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85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在这种情况下,顾堂主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才拱手让进了率领一群弟子的崆峒派谭长老,回身又来了泸州万壑门的门主方苍松,总之是热闹喧嚣、应接不暇。因此当身边的气氛突然转为安静时,他反而有些不适应。

  正要进庄的人仍旧不少,这时却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很默契地谁也不上前。顾笛顺着众人的目光朝旁侧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朱晋。朱副庄主站在供宾客留名的桌案前,身边是容飞笙、郁岚、谢潇、姑苏白家的白清远……一行人识得大半,当中一名白衣少女容姿绰约,却是庄主念兹在兹的江晚璃。

  这些琅環的重要人物都到了,尤其玄霜副令主秦肃,据说他总是不离宗主左右,顾笛深吸了口气,视线不由自主投向最前面,那里,一道着青衣的修长身影正从剑堂弟子手中接过笔,俯身在名簿上写下两个字:江华。

  在目前悬而未决的状况下,做属下的如何面对往日宗主,是个相当不好办的问题。因此顾笛上前施礼的时候,很有几分不自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洛湮华。

  面前之人气质淡雅,举止出尘,一双眼睛沉静幽深,望向自己时含着淡淡的笑意:“不必客气,常听人说起顾堂主,能有你这样的兄弟,少卿实是幸运。”

  顾笛发觉自己很难产生敌意,但他与卫澄交情甚笃,陪着慕少卿折腾到现在,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他再度抱拳,沉声说道:“此次试剑大会,鄙庄上下都会等候宗主的解释。”

  琅環众人心下无不暗骂,你们庄里自个儿出了事,和主上有什么关系,要解释要得这般理直气壮,合该欠你们的么?但既然目的是澄清误会而非动手打架,总不成再从头理论起,大家也只好默不作声。

  一旁的武林人士见状,不免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听了无数关于琅環宗主的传言,都是对才能心机极尽褒贬,还以为必定病弱阴沉,想不到本人竟是风华韶秀,但武林大会凭的可是本事,一个武功全失的宗主如何能镇住场面?

  朱晋这时上前一步,朝顾笛拱了拱手,气定神闲地笑道:“阔别多日,顾堂主风采依旧,仍是这般持重耿直,朱某前段时间多承关照,我怀壁庄上下也是甚为感激。”

  顾堂主本质上是个老实人,否则也不会被顾筝在眼皮底下劫人成功。软禁朱副庄主虽不是他的意思,但自己这边对人家又是关石屋、又是软筋散,着实大大不光彩,更与持重耿直相去甚远。这会儿面对正主,不由得理亏气短,尴尬地拱手道:“好说,好说。”却接不下去。

  顾筝凑过来解围:“趁着今日端午,等会儿哥哥好好给朱公子敬两杯雄黄酒,先替少庄主赔个不是,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顾堂主一侧头看见连日来躲得不见踪影的弟弟,登时怒从心起,喝道:“亏你还敢出现,给我站住!”

  顾筝早有防备,迅速一缩身闪到郁岚身后,免得被兄长一把逮住。经此一搅,严肃紧绷的气氛转眼陷入喧闹,不少人面露莞尔。

  洛湮华淡淡一笑,他自然不指望慕少卿会出来相迎,当即举步进庄。

  顾笛也知道眼下不是抓顾筝算账的时候,目送琅環众人入内,多少舒了一口气。这时一名门下忽然指着脚下惊呼一声:“看这里!”

