝阙韶华 第67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第九十六章 风云变色 下

  初回洛城时在侯府别院中住了两个月,宁王对这座气派而富贵的府邸颇为熟悉,只是如今再次登门,心境已全然不同。

  鼎剑侯林淮安亲自到府门迎接,连连告罪说林辰怎地这般不晓事,已经再三要他不可相扰五殿下,竟然还是贸然派了下人去卫所,说着就要陪洛凭渊先往前厅用茶。

  “不必了。”洛凭渊说道,“侯爷无须客气,我确实还有要事在身,不欲多做叨扰。因是听说林辰病了,专为来看看他,待到见面说上一会儿话就得告辞。”他对林淮安殊无好感,此人趋炎附势,人品落于下乘,故此并不想浪费时间同他周旋。

  “五殿下有所不知,辰儿从今早起就病得不太好,夫人说他勉强吃了几口午饭又全吐出来了,现下怕是昏昏沉沉的。”鼎剑侯陪着笑脸,眉宇间又显得十分忧虑,“请您少坐片刻,待我先派人去看看情况,万一冲撞五殿下或是过了病气就不好了。”说着,便吩咐下人厅中奉茶。

  由于防着林辰从中作梗,他不得不将计划做些更改,从伤愈小聚变成了病重探望,原定在留饭时送上药酒,现下也只能改为将药下到茶水里。太子给的药粉无色无味,料想不会被觉察。从来都只有劝酒,而劝茶就没那么方便,但宁王既然来了,总不至连口水都不肯喝。

  放在平时,洛凭渊想到自己无处落脚时到底曾借住一段时间,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但他今日本就匆忙,又存了几分提防,此时便微感不快。鼎剑侯府已经预先得知自己要来探病,适才又明说了另有要事,怎么临到头来仍是推三阻四?

  他见送信的从人也跟在一旁,联想那句不甚合理的口讯,难道请自己过府并非林辰的意思,而是鼎剑侯出于某些缘故,托了儿子的名义,所以才要先行叙谈一番?

  “前厅就不用去了,林辰可是还住在原先院落?让这侍从给我引路即可。侯爷君恩深重,想必事务繁忙,便请留步,无需作陪。”洛凭渊淡淡说道。他决定先见到林辰再说,如果当真如自己所想,那么林淮安的意图就显得可虑,至少林辰应该是不赞同的。

  他这样一坚持,鼎剑侯唯有作罢,上月为了接儿子回府在君前哭诉告状了一回,看来五皇子仍在不悦,面上便有些讪讪的。不过他心里还比较踏实,林辰午间喝了碗药,足以昏睡十二个时辰。即使强行将他摇醒,必定也是迷迷糊糊说不了明白话。自家夫人正守在那里,宁王总不至连女眷的面子都不给吧。

  林辰面朝床榻里侧躺着,于他而言,这是最不易被人发觉破绽又不至太辛苦的姿势。他早已忖度过,如果宁王真的被请到府里,定然要来与自己见面,而父亲能使上的预防招数极为有限。府里虽然有几名武功不弱的家将,但多半不敢用点睡穴的法子,否则以洛凭渊的武功,万一被他识破就大事不妙。

  余下唯有迷药。午饭后,母亲果然端来一碗汤药,说他昨晚在外面受了凉气,须得预防风寒,他心下了然,找个空隙将整碗药汁都送给了床头的紫竹。

  随后要做的就是装作困倦,继而倒头昏睡,谁叫也不醒。这一点做来远比预想要艰难,装睡十分辛苦,而他还得小心不能真的睡着。昨夜统共只小寐一个多时辰,精神已经紧绷了整晚连同大半个白天,伤势初愈的身体容易疲倦,没多久竟然真的睡意袭来,忍不住要去梦周公。即使心中大骂自己不争气,用指甲掐掌心、捏指尖,甚而点了不止一下麻穴,奈何他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坚持了一阵仍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并不沉,心事仍在脑海中翻涌起伏,又随时挣扎着想清醒过来。迷蒙中,不止一次有人到床前查看情况,后来就断断续续听见父亲与母亲压低声音说话,令他渐渐清醒过来。他全不敢动弹,无论被摇晃还是呼唤,都只装做昏沉懵懂。

