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87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金护法要单打独斗,那便由在下奉陪如何?”洛凭渊上前一步,淡淡说道,“中原正统、名门正派的道义规矩,乃是为朋友、同道准备的,就如江宗主之于慕少庄主,对付外敌贼子则无所束缚、不拘一格。只是以金护法的能耐,实在还配不上诸位大侠联手,由区区在下一人代劳足矣。”

  他到场后一直默不作声,但以寒山派之引人瞩目、宁王殿下之声名远扬,受到的暗中关注殊不下于静王,此刻出面应战,一番话说得言辞妥当、道理通畅,更兼人才出众,立时引得一阵喝彩。

  “原来是风头正盛的陆少侠,多闻寒山门下表面与世无争,实则沽名钓誉,还真名不虚传。”金拓磐眼皮一翻,冷笑望天,“要本座与你对战,须得先划下道来,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倘若这是车轮战,阁下不过是个打头阵的,众位还是别再遮遮掩掩,一起上罢!”

  “你这奸贼还敢提条件,妄想生离此地?没门!”蒋寒气得火冒三丈。

  洛凭渊略微踌躇,他虽有信心取胜,但凡事有万一,以自己的年龄资历,却是不宜贸然做主打包票,他不由望向宁泽飞。

  “一个金拓磐还不值得陆少侠出手,不知可否将此獠交与在下?”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封景仪越众而出,行至人前,“此人与我华山派宿仇未了,太平峡谷一战被他侥幸逃脱,今日正是机缘,在下愿下场一战,以师门剑法洗雪昔日之辱,生死各安天命!”

  他语声沉着,神色极是坚决,朝周围深深一揖:“景仪代表师门出战,为示公平,愿约定在先,倘若是在下学艺不精,未能取胜,则任由金贼离去,一切责任由我承当,还望诸位能够成全。”

  洛凭渊默然退后两步,他已明白封景仪的用意。这些年,昆仑府大肆传扬金拓磐、温天笑曾脚踩西岳、力劈华山,于华山派声誉可说莫大的折损,纵不至一蹶不振,也是创痛未平。而今仇家出现,封景仪自然不希望报仇之事假手他人;再者,在剑门盛会上,众多同道注视下削去宿敌嚣张气焰,实是一次摆脱往日阴影,重振门楣的良机,作为担当门户的大弟子,同样责无旁贷。而事先给予纵虎归山的承诺,是要让对方全力一搏。如此做法,既是光明磊落,也有着背水一战的决绝,令人心生敬重。

  在场最有资格动手的就是华山派,金拓磐又是封景仪揪出来的,他开了口,众人都没有异议,宁泽飞说道:“我替你掠阵,景仪,多加小心。”

  金拓磐心中暗喜,他对洛凭渊着实存着几分忌惮,倒不是由于对方的师承名声,而是梵音僧魔就死在这位五殿下的剑下,纳兰玉的本事他再清楚不过,物伤其类,不免心有戚戚焉;而断腕上新安的铁钩虽是百炼钢打制,碰上削金断玉的纯鈞剑,也只有不堪一击的份。现在对手换做了封景仪,情况立时大为有利,以自己对华山剑法的熟知程度,可谓游刃有余,看来今日有惊无险。

  他对华山派睥睨已久,从不觉得当初辣手有何不对,去年尽管落得受伤而逃,但那是骤然生变,以一敌三,除了耿耿怀恨,轻视的心态并无改变。

  两人在演武场中央站定,高手对决,不论思绪如何起伏,面上俱是气定神宁。时近正午,烈阳当空,山风猎猎。封景仪手持艺成时师傅所赐配剑,出鞘之际带起一片碎雪般的寒光,初夏的炽热仿佛在这一瞬冻结成冰屑,剑尖如电,化出千百虚影,径取对方眼目。

  “云燕双飞!”魏清低声惊呼,“大师兄是何时练成这一招的,难道当真参悟了朔寒剑法!”