  众人循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但见朱晋方才站过的位置现出一个清晰的足印,深半寸,前后均匀,边缘平整。要将坚硬的青砖踏裂尚且不易,何况谈笑留痕,这份内功不仅造诣深湛,而且收放自如,由不得令人倒抽一口气。

  朱晋性情宽厚,但泥人尚有土性,被万剑山庄强行扣押了两个月,怎么可能不生气。他是琅環有数的高手,而今身上药性已然解去,就趁着叙礼的短短功夫,不动声色地脚下使力,算作给慕少卿一个小小警告。

  顾笛十分头痛,朱公子为了出气,足印端端正正位于正门中央,无论谁路过都不可避免地要打量一眼,饶有兴致地问上两句,万剑山庄的颜面往哪里搁?此刻人来人往,不可能找工匠换青砖修葺地面,他唯有命人去搬几块地毯,也顾不得欲盖弥彰了。

  毯子还没搬来,迎面又到了一行人,当先是三名年轻剑客,后面随了几个眉清目秀、身穿道服的小道童。三人皆是身材修拔,行止从容,一望而知师出同门。在到处长衣佩剑的少侠剑士中,他们的步法似乎格外飘逸,转瞬工夫已穿过络绎宾客,到了顾笛眼前。当中之人年龄较长,但应该不超过三旬,神采凝练,气度雍容;左手青年二十七八,眉宇清朗,神情温和,令人一见即生好感。顾笛心头大震,他已看到右边明显年岁最轻、相貌最俊的那一位,正是不久前才打过交道的宁王洛凭渊。

  “顾堂主,咱们又见面了。”同样在庄门外,上回锐气凌人的寒山派陆公子这会儿面带微笑,一派淡泊清远,“躬逢盛会,师尊嘱我师兄弟前来道贺,又要叨扰了。”

  一个小道童捧上名帖,顾堂主展开看时,上面依次写着三个名字:寒山派宁则非、殷鉴休、陆渊领门下致意为贺。

  寒山派重清修,一向疏于参与武林大会,偶尔遇到需要赴会的情形,也就派出一名、最多两名嫡传弟子作为代表。不想今次试剑大会,寒山派不仅破例到了三人,为首还有寒山真人座下大弟子宁则非,足见有多重视。

  顾笛赶忙命人速速去报慕少卿,慕少庄主闻讯,先是意外,继而冷笑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他们是来替洛湮华撑场子的,可不是冲着我万剑山庄!”

  话是这么说,寒山派的到来毕竟是给足了面子,加上想看看潜在对手洛凭渊是何样貌,他还是起身亲自往庄门去了。

  与此同时,洛湮华已穿过竹林木桥,转过一个方向,与慕少卿错身而过。

  “那边是剑池,旁边的亭子名叫濯月亭,演武场就在前面不远。”引路的剑堂弟子年纪很轻,有点口拙地介绍着。洛湮华微微颔首,周遭景物并不至陌生,十余年前他曾在此居住近月,濯月亭中听雨,与慕少卿在竹林里练剑。而今草木葱茏依旧,房舍亭台修葺完好,历经岁月更添质朴。时值端午,随处可见悬挂的丛丛艾草,山风中有清新微苦的气息。

  演武场是一片宽阔平整的空场,容纳数千人不成问题,地面以坚实的条状青石砌成,东侧有座丈许高的石台。场地四周已搭起简易的凉棚,稍远处树荫下还放置了一些桌椅条凳,供武林同道休息乘凉。

  由于需要接待的门派众多,不可能逐个分开安置,万剑山庄只给地位较尊如少林、人数较多如崆峒等若干大派安排了独用的凉棚,其他名门正派需要几家合用,至于再其余天南地北的江湖人士,只好请大家自由入座,挤一挤吧。

  属于琅環的凉棚位于南测,众人入内坐下,此时已有不少来客陆续到达,各处未指定的棚里都已有人,而且越坐越满。

  朱晋识得的人多,坐在静王身侧,不时低声说起往来人物的来历,点苍剑派的仇闲云近年风头颇盛,跟他一起的七八名师弟却都是生面孔,看来这回是要称一称年轻弟子的斤两;南海派掌门余妙方也到了;刚刚走近西侧凉棚中的短髯剑士,就是去年曾与慕少卿约战,却一招惜败的铁剑门传人戚漠夜。

