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71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绯云亭里,几只精致的银霜炭炉烘得内外皆春,床头香炉的鹤口中吐出檀香袅袅。吴庸见天宜帝更衣完毕,没有其他吩咐,坐在那里只是不住咬牙,口中喃喃自语,仔细听来不外是不肖子、逆子,便悄悄掩门退了出去。云王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绝杀,他已经从张承珏口中听说了,可想而知在君前提都不能提,实在无从劝解。他也累得够呛,于是自去安歇,只盼皇帝休息一晚能冷静下来。

  天宜帝心绪纷杂,装满了愤恨与思量,躺在卧榻上,却无法轻易入眠。从立太子到如今是第六个年头,他对洛文箫的不满与日俱增,政务上未见有多少建树,却热衷于招揽人心,在自己眼皮底下结党。几年下来,每当太子提议,朝中臣子多有跟从,甚至连辅政薛松年也时有附议。天宜帝自身善于玩弄权术,尤其讨厌太子沉迷于此。他最初看中的是二皇子勤谨谦恭,既能分担国事又懂得本分克己,却不料洛文箫这一套尽是表象,实则阳奉阴违,心思全用在策划阴谋诡计,一而再,再而三。帝王之家难免有阴私一面,但为了争夺权势,将静王至于死地,竟然连勾结北辽都干出来了,分明是亡命之徒的行径。这样的人休说是一国太子,连个普通皇子都做不得。他不禁要疑虑洛文箫究竟是何时与外夷搭上线,此前是否还做了其他卖国勾当?是通过那个昆仑府还是其他缘由,发生在近两年,亦或是更早之前?

  许久不见的韩贵妃的身影忽而映入脑海,还有她在皇觉血案中的种种作为,洛文箫阴鹜的性格手段,脱不了这个女人的教养。然而,她带给太子的仅仅是教养么?

  一念及此,他莫名地又是一阵烦躁,从床榻上坐起身。不止是北辽,几年功夫,二十来岁的洛文箫却能与昆仑府一个西域门派有如此深的瓜葛,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名内侍听到动静慌忙进来,一个端茶倒水,另一个就要上前捶腿揉肩。

  天宜帝心情正坏,一脚就将那内侍踢了个跟斗:“出去,不用你们这些蠢材侍候!”

  两人吓得一声也不敢出,生怕惹得大祸临头,急慌慌退了出去。

  天宜帝自己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将心火压下去一些,他随即意识到了这股郁躁的由来。那是十年前,琅環皇后说过的一句话:“臣妾未曾亲眼见到那些行刺死士的武功言谈,但深华刚醒时说了,他们不是辽人,而是西域人所扮。我相信他不会看错。”在凤仪宫空旷无人的主殿中,她静静说道,“知道你不肯信,但是请陛下记住我的话,那些西域人,总有一天还会出现在你面前的。臣妾纵然身死,也会等着看到陛下的结局。”

  天宜帝重重地顿下茶杯,在温暖的宫室中,却机凌凌打了个冷战。那句话早已被自己忘在脑后,为何此时会清晰浮现,他竟然在同一天内两次想起江璧瑶。这都是洛临翩这个孽畜害的,当然,洛湮华才是唆使的源头。还是失策了,当初就不该容他苟延残喘到今日。

  他重新躺下,竭力想要入睡,整个人其实已然精疲力尽,但是闭上眼睛,就仿佛听到洛湮华沉静的声音悠悠说道:“父皇只要顺水推舟,将北辽精心准备的刀接过来,就像当年对待母后一样,一刀劈下,就此除去心腹大患,岂非容易得很?”

  就像当年对待母后一样……皇帝猛地睁开双眼,然而洛临翩清冷如冰的话音又像在房中回荡,“前车之鉴不远,进宫不带个影卫,儿臣怕万一遇到刺客忽施偷袭,趁着重伤昏迷之际,也给我来个滴血认亲啊!”