  洛凭渊心中一动,他记得师尊说起过,西岳华山以奇险灵秀冠于五岳,华山剑法剑走轻灵,变化万端,同样以险著称。弟子入门,炼器三年方始教授剑招,只因劲力一个运用不当,反伤己身。待到熟习七十二式回风舞柳剑,数百种变招牢记于心,才得以根据资质分阶接触漱玉剑法、两仪剑法等上乘武学,探索险中求奇的境界,每前行一步,内功、悟性缺一不可。历代弟子中,能够领会奇字真意,做到收发由心的实属凤毛麟角。而奇到极处再转为平,蕴奇险于中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修习的即是魏清口中的朔寒剑法,堪称华山武学的最高层次。

  封景仪修业勤勉、禀赋上佳,剑术进境高出一众同门甚多,但六年前应该还处于习练两仪剑法的阶段,据说施宛就是因此将剑谱偷偷给了岳乾,盼望心仪之人能够尽早赶上大师兄。师妹含恨而逝,数年光阴,封景仪却已登堂入室,窥见多数习剑之人穷尽一身而难以企及的堂奥,其间艰难苦恨,唯有自知。

  洛凭渊转过头,看到华山派一众弟子都在全神贯注地观战,有的紧张握拳,有的难掩兴奋,蒋寒激动得脸色通红,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

  金拓磐没想到对方第一招就来势飘忽、难以捉摸,但见寒光点点,须臾不离双目,心中不由大骇,急忙半身后仰,方才险险避过。

  场周众人多是剑术行家,虽然未必识得云燕双飞,但眼见剑势清奇,境界高渺,无不精神一震,喝彩声此起彼落。

  金拓磐险些吃亏,轻忽之心登时收起,再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武功走阴狠一路,本来使月牙铲,断手后改为双沟,重金请高手匠人将铁钩直接安装在左腕上,论灵活不及右手,但速度劲道尤有过之,潜心苦练,倒也琢磨出一套别具威力的独门招式,自忖武功较从前反有精进。此刻双钩并举,风雨不透,如一团黑雾,欲将对手笼罩其中。

  然而从场边遥看,封景仪手下剑芒如同一道银练,自黑雾中笔直贯穿,由线及面,所到之处,密林般的钩影寸寸崩裂退去,代之以清冽寒芒,似能与金色的阳光争辉。

  “是层林浸染,我偷偷看大师兄练过,不会错的,如今更上一层楼了!”蒋寒已经兴奋得口无遮拦,好在这会儿没人注意到他话里的毛病。

  金拓磐越打越是心惊,比起去年交手时,封景仪竟似大有进境,内力增强,剑法更是出乎意料地棘手。

  岳乾骗取的两仪剑谱以阴阳两仪为根基,昭示中原武学的精义,金拓磐曾反复参读,揣摩破解之法。原理本身博大精深、无懈可击,但欲以人力而夺造化运用之妙,岂能处处周全?招数变化虽多,出剑之际必有破绽。他功力本就高强,既熟知剑谱,上山搦战时便稳占先手,指东打西,果然无往而不利,从此认为不过尔尔。封景仪此刻手中剑法、脚下步法无不遵循两仪生克之理,于他早已熟知,然而对方每每剑光所至,峭拔奇峻如华山千仞,曲折跌宕若落瀑飞流,剑意融汇自如。仍是剑谱上那些招式,却如脱胎换骨一般,灵动非常,破绽倏忽隐现,未及捕捉已被弥补,只好当做眼花。三十招过去,他缚手缚脚,手中铁钩被克制得施展不开,渐渐迟缓滞涩。

  金拓磐连连催动内力、抽招换式,饶是全力施为,却始终无法扳回先机。他已额头见汗,稍有急躁冒进,立时又被削去一片衣袖,半条手臂凉飕飕暴露在外面。他脑中不禁闪现一个念头:这真的是华山剑法?