  这些名号于洛湮华早有耳闻,不过难得有机会与本人对上号,便在朱晋的解说下逐一看去。江晚璃坐在另一边,时而补充两句,见到一位道姑打扮的女子手执佛尘,背插长剑行至场边,身后清一色女弟子,衣着有俗有道,不由笑道:“那位是天目山青崖派掌门胡镜月,她门规甚严,只收女徒,门下有几位姑娘武功人品都是不错的。恩,她们坐的凉棚就在我们对面。”

  洛湮华心想,晚璃作着挽音令主,手下同样一群姑娘,莫非爱屋及乌,与青崖派门下有交情?他笑了笑,正想让表妹无需陪着自己,不妨过去和朋友相叙,朱晋忽而一皱眉:“那边像是不对劲。”

  青崖派由于全是女子,单独分到了一座较小的凉棚,不必与其他门派混坐,然而众人定睛看时,那棚里已拉拉杂杂坐了七八条大汉,有的背靠棚壁,有的翘着一条二郎腿,俱是一副惫懒模样。负责引领的剑堂弟子上前交涉,一个待在外侧的汉子却抬手朝另一个方向比划几下,口中大声道:“大伙儿都是慕少庄主下帖子请来的,这凉棚当然是谁先到谁占。你们万剑山庄办试剑大会,周帮主可是当做了自家的事,好心好意带着咱们弟兄来助威。可你们这待客之道忒也小气,来了半日,没酒没肉,就一杯清茶喝得人牙酸,给的地方还逼仄得紧,叫弟兄们怎么待?将来都是一家人,哪有厚彼薄此的道理?”

  这番话语气蛮横、匪气十足,周遭人士纷纷闻声注目,那人愈发来劲,突然伸手一指琅環的凉棚:“万一这三天里出了什么岔子,还不得是咱们周帮主出面帮衬着,否则的话,慕少庄主是打算靠这帮姑子女流,还是指望琅環江宗主啊!”说到最后一句,拖出长长的尾音,仿若意有所指,棚里七八人发出一阵哄笑,谁也没有起身让位。

  此语以女流作比,暗藏讥讽,用意十分恶毒,琅環众人一齐大怒。

  “是三江帮、断门刀的人。”容飞笙冷笑道,“跳梁小丑,也敢猖狂!”那汉子起先比划之处是西北侧一座凉棚,里面或站或坐,被人塞得满满当当,居于上手的分明是三江帮的帮主周鸷,左边一个矮胖子乃断门刀门主彭三虎,右边头戴方巾、一脸病容的中年书生该是海盐帮的当家霍连生,下手还有几人,不外一些小帮小会的头头脑脑。

  郁岚的脸色已沉了下来,这干人拉帮结伙,前段日子在金陵城中向横刀寻衅,他属下子弟好几人受伤,为了大局着想才隐忍至今,但现在对方不知死活送到眼前,这口气岂有不出的道理。他正欲起身,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郁令主,杀鸡不用牛刀,小绫去看看即可。”洛湮华说道,“而且,青崖派既然应邀赴会,想来也不是任人欺侮的。”

  说话间,北侧凉棚前再起变化,一名青崖派女弟子踏前几步,手按剑柄斥道:“什么周帮主,很了不起么?凭他再是剑术高明,也轮不到你们这群鼠辈在试剑大会上不守规矩,还不快快滚开!”

  众人听她说的天真,显然对周贽一无所知,都笑了起来,这笑声却是出自善意。三江帮之前搅风搅雨也就罢了,搅到这剑门云集的盛会上,刁难的又是一些女子,不由得令人反感,便有人说道:“不错,周帮主是谁?剑法很了得么?”