  皇帝烦躁地翻了个身,洛凭渊清朗的话音却又远远传来,还是在去年初归之时,紫宸殿上:“父皇,儿臣下山之际,师尊有一封信函,叮嘱我当面呈交给您。”

  偈语还有第三句:白虹贯日,紫微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朝中耆宿郑重地说道:“陛下,恕老臣直言,白虹贯日难辨吉凶,可解为帝朝中或有重大冤屈,苦难不平之气为上天感应,故生此象。想来若能顺利化解,应是有益于帝星紫微。”

  臣下进言往往如此,说一半藏一半,言下之意,倘使未能化解得令上天满意,就成了凶兆,弄不好便妨碍了帝星再临。

  这个说法曾令天宜帝十分不悦,他前后召见了数位大儒和钦天监司正,除了冤屈,也有人解得更加隐晦模糊,或者另辟他意。皇帝当时也就将白虹贯日之谈搁在一边,虽则对世外高人的预言极感兴趣,但也不可能立即全盘相信,然而到了现在,他不知不觉间已日渐深信不疑、时时在心。

  天宜帝再次翻了个身,不愿想下去。相隔十年,难道琅環旧案还没结束?一朝惊省,竟而徘徊心底、阴魂不散。这一刻,他强烈地希望静王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重提旧事,触碰禁忌。他肯留着洛湮华的性命,就是因为随时有办法将他处死,怎能让事态超出掌控?

  天命理应站在自己这个天子一边,绝不可能倾斜向洛湮华,他绝不会允许!即使是为了四皇子和五皇子,也非得尽快除去静王不可。

  皇帝辗转反侧,在混乱的回忆与思绪中气急败坏地想着心事,又禁不住惶恐,觉得身周不时蹿过冷飕飕的寒意,仿佛冥冥中有无数双目光在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让每一寸心思都无所遁形。直到更漏敲过了四更,他才抵不过疲倦,进入假寐。

  恍惚间,周围似乎异乎寻常地冷,如同身坠冰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寒气息从面上拂过,有遥远而熟悉的女声在身侧说着什么。

  天宜帝倏然睁开双眼,身着紫绫宫裙的女子近在眼前,容颜清丽,神情贞静,盈盈而立的样子一如当年。

  “江璧瑶!”皇帝失声叫道,心中惊骇无已,他想起身,却连一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琅環皇后淡淡看着他,目光幽冷,盛满怨恨与轻鄙,还有种奇异的怜悯。

  “十年宛如一梦,韩素宜事机将败,陛下还要紧攥着她递过来的刀,不肯放下么?”她幽幽叹道,“虎毒不食子,洛展鸿,你权欲熏心、忠奸不辨,所为种种比之禽兽尚且不如,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洛氏的列祖列宗?”

  “你还有脸来见我,那孽种与朕有何相关!”自先帝薨逝,天宜帝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被人直呼其名,他听到自己在冷笑,羞恼中带些外强中干,“还要朕将你的丑事再说一遍、若不是及时揭穿,这洛氏江山险些就姓了萧!”

  “除了那一次早在真凶计算之内的滴血认亲,你还有何凭据?十余年夫妻情分、父子亲情,韩素宜略施毒计,陛下就顺势而从,趁着深华昏迷不醒,将罪名扣到他的头上。”皇后目中射出寒芒,直要将他穿透,“多少疑点视而不见,多少劝谏充耳不闻,生怕深华辨白,又急急将臣妾逼死。这些年来,你是怎么对待他的?如此心狠手辣,陛下就不怕遭报应?”

  伴随着悲戚而飘忽的语声,天宜帝只觉周身寒彻,面前的江璧瑶伸出纤纤玉手,慢慢扼住了他的咽喉,“洛展鸿,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嫉贤妒能、残害亲子,又戮害忠良、任用奸邪,连其他皇子都看破了其中玄虚,你以为能欺骗得了天道世情?”

  皇帝但觉透不过气,声嘶力竭地怒吼:“朕是君父!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谁敢有怨?江璧瑶,你已经死了,死了!还敢来威胁朕?”他也不知这些话是否真的出了口,但闻琅環皇后凄凄冷冷的声音:“无道昏君,这会儿深华又变成你的儿子了?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动用碧海澄心下得去手,却想都不敢想再做一次滴血认亲。你没机会再害他了,臣妾不会容许。”

  雪白僵冷的手指隐隐泛出一层青色,毫不留情地收紧,明明躺在床上,颈后却似乎有冰凉的吐息。

  在隔间打盹的两名内侍听见里面传来异样的声响,惶惶对视一眼,又不敢不进去查看。两人战战兢兢靠近,但见皇帝双目紧闭,满头冷汗,一张脸狰狞而扭曲,喉咙间如喘不上气般嘶嘶作响,他们吓得连忙又推又唤。