  激战中当然不可能提问,封景仪一言不发,只是全神出招。为了这场偶然又必然的对决,他多年来未曾有一日懈怠。

  到了六十招开外,场中剑气激荡,任谁都看出封景仪已稳占上风。

  “大师兄怎地总是用两仪剑法,不多使几招朔寒剑法?刚才那一招孤峰孑力何等锐不可当,只差一点就将金贼刺个透明窟窿!”蒋寒眉飞色舞,音量也不知不觉提高。

  “稳扎稳打方为正道,需防狗急跳墙,你当大师兄是你么?”魏清道,“快看,碧华如洗,错过了今次,不知几时大师兄才肯再展示一回!”

  剑华如雪,衣袂当风,洛凭渊听着华山弟子们的谈论,凝神注目,将眼前所见与寒山剑法相互印证,只觉获益匪浅。碧华如洗是朔寒剑法的第一式,而后云燕双飞、层林尽染、孤峰孑力,时令由夏末入秋,渐转朔冬,日落长河、霜天一色、百丈冰封。

  待到蒋寒报出雪落寒江时,演武场中剑光消弭,对战二人站立如初,地上却多了一条安有铁钩的断臂。

  胜负已分,四下里先是寂然无声,继而彩声雷动。

  “结束了,还有好些招式没来得及用,这套剑法最后一式叫做亭前杨柳珍重待春风,很长是不是,连我都没见过,还以为今天会有眼福。”蒋寒略带遗憾地说道,“不过这样就很好了,太好了,从今往后,大师兄一定会轻松很多,他总觉得是自己的责任,这些年,谁的心里也没有他苦,我们干看着没法劝,连师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突然哽咽了,低下头用衣袖擦眼睛。洛凭渊看到,其他华山弟子也不约而同红了眼眶。

  亭前杨柳珍重待春风,数九消寒,珍重等待,终会等到冰雪消融、春风送暖的一天吗?他看着场中的封景仪,无言地拍了拍蒋师弟的肩膀,忍不住又转头朝皇兄那边望了一眼。

  剧烈打斗消耗内力,封景仪额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但收剑的一刻,他的确感到了平静与释然。或许就从押着岳乾自洛城回到华山,独自站在师妹坟前告慰时起,他的创痛已开始好转,一点一滴地缓慢平复。那个明媚爱笑的少女再不会回来,昔日遗憾永难弥补,但她会看到发生的一切,并因此安息。善恶到头终有报,当世事回到正轨,生者与死者,都得到慰藉。

  也是从那一天之后,仿佛长久郁积在心中的块垒突然消去,又或许过往的努力臻于成熟,练剑变得异乎寻常地顺利,曾经苦思不解的关隘一一冲破,他终于能将朔寒剑法领悟贯通。

  曾想过许多次,终有一日要凭手中长剑向金拓磐、温天笑索讨血债,斥责这两个仇人,一本剑谱不能代表华山剑法的精髓,以此小视中原武学,更是坐井观天、自取其辱。而此时此刻,就像看到岳乾时不想说话一样,他发觉已没有必要对金拓磐理论什么,这些人原本不配。责任仍在,往事已矣,少时回忆埋藏心底,弥远弥深,但不再疼痛。

  周遭喝彩声仍不绝于耳,他朗声说道:“金护法,当年你毁我山门匾额,伤我师父师弟,今日我斩你一条左臂,将你交由寒山派陆公子处置。华山派仇怨已清,至于其他的事,自会有人将你审问定罪!”