  凉棚中鸠占鹊巢的几人却有些挂不住,一名大汉见这女郎十八九岁年纪,长挑身材,肤色白腻,一张清水鹅蛋脸宜嗔宜喜,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不觉起了色心,讪笑着挨过去:“我们弟兄好容易坐稳当了,哪能说走就走,不如大家各让一步,挤上一挤,这棚里也还容得下。”说着竟而伸手去拉,“来来,姑娘这边宽坐,我给你详细讲述咱们三江帮周帮主如何英雄了得。”

  那少女柳眉倒竖,见此人要搭上自己肩膀,倏然清叱一声,剑光闪动间疾若惊鸿,众人但觉眼前一花,在看时,地上多了一只带血的左耳。少女随即还剑入鞘,动作极是干净利落。

  意图占便宜的大汉诨名袁老三,与适才头一个说话的袁老二是兄弟两,武功均是不弱,否则也没有胆色公然挑事。孰料一时托大,居然于众目睽睽下吃了大亏,他只觉左脸一阵凉意,紧接着就是热辣辣的剧痛,不禁又惊又怒,拔出腰刀就冲了上去:“不识抬举的臭娘儿,老子非得剁了你的手,再将两边耳朵都削去!”

  青崖派那少女虽习得一首好剑法,但除去平时与同门师姊妹拆招,从未用于临敌,也不晓得伤敌后须得分外提防,接下来的反扑往往更为凶猛。她一朝命中无耻之徒,正想回头请示师父,骤然见袁老三满脸血污,恶狠狠举刀扑击而来,吓得浑身一滞,带要拔剑自救已来不及。

  从她动手伤敌到对方拔刀,不过发生在数息之间,本门队伍距离在五六步外。掌门胡镜月已抽出了长剑,但受少女身形阻隔,无论出招如何迅速,都难以赶在弟子被大汉刀势刺中前将人救回。

  一众女弟子的惊呼声中,袁老三的刀锋已堪堪触及少女的肩膀,脸上也露出了狰狞的笑意,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或许是生死本能,他突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柄尺许长的短剑自某个匪夷所思的方位刺来,以快得超乎想象的速度出现在他的眼皮下方,精确地抵在咽喉的位置,而后毫不停滞地向前递进。

  朝阳已升到半天,聚集在演武场周遭的群雄看到那持刀壮汉猛地停住了前倾的动作,整个人刹那间僵直如石,只有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为了克服惯性而用力过度。随即他开始一寸一寸地后缩,但无论如何避让,抵在咽喉处的短剑依旧如影随形,在温热的阳光下反射凛凛寒光,尖端已没入皮肤下。

  利刃另一端握在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手中,面目清秀,眼神冷淡,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短剑寸寸进逼,毫不留情地迫使袁老三不住退却,直到背心撞上凉棚的支架。忽而后方凉风飒然,他头也不回地挥手格出,“铮”的一声金铁互撞,挡开了一记偷袭,原来左手同样握有一柄短剑。

  惊得花容失色的少女已被同门护住,变起仓促,在场不乏一流高手,但似乎谁也没能发觉这个身法飘忽的少年是何时现身的,时机拿捏得不差分毫,众人屏息注视情势发展,一时都顾不上叫好。

  袁老三喉头刺痛,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能感觉到鲜血不住流下,只要短剑冰冷的锋刃再往前送三分,就是死于非命的下场。

  “小公子,少侠,咱不过嘴上讨几句便宜,就被消掉一只耳朵,气急了才想给她点教训,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啊!”这档口脸面犹如浮云,他倒是光混,赶紧讨起饶来。

  关绫冷哼了一声,很是厌恶,但还是撤回了短剑,一个手肘点中对方膻中穴。他要算账的确实不是这人,而是那方才出言侮及主上的袁老二。

  袁老三惨遭收拾,棚里的同伙不可能坐视,已然统统拔刀冲出凉棚,但在袁老二的一刀偷袭没能得手之后,他们再没找到攻击关绫的机会。

  四道黑衣人影倏然而至,如少年的出现一般捉摸不定,占住了乾坤坎离四个方位,同时长剑出鞘,剑光如绵密的光幕,将七名汉子困在当中,无法脱身。

  在场众多用剑好手都是识货的,看出这是一个法度严谨的四人剑阵,设计配合比之剑门常见的三才、四象、五行乃至七星阵另有一番精奥独到,展开处俨然天衣无缝,阵中的刀客每逢试图蛮力冲出,身上便会多一两条剑痕,尽管划得不深要不了命,但也够痛苦的。研习剑阵的人不免用心观察,心中揣摩,盼望多看到一些变化;另一些剑客则暗自掂量,倘若此刻困在阵中的是我,可有破解自保之法?各家门派的议论声也逐渐嗡嗡响起:

  “那用双剑的少年和四名黑衣剑士身法奇特,看他们来去无踪,武林中有此本领的少之又少,会于这种场合露面,必是琅環中的玄霜。”

  “可玄霜不是专司隐藏、追踪么,何时又精擅剑阵了,我看比之万剑山庄的剑廊也不逊色啊。”

  “玄霜本来就神秘,谁知道还有什么压箱底的绝活没拿出来,琅環当真深不可测。”

  “恐怕是江宗主特地留一手牵制鸣剑,慕少庄主今次可有麻烦了。”

  …………

  品评、疑问、猜测,话语飘进洛湮华耳中,他轻轻叹了口气。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璇玑阁主苏宴于行军布阵中有所感悟,创造出数种剑阵,在北境传给了玄霜。只是慕少卿一味决裂,这剑阵之法至今没有机会转授鸣剑而已。只叹人心似水,世事变迁,单纯的事情也会生出变数,误解与纠结遮蔽本心,令人迷失在半途,再难寻回来时的路。

  已然尽到全力,他只希望慕少卿是想要回来的,希望当迷雾散去,昔日的朋友能够为了琅環,为了晚璃选择回来,即使依然不愿理解自己。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人心向背

  慕少卿在庄门外迎到寒山派门下,见宁泽飞与殷鉴休或沉着或温和,皆是谦冲有礼,丝毫不端名门架子,心里便有几分好感。至于陆渊少侠,虽然也是一副淡然自若、无可挑剔的模样,但慕少庄主不久前才被摆过一道,又早已深恨朝廷,对着这位五殿下当然是从头到脚没一处看得顺眼。轮到与洛凭渊见礼,他只敷衍地一拱手,话都懒得说,心里却暗暗增添了戒备,观陆渊形貌,神采内蕴,眉目菁华,内力修为必然已臻一流境界,无论此人来到万剑山庄是为了相助洛湮华,亦或另有目的,都是不容小觑的威胁。

  他本拟陪着寒山派同往演武场,但走到半途,又接到顾笛派人报讯,少林寺镜明、镜空两位禅师并座下僧众已到正门。论名望、辈分,少林高僧都是理应亲迎的贵客,慕少卿唯有告了声罪,又返身回庄门去了。

  “万剑山庄颇有底蕴,小师弟这趟没能来,有些可惜。”殷鉴休看着石子路上三两络绎的剑客,微感惋惜。

  “刚看罢洛城比武,又想来试剑大会,师尊自然不答应,说他心性太浮躁。”宁泽飞道,“小师弟这会儿,应该正在面壁呢。”

  洛凭渊想到严荫眼巴巴的样子,不觉微笑起来。他们师兄弟情义甚笃,大师兄看似严肃,实则私下里不时也会说笑两句。他转而回想着方才见到的慕少卿,尽管神态高傲了些,也还称得上一位器宇轩昂的武林俊彦,不过眼中微有血丝,说话语速稍快,像是休息得不太好、心情欠佳。

  前些天,江晚璃几人以清涧兰舟曲为基础,精心设计了一套曲目,盼望尽量消除梵音术造成的影响,令慕少卿恢复清明;南宫琛作为唯一有机会执行的人,近日更是放下其他事务,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万剑山庄。只不知,这一切努力效果如何,是否起到了预期的作用?