  天宜帝深陷梦魇,被连声的“陛下”叫醒,仍是惊魂未定,脸色又青又白,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他不愿被人知道自己日间刚罚过静王,晚上便发作噩梦,更不想说出被幻象所扰,见到已故的皇后。喝了几口茶,勉强充做没事,打发内侍出去,却已无法再睡。

  一个时辰后,他好容易迷糊一会儿,转眼又被魇住,不住挣扎梦呓,挨到天明,便觉头疼心慌,气短体热,只得命人去召御医。

  同一个夜晚,在洛湮华而言,记忆只到长宁宫外为止,眼前最后的画面是洛凭渊焦虑而难以置信的神情,对自己说:“皇兄,别怕,我带你去找父皇要解药。”他似乎还听到了雷鸣般低沉的宏大声响,但已经无从辨别那是什么。

  一波波袭来的疼痛煎熬,无穷无尽,越来越是剧烈,身体的每一寸都好像已经支离破碎。当他觉得几乎再也熬不住的时候,凌迟的痛苦终于渐渐减弱,代之而起的是灼热。如同从布满利刃的冰潭中被捞起,放在炭炉上炙烤,要将身体里每一丝精力、水分消磨殆尽,不知何时才有尽头。但他开始感觉到了身侧来去的脚步声,苦涩温热的药汁,低低的细语交谈以及呼唤,雪凝清脆焦急的语声,李平澜平淡的话音,临翩清冷的音色,似乎还有小绫。但他无力听清,更无法回应,或许这些不过是出于渴望的臆想、病痛中的幻觉。

  渐渐地,层层不安从心底升起,蔓延开来。小绫好像在哭,伤心地不住抽噎,非常需要安慰。还有凭渊,他知道洛凭渊就在身边,能听到清朗熟悉的声音,觉察到温暖的内息,但为何这一切像是笼罩在不同平日的压抑里,混合了悲伤、失望和愤怒。

  洛湮华努力想要清醒,有什么不愿见到的事情已然发生,不能放着不管。在所有知情与不知情的人中,凭渊是不同的,只有他一个被自己一直瞒着,从最开始到现在,直到长宁宫外的四目相对。那一瞬,皇弟的目光就像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重击,满是震惊与受伤。除了对天宜帝失望,一定还会觉得,长久以来被自己欺瞒了。

  想挣脱昏迷实在太难了,为什么会这么衰弱,提不起一点力气。因为生病,所以格外惶惑不安,洛湮华昏昏沉沉地想,如果不快点醒过来,凭渊会不会生气地掉头而去,或者作出冲动的事来?

  洛凭渊坐在病床边,他已经为静王运功转了两个周天,此刻正看着皇兄苍白的脸,怔怔出神。

  奚茗画说,静王会发高热,是因为体内毒性阴寒,发作时冲撞于内,远远超出了身体的调节能力。本身的阳和之气就被逼向体外,故而烧了起来。此外,这些日子积累下的疲劳,还有心神骤然激荡也是部分原因。

  “若不是从前调理过两回,现下就危险了。宫里的御医倒也不全是草包,救治还算得法。”梦仙谷主看着从宫里带回的药方,末尾署了谢嗣安的名讳。他肯如此评价,算是极大的褒扬,谢院正本人如能听见,必定会深感欣慰。可惜此刻他面前是心神全然不在状况的洛凭渊,旁边还有一个咬着指甲不肯吃饭歇息的关绫,叫人训不得又劝不好。

  奚谷主被骂了一句骗子,想想的确理亏,就没同宁王计较,只是说道:“五殿下,江宗主瞒着你是有原因的,他受损不小,内腑需要调理些日子才能恢复元气,如果再动七情就更加伤身了。我说的都是实情,你有话要好好同他讲,别赶在这时候引他着急难过。”

  洛凭渊默默听了,还是不吭声,奚茗画走出房门,外面白露和霜降正在熬药,树下还赖着一对,是林辰和严荫。他只有叹了口气,觉得实在没法管。

  洛凭渊就这样一直坐着,任凭旁人的叮嘱掠过耳际也不理会。他觉得自己有权发呆。不知道云王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似乎只要陪在旁边,皇兄就显得平静一些;方才不过出去与林辰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就见到昏睡中的洛湮华蹙紧了眉,明明没醒,看起来就是脆弱又无助。澜沧居外,不觉间月过中天,逐渐西坠,周围的人声往来也转为寂静。关绫还是被秦肃弄去休息了,顺便拎走了严荫,林辰也被安排住在含笑斋,暂时一道离去。