  可以觉出,林淮安似乎总算放下了心。或许还多亏了这股挡不住的睡意,弄得半真半假,否则想瞒过父亲的眼睛可不容易。

  需要如此小心、反复试探,代表宁王定是答应了前来探访,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及时示警。

  时间的流逝分外缓慢,鼎剑侯离开,母亲留在外间轻声吩咐着什么,听得出略显紧张,但不失镇定,父亲昨夜的布置应是没出意外。那么,关绫已经被送进宫城了吗?高高的宫墙之内发生了什么,静王殿下当真会在宫里遇到危机?

  胡思乱想间,屋外院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忙乱,从人们的见礼声传来:“参见五殿下!”

  脚步匆匆,母亲也急忙迎了出去,随即是熟悉的清朗声音:“夫人切勿多礼,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好,好,五殿下太客气了。”母亲的语声有些慌乱,“殿下路上辛苦,快请进房坐坐。”

  宁王的语气很温和:“也没多远,我是来看林辰的,听说他病了,不知这会儿好些没有?”

  林辰的心里不期然一阵暖意。洛凭渊给人的感觉总是如此,大多数时候淡然持重,似乎很少在意什么,但只要与他接近一些,总能感到那种真诚的关心,而且从来不在意身份地位。

  童年时曾是玩伴,但若说将初回洛城的五皇子热情地邀到家里,其中没有刻意结交的成分,连自己也不会信的。他终究长在公侯之家,耳濡目染,权衡得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下意识就会去做对己有利的事。扪心自问,如果凭渊不是身份高贵的皇子,自己还是会二话不说地拉他回府,然而是否仍会撇下其他人和事尽心陪伴,恐怕就不一定了,毕竟身边的狐朋狗友不在少数。

  他相信洛凭渊对这些了然于心,却从没计较过,打从视自己为友的一刻起,所给予的始终是毫无保留的关切与帮助,不怀有任何其他目的。尽管自小顺风顺水,林辰也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几乎有些惶恐,他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母亲已经陪着宁王进了外间,正小心地描述着不存在的病情,又说道:“辰儿还在昏睡,也不知能不能将他唤醒了好生说话。请五殿下稍待,我让下人先给里间通风,替辰儿换件衣衫。”

  洛凭渊停顿一下,想来也闻到了方才用药炉熏蒸出来的药气。他没有坚持立即进里间,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夫人先将这几日大夫开的药方给我看看,不知可好?”

  “去取药方来,给殿下过目。”母亲吩咐左右,语气已经恢复平静。林辰听到侍女在外间答应着,纸张窸窣的声响传来,跟着有人进房打开窗子,又想扶起他更换里衣。

  林辰闭着眼睛任由从人摆布,但全身已经不受控制地绷紧,他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宁王就隔着一道房门,坐在数丈之外,已经没有人能阻止自己开口,道出真相。

  多少年生活成长的种种片段忽然凌乱地掠过脑际,父亲的训导,母亲的宠溺,鲜衣怒马、呼朋引伴,驰骋在洛城街头。

  为了名位,或者如他自己所说,为了鼎剑侯府的未来,父亲的确做了很多昧着良心的事,犯下了罪过,可他也一直支撑侯府门庭,照料家小,从未对不起自己;而母亲更是百依百顺,细致入微。过了今日,生长于斯的侯府将何去何从?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间,满是苦涩酸楚,竟然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洛凭渊坐在书案旁,翻看手中几份药方,有调和肝脾、化郁理气的方子,也有驱赶风邪、退烧发汗的,看不出异样;进来一会儿了,里间也不见动静,林辰当真病得意识不清了么?