  师兄弟三人行至演武场,场侧的小规模打斗刚刚结束,四名玄霜暗卫已经收剑,六七个大汉或委顿于地,或僵直站立,尽皆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身上衣衫破烂、血痕交错,也不知被长剑划了多少道。那袁老二最是凄惨,关绫有几分洁癖,认为不管削耳断指都是血糊糊的,岂不反胃,索性给他点穴时使出师门独传手法,将一股暗劲送了进去。这时候,袁老二躺在地上,只觉全身经络又痛又麻,如遭万蚁咬噬,有如酷刑加身,忍不住大声哀号求恳。

  周贽的脸色甚是难看,他派几个手下去寻衅,本意是为了先声夺人,挑起场内尖锐对立的气氛,且存了试探深浅之意,要看看琅環如何应对。想不到精心挑选的人手这般不堪一击,反成了玄霜展示剑阵威力的靶子,耳听袁老二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叫,便如一记记耳光当面掴来,脸皮再厚也有点吃不消。

  他青着脸,待要下令将受制的几人抬回,又恐再被剑阵截住,变成有去无回,正自踌躇间,那边关绫已冷冷说道:“区区鼠辈,也敢喧宾夺主、大放厥词,搅扰这试剑大会,还不立即给我滚!”

  在场群雄见这伙大汉被收拾得摧枯拉朽,都觉得痛快,待到三江帮灰溜溜上前抬人,一名剑门弟子便嘲笑道:“身上连柄剑都不带,指手画脚也不看看此间是什么场合,当自己是少林派镜明大师么?寿山明王柴前辈么?”

  洛凭渊与两位师兄已被引到一座凉棚前,听到话音好生熟悉,抬头一望,不禁脱口笑道:“这不是蒋寒蒋师弟么,你们也来了!”

  说话的人确是去年在洛城共患难过的蒋寒,旁边是魏清,原来这凉棚分给了华山派,洛凭渊心下甚喜,目光再一搜寻,果然见到众多弟子中为首一人风仪端雅,正是封景仪。

  万剑山庄筹备剑会时,虽遵照礼节往翠屏山发了帖子,却没指望寒山派会遣弟子前来,也就未曾单独准备休憩之所,而今宁泽飞一到,多少有些犯难。顾笛记起寒山派与华山派有些交情,于是嘱咐请两派合用一棚,料想不至招来不满。

  顾堂主的安排还是很妥帖的,众人重逢都是欢喜,蒋寒和魏清更是神态亲热,一俟两边大师兄叙礼完毕,就拉着洛凭渊说起别来之情,讲述适才三江帮被当众教训的场面。于蒋寒而言,住在京城静王府时还需考虑到对方是皇子,拘束些礼数,到了江南武林大会,寒山陆渊公子与自己同样是头顶压着大师兄的武林子弟,大可放开一些。

  “我们也不过早到了片刻,”封景仪从前就曾与寒山门下数度往来,彼此相识,微笑道,“还未来得及去问候琅環江宗主,宁兄可要同往?”

  宁则非欣然点头。这时已将至上午巳时,参会宾客到了十之八九,不仅演武场周围凉棚全数坐满,而且放在外面的桌凳也没了空余,来迟的人只有站着。天南地北的同道中人汇聚一处,招呼、寒暄的声音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洛凭渊已看到琅環所在的方位,正要随着师兄与封景仪等人一道移步,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这场合有什么了不起,华山派、青崖派有武林帖,三江帮难道就没有?都是慕庄主发出的,莫非还得分个三六九等?人家不过是拿剑会作个幌子,你们这群名门正派就路远迢迢赶来,替他的鸣剑盟垫场,还自以为有多尊贵,真真笑死人!”

  这番讥诮似是冲着蒋寒的话而来,在原本嘈杂的人声中分外突兀刺耳,参会群雄无不听得清晰。说话之人身着绿袍,背靠一棵榆树坐在一张条凳上,对四周投注的目光视若无睹。

  蒋寒怒道:“你又是什么人?试剑大会三年一度,一向是剑门的传统,交由万剑山庄主持,武林中谁人不知,岂容宵小信口胡言!”