  夜阑人静中,心底的声音格外清晰,怒意、不甘、失落,这些情绪属于自己;担心、焦灼、悲伤,是为了皇兄。洛凭渊分辨不清哪一种情绪更深更重,但它们都在咬啮着内心。他眼前掠过雾岚围场凄冷的月色,七月十五府中漫天的刀光血影。即使是从玉帛那里得知真相后失魂落魄度过的夜晚,他心里也不曾如此疼痛而迷惘。

  直到昨日,洛凭渊都坚信自己前行的方向正确无误,他脚下是毋庸置疑的正道,情意为先,家国天下;那么全心全意地相信着皇兄会安排好,在适宜的时机为琅環昭雪,洗清冤屈,十年前被扭曲的一切将回到正轨。为什么会天真地以为,事情将如自己期望的那般顺利?天宜帝连这样的毒手都下了,略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要将皇兄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会轻易容得琅環翻案?即使万事俱备,皇帝迫于情势让步,皇兄能等到那股东风、解去碧海澄心么?

  宁王已然不复一年前初回洛城时的单纯,如果真能顺利办到,静王也不用花费许多心思隐瞒了。所以才要殚精竭虑,一面定下大局,一面要自己谙熟政务,以期未来继位……

  他心中全是不祥,逐退外夷,奠定国泰民安的基础,为琅環伸冤,将大统交托;静王所做的诸般安排中,唯独看不出为自身留下退路。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当一切尘埃落定,洛湮华预备何去何从?

  至于自己,倘若始终被蒙在鼔里,一厢情愿地走下去,到结局来临的那一刻,呈现在面前的会是何种情形?

  情何以堪四字瞬间闪过脑海,洛凭渊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痛得他几乎要伏在床边才能支撑身体。在静王的思虑与筹谋中,处处可见苦心,多少悉心指点,时时设想周详,为了自己不被卷入,于生死关头也不肯留下余地。

  他默默低下头,看着昏睡的病人。许是高烧逐渐消退,洛湮华的神色安宁不少,透出一丝疲惫。或许在旁人眼中,他即使震惊,也不该冲着静王生气,皇兄为他做了那么多,隐瞒真情也是希望自己能心无旁骛。因为寄予厚望,所以最要命的关键、最残酷的事实,别人可以知晓,他却不能。

  但是为什么,他就是又伤心又生气,仿佛被蒙蔽、被孤立与摒弃。在洛湮华的心里,自己这个弟弟究竟算是什么,他又将自身当做了什么,难道只是实现目标的棋子么?

  年轻的宁王深深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发觉窗外已经透入微光,就这样坐了一夜。他想起皇兄额上的湿手巾该被焐热了,于是轻轻取下来换上另一条。凝视眼前清丽苍白的容貌,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心疼还是恙怒。

  就在这时,不知是察觉到了弟弟的情绪起伏,还是被沁凉的湿意惊动,洛湮华的眉睫微微一颤,终于张开了眼睛。

第一百零四章 心之所系

  澜沧居外,晨起的小鸟正啾啁一片,更衬出一室静寂。洛湮华想坐起身,但他才刚缓过来一点,只觉周身虚软,稍一用力就是阵阵昏眩。还是洛凭渊将他扶住,又在床头放好靠枕。

  “凭渊。”他轻轻叫了一声,开了口才觉出声音哑的厉害,“小绫现在……”

  脑海中仍有些纷乱,宫里的一幕幕与昏睡中的种种知觉错杂在一起。凭渊为什么会到了宫里、临翩该是赶来了,阿肃还是找到他了,自己的解药难道是两个弟弟一同找天宜帝要来的?想到可能出现的场面与冲撞,他的头又有些眩晕。

  “小绫昨夜一同回府,没受伤,只是两天没吃东西。阿肃逼他去休息,这会儿比你好上不知多少倍。”洛凭渊道。静王的神情还带着初醒的迷惘,却已经在极力回忆思索,病成这个样子,第一句话就问起关绫。他一阵揪心,又禁不住要烦躁,语气比平时就多了几分冷淡。

  静王微微一怔,面前的皇弟目中有不少红丝,不见了平日的淡然,明显在压着火气。

  “皇兄,你事先安排的计策很周详,但我们得迅前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阿云顶撞了父皇几句,被罚在府中禁足思过一个月,但这点责罚对他不算什么。你能不能想想自己,现在有事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被冤枉陷害的是你,因为毒性发作痛得说不出话、在我面前吐血昏迷的人是你,下月十五又需入宫服解药的还是你。”洛凭渊继续说道,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一些,却怎么也掩藏不住翻腾了一夜却难以消解的各种情绪,“如果不是昨日北辽与太子勾结起来加害,如果我没去宫里,皇兄,你要瞒到几时?”