  低头思忖间,鼎剑侯夫人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雨过天青的细瓷茶盅,亲自捧到他面前:“五殿下,这是臣妇得知您要过来,特为用梅花雪烹煮沏成的碧螺春,请品尝解渴。您专程看望辰儿,妇道人家无以为报,只能略表心意。”她的声音举止都端庄而平和,还带一点长辈的体贴。

  洛凭渊站起身,他对林辰的母亲还是很尊重的:“夫人辛苦,何须讲究这些虚礼。”说着便将茶盅接过,只见杯中茶水碧绿,清香氤氲,一颗颗叶片如同细螺,在沸水中渐渐舒展,正是自己日常喜爱的上品碧螺春。

  此刻并无心情品茶,但鼎剑侯夫人说了是一片心意,神态间又带着几分期待,他便礼节性地举杯就唇,想略沾一沾。

  就在这时,房中“呛啷”一声,似是器物翻倒,只听到林辰在里面厉声喝道:“凭渊,别碰那茶!”

  变起仓猝,不只宁王为之一怔,房屋里外所有人都呆住了。

  洛凭渊本能地将茶盅放在案上,见到林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怒意,淡淡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茶里有什么古怪?”

  “凭渊,”林辰已推开了服侍的从人,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走出来,扶着门框站在那里,“母亲是被迫的。事态紧急,我有话同你说。”

  他的脸色甚至比林夫人还要苍白,声音也完全嘶哑了,但除此之外,整个人好端端的,并不像侯府中人说的那样病重。洛凭渊端详多日不见的好友,见他目中并无情怯躲闪之意,而是急迫而焦灼,还有种异乎寻常的决绝。

  “所有人都出去,我要与林少将军单独叙话。”如果方才林辰没有及时阻止,如果自己出了意外,会发生什么?最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三日后同北辽的比武决胜。他的手无意识的按上了纯鈞的剑柄,“别让我说第二遍。”

  每个人都觉得房中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鼎剑侯夫人从惊惶中醒过神,慢慢向后退去,颤声道:“辰儿,你……你疯了?在五殿下面前胡言失态,是要害死全家么?”

  林辰感到自己全身也在发抖,几乎要站立不稳,母亲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就像一切突然崩塌在她面前,还有悲恸与求恳,那目光令他撕心裂肺。

  “母亲,”他说道,“告诉父亲不要想着做蠢事,我这么做,是在救阖府上下的性命。”

  在龙骑将军林辰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未遇到过比之前一天一夜更难熬的时光与更艰难的抉择。

  从意外获知家中密谋的一刻起,他就意识到,必须阻止父亲下毒,为了好友洛凭渊与丹阳公主,他甚至不必思考就已然决定。令他天人交战的,是要不要向宁王坦白说出,父亲还受命利用关绫陷害静王。

  只要凭渊不曾喝下有毒的茶水或美酒,父亲的暗算没能得逞,一切就还有转寰余地;但是牵扯到另一件事,情势就全然不同了。他没能阻止关绫被送进重华宫,这桩大罪无论如何是犯下了,诬陷皇子,谋逆犯上,乃是罪在不赦。一旦说出来,鼎剑侯府将大祸临头,连自己或许也会被株连下狱。

  纵然腿伤复原,他再也不可能跃马横刀,为国征战沙场,曾经的努力付诸东流,前程抱负尽化泡影。即使凭渊打退了北辽武者,作为罪臣之后,他永无希望牵住公主的手,实现鸳盟,他们唯有天各一方、河汉永隔。

  在煎熬难眠的夜里,林辰听到内心隐秘的声音:不要犯傻,保住朋友与恋人还不够么?为什么必须说出一切,那意味着赔上所有啊!为了你和雪凝的婚约,凭渊不会追究侯府的责任,至少现在不会,你就能实现长久心愿,娶到心爱的公主,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将来或许还能藉此搭救家人。这样做有什么错?只要装作没听到另一桩密谋就好。

  更深更邪恶的声音说:没有你,静王殿下也能自救,而且若是他不在了,就没人带领琅環向鼎剑侯府讨还公道,岂不是很好么?这是为了整个家族,还有你与公主的未来。

  诸般念头难以抑制地浮现,如同魑魅的蛊惑,无孔不入,令他内心翻腾动荡,冷汗淋漓。可他还有良知,他曾怀抱信念奔赴北境,与琅環将士胼手拒敌,交托性命,曾经感受过澎湃的热血在胸中涌动。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林辰突然明白,叔父与父亲必定受到过同样的诱惑,他们都选择了富贵荣华。而现在,当第一场微寒的春雨叩着窗棂,属于他的考验已然降临。上天在问,轮到你了,你要如何抉择?