  “今时可不同往日了,三年前,慕少卿习剑有成,凭着背后琅環撑腰,筹办剑会乃是为了扬名立万。”绿袍人对质问毫不理会,嗤笑道,“而这一回,他跟琅環闹得不可开交,一心带走旧部另立山头。问题是,江华作为琅環宗主,一旦失去鸣剑的支持,对武林的影响力立时就要大减,手中哪里还有足够的筹码跟朝廷谈条件,为自个儿换取权势富贵,当然是不肯放手的。那些替宗主卖命惯了的属下,什么玄霜、横刀也跟着纠缠不休。慕少庄主论实力没把握,论威望也拼不过,迫于无奈才想起手里还有试剑大会这么一张牌。探讨剑法是假,当着天下武林的面划清界线才是真的,否则,邀请三江帮、断门刀、鹰爪门、海盐帮,还有一堆不练剑的大小门派帮会做什么?他们不是被邀来的,手里的武林帖难道是假造的不成?大家可都是万剑山庄请来帮忙见证的贵客!”

  他音调比常人为高,身体坐着不动,语声却忽远忽近,时而扎耳时而飘忽,令人极不舒服,内容更是毒辣。慕少卿广发武林帖时,正值心气激荡,恨不能将自己的态度传扬于天下,对劝阻的琅環部署也是诸多过激,直到下了聚仙楼才有所收敛;然而被此人一说,传入事先不知情的人耳中,却似慕少庄主不齿宗主的行径,欲求脱身而不可得,反遭到百般压制、逼迫一般。黑白颠倒间,已给洛湮华安上了为求荣华出卖下属,甚而控制武林的罪名。

  琅環众人心中恙怒,只是若要立时驳斥,其中是非曲直又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朱晋皱起眉,这绿袍客透着古怪,言谈别有心机,必是冲着宗主而来,看他开口能令场内人人听得清楚,内力应是不俗,但一张脸长相平庸,面上木无表情,一时却难以判断是何来路。

  蒋寒是昨日才与众师兄师弟一起抵达的,对诸般情势只听说了个大概,但他去年为琅環所救,又知晓静王为韶安战局尽到的心力,感激敬重之情已深入心底,哪里忍得下旁人肆口毁谤,他当即骂道:“放屁,江宗主运筹千里,谋定北境,此乃我与师兄在洛城亲眼所见,多少苍生因而免于战乱,武林中谁不景仰?琅環相助朝廷祛除外虏,百余年间没有几十次也有十几次,何时成了贪慕富贵?你张口闭口臭不可闻,究竟是何居心?”

  他速来口齿便给,对内心所想又深信不疑,自然而然有一股气势。

  周贽见此情况却大为兴奋,尊主魏无泽交代给三江帮的任务乃是在试剑大会上制造对立冲突,不妨施展口舌,多多朝洛湮华泼污水。须知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凡事愈是极力辩白,结果往往越描越黑,也就无形中将慕少卿置于骑虎难下的境地,唯有一意孤行。周帮主拍着胸领命,不料第一步就被玄霜结结实实迎头教训了一顿,丢尽脸面不说,袁老二被点的穴道谁也没本事解开,只好往嘴里塞一团布,让他自己挨十二个时辰。受此挫折,正为如何卷土重来挠头,偏巧就冒出个诡秘的绿袍人,将众人的关注点引到了琅環宗主的品行上,虽不知是否尊主派来的帮手,但于自己不啻于送上门的良机。他不动声色地朝身旁看了一眼,向最能言善道的霍连生递了个眼色。

  慕少卿陪着镜明、镜空一行走到演武场,恰见鹰爪门的当家霍连生站起身,打了个哈哈:“华山派这位小兄弟说的当真有趣,天下谁人不知北境大捷靠得是云王率军,璇玑阁主列阵,还有士卒奋力杀敌,就不知江宗主身在洛城王府,这运筹千里是如何一个运筹法,莫不是撒豆成兵?”