  小绫能回来,嫌疑该是大致洗清了。洛湮华听到云王被禁足,便晓得冲突必然极为尖锐。他很想问问宫中具体的情势,临翩与凭渊各自卷入了多深,会不会为太子所趁、他还记得洛文箫近乎失态的得意,以及言语间充溢的恶意。但皇弟一连串的“你”已经紧逼而至,饱含控诉与指责,令他不得不提起精神应对这个严峻的局面。

  “凭渊,”他默然了一下,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不至太虚弱,“我只是想着,你已经承担了许多,以父皇的性格,这件事短时间内难以解决,说出来只会增添负担,所以,就暂时瞒了你。”

  “哪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洛凭渊怒道,“一开始不说,病了一场又一场时也不说,明知宫里是龙潭虎穴时还不说!皇兄,如果阿肃找不到四皇兄怎么办!为什么不想想我的心情,我一直在等着你的病好起来啊!”

  话到此处,心里一阵酸楚,不觉有些口不择言:“既然了解父皇,为什么还要答应喝毒酒,皇兄心里就只想着大业吗?早知道你这么糟蹋自己,我每天学这做那还有什么意义?”

  话音里满是受伤,洛湮华心中一痛,瞬间竟有种动摇的感觉。他尽力不让洛凭渊知道实情,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难以面对现下的情形,触及太深就是伤害,无论对自己还是凭渊都是如此。他心里有许多缘由,琅環的艰辛与等待,情势的紧逼,尽管不擅为自己解释,但只要好好说出来,凭渊不是慕少卿,听了会理解的。但他此刻实在没有精力,昨夜本就受了寒,忧心情急之下,未及说话就倏然垂下头低咳了起来。

  在刚过去的寒冬,他已经咳得少多了,现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无休无止,几要撕心裂肺。

  洛凭渊顿时慌了神,急忙扶住他顺气。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后悔地几乎想抽自己。静王发了一夜烧,刚清醒过来,自己连杯水都没端给他,就开始质问,还威胁着连分内事务都不想做了。

  秦肃安置好关绫,已回到屋梁上歇息,他见宁王彻夜守在床侧照料,觉得年轻的五殿下也不容易,就任由他去发呆出神,自个儿想通。静王思虑筹画了那么多事,却总是不肯将心思放在解毒上,让人想起来就担心。现在被宁王意外获知,或许会因此生出转机也说不定。谁料一直表现得还算理智的洛凭渊一见静王醒了,就像积聚的情绪找到了出口,上来就是责问,越说越刺心,病中的洛湮华如何禁得起。他心中大怒,从屋顶掠下,一掌将洛凭渊推开,“出去!快请奚谷主来。”

  洛凭渊心思正乱,没有防备就被平推出去两步,面前秦肃的神色肃杀得如秋风扫落叶。他醒悟过来,看到皇兄的低咳仍然止不住,疾忙转身去寻奚茗画,但闻秦肃在身后冷声说道:“当初责他不担当的是你,如今怪他不顾惜自己的还是你。”

  洛凭渊心中一震,匆匆奔去梦仙谷主的居处,好在为了方便治疗,奚大夫就住在主院附近。阿肃肯定是气坏了,一向只有真的生气或者办事必要的时候,他才会破例说出完整的长句。

  昔日情景浮现脑海,初领靖羽卫,自己面上看似平淡,实则掩不住地意气风发,踏进澜沧居,在皇兄面前出口指责:“凤仪宫上下所有人都死了,为了保全你,多少人流尽了鲜血、失去了性命。你只知道自己躲起来过平静安宁日子,可曾想过旁人的痛苦,想着为他们做些什么?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罢!”