  在北境,他得知了叔父对琅環犯下的罪孽;回到洛城,静王收留了自己,让奚茗画为他医好残疾,亏欠一辈子也就够了,他却已经欠了两倍,如果再加上这一回,会不会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

  是的,他爱雪凝,为了与她在一起甘愿付出一切。雪凝可以不在意自己瘸腿,愿意一同承担上一代的恩怨过失,可所有这些的前提在于,他林辰至少还配得上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选择了父辈的旧路,他余下的或许只有一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再也配不上那个盛满忧伤情意的荷包,再也回不到满怀憧憬许下誓言的时光里。丹阳公主洛雪凝许配给任何一名禹周才俊,都远远胜过被泯灭良知的人误了终身。

  母亲带着从人侍女惶然退了出去,林辰只觉全身发冷,如同将要耗尽一生的气力,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煞白,一把抓住了洛凭渊的手:“凭渊,快去宫里,静王殿下有危险!”

第九十七章 旦夕之危

  芷汀宫里,无论陈设还是气氛都一如平日,淡雅自然,自莲妃以下,虽然都因为皇帝阴郁的神情有些惊异,但并未因此乱了步调。

  天宜帝被服侍着换了一身质地柔软的常服,就有宫女送上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手巾,再喝过莲妃亲手沏上的冰糖金银花茶,感到一股清凉之意直透肺腑,气得发青的脸色才渐渐回转过来。

  “还没到晚膳时分,陛下先喝一碗参茸乳鸽汤可好?”莲妃柔声说道,“方才专为陛下煨的,本想着让人送去前宫,陛下就来了。外面天寒,正好暖暖身体。”

  天宜帝接过她手中小巧的盖盅,只见汤汁金黄,浓香扑鼻,待到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参汤鲜美无比。他慢慢吁了口气,觉得总算放松了一些。

  “爱妃有心了。”他淡淡说道,“不问问朕为何这般不快?”

  “陛下身系江山社稷,想来是国事烦扰。”莲妃唇边有清淡的笑意,令人看了觉得舒服,“臣妾一介女子,即使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唯有尽量让陛下休息得安适些。”

  “爱妃做得很好,”天宜帝叹息一声,随着怒意散去,心中代之而起的是一阵苍凉。他很少有这种感触,或许是因为今日勾起的往事太多,洛湮华的话语如同无形无色的剑锋,每一句都直指内心深处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处,令人无从回避,“倘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识大体、懂本分,又知道为朕着想,世上的烦心事就少得多了。”

  莲妃垂下眼帘,在皇帝的御驾到来前,吴庸已经先行遣了人报讯,希望她尽量安抚皇帝的情绪。御书房中发生的冲突虽不能明说,但只言片语间也明白出了什么事。

  “陛下谬赞,愧不敢当,臣妾自感是个怯懦的人。”她轻声说道,并不在意皇帝带些诧异的目光,“从入宫以来,臣妾就过着谨小慎微、独善其身的日子,生怕做多错多,或者不慎卷入纷争,最终被陛下厌弃。这些年得蒙天恩安然度日,却未能为陛下分忧多少。然而这世间的辛劳困苦总需有人来担当,倘若容妃妹妹,或者朝中的肱股大臣们也如臣妾一般退怯,陛下的负担定然会沉重许多。”

  说着,她淡淡一笑,神色恬然:“臣妾不懂政事,也不知该如何为陛下宽解,不过想来,朝中大人们应是诚惶诚恐、全心全意地在为陛下办事,或许也像臣妾一样,常常担心会不慎犯错,失去陛下的看重。人非草木,还望陛下看在君臣情分上,纵然臣下犯了过失,也莫要往心里去才好。”