  棚内的人配合地一阵哄笑,霍连生又接着道:“就算上阵冲杀有琅環一份功劳,可天下谁人不知,江宗主至今仍领着另一重身份,那便是朝廷亲封的静王。这些年来放着家仇不报,撇开江南和北境的部属不管,只顾了为国尽忠,嘿嘿,换做在下,怕是食不能下咽,寝不能安枕,自问是万万做不出的。而今慕少庄主欲改弦更张、分道扬镳,我霍连生头一个站出来叫一声好,大丈夫人生在世,不能为父母亲人雪恨,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大伙儿说,是也不是?”

  一伙人哄然应和。此语不可谓不阴损,只是他深恐玄霜无声无息杀到,口中说得响亮,却站在凉棚里不愿出来,未免显得气概不足。

  慕少卿不知不觉锁紧了眉,霍连生的说法如此熟悉,甚至不久前在聚仙楼上,类似的话曾经出自自己口中,用于质问洛湮华。他没有理由反对,应该觉得合意才是,可为什么,心头升起的却是一股反感的不适,仿佛某些原本竭力维护、曾视为重逾性命的东西,正在眼前被颠倒错置、当众遭遇攻讦污蔑。

  或许是说话的人不对,无论周贽、霍连生与自己多么见解一致,当话从他们口中说出,就仿佛变化了味道,不再是本应有的意思,他并不想听到;而当洛湮华开口时,再怎样逆耳刺心,他总会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自己看不起的人在摇旗呐喊,看重的人却站在对峙的彼方,还有晚璃、谢潇、甄先生,他们都不同意,目光里充满无奈、忧虑甚至痛惜,就像眼看着珍贵的东西被摔碎。世界如此违和,这一切,真的应当发生么?

  琅環的凉棚里没有声音,他知道洛湮华是不会辩解的,不仅由于周贽还不配,该说的话,在聚仙楼上已对着自己说过了,至于其余人的想法,琅環宗主并不在意。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里又一次泛起那种奇异的感觉,比十余日前初次重逢更为鲜明,像是酸涩,又像带着某种怀念,轻微却不容忽略地扯动心弦。

  四下里却多了嗡嗡的低语,琅環宗主江华的确是当今的皇长子,而且长居京城。武林中人身在江湖,自成体系,对于朝廷、官府天然有几分提防,过往这些年,连屡建奇功的琅環都被扣上罪名遭遇迫害,两方的信任更是下降到冰点,直到最近一年才渐有好转。可现如今,看鸣剑令主不计后果的架势,联系到江宗主的皇子身份,教人不能不多想。

  洛凭渊耳目灵敏,附近低低的私语声令他心里有些发沉。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即使明知会遇到误解难堪,即使不得不将琅環内务摊开在台面上,皇兄仍要以武林认可的方式解决矛盾;以及,为什么事先会再三叮嘱自己,尽量少说话,实在不得已时再出手。

  朱晋自座位上起身,向四下一抱拳:“试剑大会上,本不应说起题外话,但既然话到此处,朱某便说上两句。”

  他吸一口气,声音略沉:“天宜十二年韶安失守,我琅環蒙冤,想来大家都知道,十二令中幽明叛变、漓墨分崩,十令部属或流离江南、或避祸栖身云堡。从那时起,到而今渡江重归中原,协平北境,历经几多变乱艰辛。宗主接任于危难,以一身系无数人性命安危,面临情势之复杂凶险,承担坎坷苦痛之深重,非常人所能想象,亦非外人所能得知。十载苦心,方有今日之琅環。”话到此处,他冷冷看一眼周贽的方位一字一顿,“我琅環宗主的思谋决断,存乎于心,天日可表,区区三江帮也想妄言置评?凭你们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