  他还逼着静王喝烈酒。那时候,皇兄已经中毒,明明是不能沾酒的,勉强喝了大半杯就伏在桌上,咳得喘不过气,如同方才一般。

  那些只凭意气冲动轻易脱口的言辞扎进皇兄的心里,是否比强灌的烧酒更加灼痛,像刀割一样痛苦?

  奚茗画方才晨起,见到宁王湿着眼眶来请,也没心思骂他,匆匆赶去了澜沧居。洛凭渊拿着医箱跟在后面,却忽而情怯,将箱子交给谷雨,待在门外屏息听着。洛湮华的急咳似乎终于停止了,只是有时还会低低地传出一两声,气息虚弱。

  奚茗画给静王搭过脉,取出银针在肺脉相关的几处穴位一一刺入,见他眉心微蹙,不免板着脸:“差点虚脱的人了,还在耗神想心思。你病得可不轻!无论你那宝贝皇弟又在别扭什么,我只管治病,现在起喝粥、服药,然后再睡一觉,有天大的事也等睡醒再说,否则就准备在床上躺一个月吧!”

  洛湮华的确被那阵咳喘弄得头晕目眩,此刻仍感到周身不住冒虚汗,情知没力气同人交谈,只好遵医嘱。他低声说道:“凭渊昨夜没睡,让他也去休息吧,等到晚些时候,我还有事要和他说。”虽然阿肃很生气,但除了问得急了些,口气重了些,凭渊说得并没有错,自己心中确然看重其他事情,更甚于性命本身;相比之下,或许凭渊对自己身上的毒性,还要在意得多,因此态度才会这么激烈。

  一直隐瞒,只希望凭渊能够心无挂碍地走下去,直到自己无法继续陪伴。然而昨日,或许差那么一点,他再也见不到在宫外等待的属下们,再也不能继续这段路途,在长宁宫外寒冷的黑暗里,他脑海里却只有眷恋与说不出的遗憾。

  恢复意识的一刻,是东方既白的晨曦,即使立即被皇弟怒容满面地责问一番,也仍然感到了一丝温暖。选择了现在的路,会不会过于自负,还是说,其实太过自轻?因为那看似遥远其实正在不断逼近的尽头是如此孤寂。

  洛湮华在小侍从们的帮助下将汗湿的里衣换过,喝了半碗粥,服下汤药。他疲惫地摸了摸早早赶来的关绫的头,轻声说道:“不要紧,已经好多了。”

  躺下休息时,眼前仍然是关绫含着眼泪的微笑,苍白憔悴也掩不住释然的光彩,还有凭渊目中的血丝与焦虑;洛湮华静静地闭上眼睛,他不能动摇,再眷恋也不可以,否则才是害了身边每一个人。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凭渊已经知道了,他势必会分心,会想着如何为自己解毒,已经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了。如果天宜帝察觉到了他这份关切,局面会更加复杂。

  奚大夫与静王的对话,洛凭渊在外面都听清了。他独自走回含笑斋,决定先冷静下来休息一个时辰再说。

  林辰这时正柱着拐从客房出来,想去澜沧居看看,他行动不便,宁王又心神恍惚,两人差点撞个正着。

  “凭渊,你的气色不好,一夜没休息吗?”林少将军将他拉住,“昨晚就看着你不对劲,是不是太累了?”

  他已经听洛凭渊大致说过宫中的状况,还不知道御林卫会从于德殊口中审出什么,整晚都合不上眼。但洛凭渊看上去不仅一夜没睡,而且还有些失魂落魄的,令人不由要担心。他只想到一个可能,不由心往下沉,试探着问道:“静王殿下的病况现在……”

  “皇兄醒过来了,但他身体太弱,需要休养一阵。”洛凭渊低声说道,看着林辰脸上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很想苦笑,“我还没吃早餐,正好你陪陪我。”他突然起了倾吐的冲动。府里都是皇兄的下属,只有林辰是自己的朋友,旁观者清,或许能帮忙厘清思绪。反正经过昨夜,京中迟早要有传闻,何必瞒着好友。

  “竟然……有这种事,陛下居然……”林辰的脸色发白,手中的筷子不觉掉在了桌上,喃喃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子那么有把握,定要将小绫送进宫里了。静王殿下的处境,竟然凶险至此。”这等天家秘辛,身为臣下应当避之不及,但想想鼎剑侯干出的好事,单是听听实在算不得什么。