  天宜帝慢慢品着参汤,神情不置可否,耳畔委婉的劝解令他心理熨贴不少,进而生出感慨。莲妃与李平澜都是从不轻易开口的人,他没有想到,一无所知的后妃与深悉内情的大内统领会是同样反应,或婉转或含蓄:为陛下办事本就责任重大,举步维艰,如果连陛下都不肯给予信任,谁还敢为您担当与分忧呢?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舒服,再是亲厚也不可能了解天子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性情淡泊的莲妃怎会知道权之一字的销魂蚀骨,永远会有臣子前赴后继地争着承担重任,他们渴望得到圣心是为了自身的功名利禄。他从不认为自己疑虑多想有何不妥,连少时结发相伴的琅環皇后都选择欺骗背弃,嫡长子都可以是假的,他人口中信誓旦旦的忠诚不过是过眼云烟,听听就算,唯有权力的制衡不会骗人。况且这一次,洛湮华并不是旁人,明证在手,无论提防、处罚甚至赐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到了此时,想到任由静王毒发无救,他的确感到有些骑虎难下又难以为继。份属君臣父子,即使彼此都明了早已没有父子情分可言,但在所有人眼中,这层名分仍然存在。而作为君臣,他不得不承认,静王确然做得尽心尽力,从应承接下责任时起,自己几乎再没为江湖门派以及外夷的武力进犯烦心过,随着战事取胜,对付辽金越来越是得心应手,俨然全盘皆活。

  距离碧海澄心发作不过半个时辰,坐视不管的话,未来局面难料,难不成要将一盘活棋重新下死?

  怒气发到现在,连连受挫,多少有些气馁,连皇帝自己心底也隐约犯起嘀咕:洛湮华追求封爵富贵都没有意义,他的种种付出并不是为了自身,否则与其现在谋取解药,撕毁约定,当初何必要喝那杯酒?

  说起来,静王的确是那种痴心不改的性格,遇到大事反而不懂得低头,徒有才华,每每躲不过眼前亏。就如今遭,身在嫌疑之地本应无限惶恐,他却一味倔强高傲,不肯祈求一句,平静的神情中隐隐透出绝然。或许因为这样,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才更加令人怒不可遏,扎心得甚至不愿再度想起。

  莲妃看到皇帝面色复杂,一径出神,便不再多言打扰,只让宫女撤走盖盅,又亲自端来两小碟新做的点心。宫室内安静宁和,只有女子走动间轻盈的脚步声,衣裙窸窣摩擦,偶尔还传来环佩碰撞的清脆声响。莲妃身上的佩饰向来简约,如果换了容妃或者韩贵妃,走路时钗环摇曳,甚至能响成叮咚一片,如同流动的乐曲。

  想起韩贵妃,静王适才的言语就回到脑海:这些年来朝野不和,从中得到最大好处的是谁?为什么抓到关绫,父皇就认定是儿臣指使,甚至无需彻查?

  吴庸看到气氛缓和了一些,大着胆子上前:“陛下,丹阳公主在外面求见,想进来问安。”

  “朕要安静一会儿,让她回去吧!”天宜帝的眉头本来就皱着,这时愈发不耐,“谁知道是关心朕,还是来求人情的。”

  “是,小的这就去回。”吴庸连忙说道,“公主殿下实是担心陛下,才急着赶过来的。”

  “依朕看来,只怕未必。大皇子给了你们这干人什么好处,一个两个地赶着求情?”天宜帝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且对她说,不管比武是何结果,将来为她赐婚的还是朕,可不是静王殿下。”

  吴庸诺诺应声,心里只是发愁,听皇帝的语气,杀机最盛的时候已经过去,但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天色已经擦黑了,大皇子跪在那里,万一支撑不住可怎么办?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将来闹得事态无法收拾,又要怪自己这些身边人没有尽到规劝之责。

  “索性和你等说清楚,大皇子不是不肯服气么?朕也不会冤了他,此事必然彻查到底再行论罪,这点时日还等得起。”天宜帝见他愁眉苦脸地低头告退,又是一阵火起,冷冷说道,“今日罚跪,是因为洛湮华出言不逊,傲慢无礼,朕偏要管教这性子,让他生受两个时辰,免得下次还不长记性!”

  “陛下明见。”吴庸躬身道,只有他明白这两个时辰意味着什么,心里便是发紧,服侍静王服用过那么多次解药,他无法想象要怎生熬过如此长时间的发作,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再消消气,到时相机行事。

  “陛下,香汤已经准备好了,您要先沐浴还是用晚膳?”莲妃轻声说道,“公主既然来了,让臣妾去打声招呼。”

  洛雪凝站在芷汀宫门前,她其实一听到前宫的消息就来了,已经等了一阵子。

  宫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吴庸而是莲妃:“公主,还是先回去吧。”她柔声说道,“陛下正要沐浴,已经说了再罚两个时辰就让大殿下起身。这会儿气头刚过,你急着求情,说不准会适得其反。”

  “莲妃娘娘,”洛雪凝唤了一声,眼瞳里有抑制不住的忧急,低声说道,“我心里有点发慌,方才想着人给大皇兄送件御寒衣物,却被半途拦住,太子适才进宫,竟然吩咐人在天街把守,不准宫人来去。而且,想遣人朝外面送个信都办不到!”

  莲妃也蹙起了眉,即使是太子之尊,隔绝前后宫的消息往来也是逾矩了,以二皇子谨慎的性格,怎么会突然行此极端之举?她略想了想说道:“我再设法劝一劝陛下。雪凝,你放心不下的话,不若亲自去一趟,量来没人敢拦住你。”

  洛雪凝顿时醒悟,自己贸然跑去长宁宫,虽然会惹得天宜帝事后不快,但也不至于有多重的责罚,但如果任由太子为所欲为,却难保静王不会出事。

  “我立刻就去,这边请娘娘费心了。”她说道。如果能找到五皇兄该有多好,可过不了多久,连宫门都要关了。

  她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朝前宫奔去。

  洛凭渊命十二名侍卫护着林辰,找一辆马车前去宫门外等候,以备不时之需。他自己翻身上马,撇下众人,乌云踏雪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重华宫。他内心犹如火焚,怒火升腾,又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为什么鼎剑侯会笃定皇兄过不了今日,为什么不迟不早,恰好选在月中十五发难?

  他脑中掠过去年以来的每一次十五之期,有哪一回,静王是从头至尾安然待在府中,不曾外出的?似乎,大多数时候深居简出的皇兄,却总是选在这个日子,为了各种原因进宫。

  他曾经怀疑过,但无论是府中的杨越、秦霜,还是梦仙谷主,都只说是生了病。世上有什么病症如此怪异,定要赶在每月的同一天发作,而且连时辰都差不多?他倏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只是不愿多想,害怕探究更深,特别是避免与天宜帝联系在一起。然而如今,连北辽、昆仑府都知道将这件事作为皇兄的弱点,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太子于幕后伸出的那只手,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四蹄雪白的大宛名驹在朱雀大街疾奔,无数行人惊忙闪避,却都不明就里。谁能想到素来稳重的宁王殿下会单人独骑,全不避让地横冲直撞?洛凭渊听到有人低声抱怨:“那是谁家的毛头小子?莽莽撞撞的!”

  快到宫门的时候,他见到前方一行十数骑卷起一片烟尘,同样在打马全速前行,如果自己骑的不是乌云踏雪,定是难以赶上。他轻轻一夹马腹,坐骑又快了几分,待到看清时,心中微感惊喜,扬声叫道:“四皇兄,你可是要进宫?”

  云王听到熟悉语声,回头见到洛凭渊,冰寒的神色也是稍霁:“凭渊,你怎么来了?正好同我一道。”他的马同样是千中选一的良驹,此时便放缓了速度,让宁王赶上前并辔而行。洛凭渊一眼就看见了秦肃,他心中又是一凛,难道四皇兄是阿肃找来的?

  “我刚从鼎剑侯府出来,太子将关绫偷运进了宫城,要构陷皇兄!”他不及询问,先急忙对洛临翩说道。

  云王修长秀美的眉峰扬起:“阿肃找我正是为了此事,五皇弟如何得迅,莫非与鼎剑侯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