  “快一年了,皇兄始终瞒着我。”洛凭渊黯然说道,“如果不是昨天出了大事,还不知要瞒到几时。我心里过不去,结果早晨皇兄刚醒,就没控制住对他发了火。”

  林少将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低头想了一阵才道:“凭渊,我算不得多聪明的人,不可能弄清静王殿下的心思,只能想到哪里就说出来。”

  洛凭渊点了点头,林辰说道:“记得你刚回洛城的时候,对静王殿下还有不少误会,他那时孤立无援,既挂心北境的战事,又要设法为琅環正名伸冤,想来除去答应陛下的条件,没有其他办法。待到你住进府里,起初为了少生事,自然不会说出;后来仍然不告诉你,我想只能是出于爱护之意,不愿意让你卷进这么棘手险恶的事端里。虽然瞒着,但受到损害的都是他自己,凭渊,你其实不该生气的。”

  洛凭渊默然不语,他何尝不明白,然而听到这番道理从林辰口中说出,心情却依旧起伏难安。

  他没有权力与资格责备皇兄。如果可以,宁愿静王什么都不要做,就在府中种花赏荷,深居养病,只要能安好,能健康。可那是不可能的,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代替不了皇兄的位置,即使时光倒流,他仍然阻止不了洛湮华作出选择。

  “我只是受不了,皇兄看上去,根本不在意以后会变成怎样,能不能解毒。他凭什么擅自决定?如果他遇到不测,这么多下属该怎么办,我……”洛凭渊低声道,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要说什么,“情何以堪”四个字再次闯入脑海。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在所有交织的情绪之下,他其实是在害怕。因为当自己恍然无觉的时候,浓重的阴影早已笼罩了洛湮华,威胁着要将他带走。如何能承受这样的失去,那是他的皇兄。然而,牢牢把控着解药的人却是父皇,而且狠辣无情。他在不可测的恐惧中乱了方寸,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却迁怒到了静王身上。

  “凭渊,”林辰唤了一声,他从没见到宁王这个样子,说出近似于无助的话,脸上的神情痛苦而彷徨,不由也呆了一呆,“凭渊,你听我说,先不要着急。”

  “至少现在,你已经知道实情了,总好过蒙在鼓里。”他其实也判断不出,如果始终不知情会不会比较好,但情况已经明摆着,唯有继续先前的思路,“事已至此,不若想想能做什么。静王殿下是为了大局才宁愿被毒酒掣肘控制,那么就要尽快帮他完成心愿,他才会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当然,如此歹毒的毒性,势必要设法解去,你方才也说了,陛下手中有根除的解药,而且说不定除了宫里,还有其他途径可寻。我们须得弄清需要什么药材再着手。我想不管有多少问题,先要保住人,其他都可以慢慢再说。”

  洛凭渊抬起头,林辰最后一句话说到了他心里。纠结来去,心烦意乱,他需要这样快刀斩乱麻,有什么比保住人更加重要?

  他望了朋友一眼,心里生出感谢。林辰自身的情况还在危机中,却用心地帮忙着想。自己即使一直发火也不可能改变静王的想法,只会令他难过,因为事情本不是争论可以解决的。皇兄身中的毒性,连琅環都束手无策,奚茗画也无法对付,可想而知要找到对症的药材有多渺茫。但解药毕竟是存在的,在宫中、在世上某个地方。拼却全力,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一定要得到。只有那个时候,才能真的将洛湮华留住。

  “你说的对,四皇兄一定也会帮忙的。”他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拍了拍林辰的肩膀,“你出来一夜了,可惦记家里?我差人去传个口信。宫里的进展,李统领也会命人送消息来的。”

  林辰应了一声,他的确心里牵挂,不知道母亲担惊受怕成什么样了。为了自己与雪凝,洛凭渊在宫里只字未提鼎剑侯府,母亲下药的事应会遮掩过去,只追究昆仑府;但于德殊一旦被抓,是否会供出父亲的指使,就很难讲了。他没有说什么,宁王肯遣人送信已经很好。如今听天由命,心情反而平静。只是,宁王适 才的神情令他印象深刻,提起静王时那种迷茫焦灼,放不下的徘徊不舍。他知道洛凭渊修习的是道门一脉,心境总保持在恬淡平和的状态,几曾有过这般近乎强求的执着。他心中有种感觉,属于凭渊的考验,才仅是开了头而已,只怕远比自己遇到的要复杂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