  按理说金拓磐擅闯武林大会,应交由此间主人发落,但背后主使涉及夷金金铁司,他觉得还是宁王的靖羽卫最为合适。

  金拓磐痛得眼前发黑,因为带着面具,脸色、表情倒是看不出变化。他已经没有余力抵抗,咬牙点了几处穴道止血,跌跌撞撞往场边挪去。落到靖羽卫手中哪里还有命在,他下意识地四顾张望,这里有魏无泽安排的自己人,只要得到帮助,强提内力,说不定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演武场上气氛炽热,众剑客回味适才目睹的朔寒剑法,深觉不虚此行。华山派一振声威,但弟子们还在擦眼泪,远没进入扬眉吐气的状态。相熟的朋友也纷纷起身,要向封景仪道贺。一片喧嚣声中,谁也没有看清变故是如何发生的,但见金拓磐踉跄的脚步骤然僵硬,跟着仰天倒下,一动不动。众人上前查看,发觉他面色青紫,竟已气绝身亡,喉头钉着一枚半寸长的透骨钉,与唐瑜先前截下的那枚一模一样。

  暗器来无影去无踪,无从查找是何人所发,一位曾经叱咤横行的昆仑府护法,就此命丧黄泉,死得不明不白。

  这章预定的内容又没写完,本来这一段只准备用半章篇幅的,预想试剑大会应该没多长,因为毕竟不是武侠为主><,

  所以下一章会加快些,很快就到静王了额。

  这章很龟速,争取年前再更两章,感谢看文、回帖的筒子们。

第一百三十章 尚待东风

  场中一阵兵荒马乱,试剑大会才开始就连出意外,仿佛兆示着接下来几日必然波折不断。

  待到金拓磐的尸体抬走,日影已过了午时。慕少卿心里很有些不快,被人混进万剑山庄,在自己眼皮底下杀人灭口,无论是何方主使,又为了什么目的,作为主人都是面上无光。

  那先后两枚淬毒透骨钉的确耐人寻味,先是偷袭封景仪不成,转过头来又去要了金拓磐的命。淬毒暗器见血封喉、中者立毙,用于对付封景仪应是为了阻止作证;而金拓磐落败后无力反抗、逃走,即将成为靖羽卫的阶下囚,选在这个时机将其除去,怎么看都是同伙灭口。两相对照,足见下手之人决断既快,心思又狠。

  慕少庄主偏见再深,也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件是在针对琅環,不可能出自洛湮华的授意,金铁司、昆仑府,某些势力正藏在暗处,关注着试剑大会的进展,力图加深原有的裂痕,促成鸣剑分裂。想到这一点,他有种遭人窥伺利用的不适,仿佛被蛇盯着,浑身难受。

  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你在做什么,难道要让仇敌、奸贼遂了心愿?反对洛湮华当真有这么重要,即使亲痛仇快也在所不惜?”跟着白色的雾气在脑际漫起,阻断思绪,带来又一阵昏眩。阳光灼热,他按住额角,只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痛。

  由于耽搁了不少时间,试剑大会上午原本的安排只能推迟到下午,李风行走到演武场中央,代表庄主请大家稍事休息,随意用一餐便饭,一个时辰后继续进行。

  众人早就饿了,闻言立时丢开其他事,先祭五脏庙。庄里的剑堂弟子与从人穿梭往来,将准备好的饭菜送至各处凉棚。菜色虽简单清淡,不过考虑到今天是端午,所有宾客都分到一甜一咸两只粽子,外加每座凉棚一坛雄黄酒,可说招待得很尽心了。

  洛湮华不能沾酒,剥开一只豆沙粽子,入口软糯清香,只是他怀着心事,提不起多少食欲,为了保持体力才慢慢吃着。属下们在身边闲聊议论,白清远说道:“少卿常年缺银子,三年前是甄先生拨给他二千两,才能将试剑大会办得有声有色。这回场面摆得更大,也不知是怎生撑起来的。”

  “还能怎么办,当然靠借,找南宫公子帮他兜着。”谢潇道,“他就是这么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主,从来不会算账,用起钱来乱七八糟,要不是庄里还有几个管事忠心耿耿替他打理产业,早就上街卖白薯去了。”

  洛湮华想象慕少卿推着烤白薯的小车沿街叫卖,或者手持寒水剑在朱雀桥头圈场卖艺的情景,不禁莞尔,随意问道:“这些天也没顾上出门走走,市坊间当真为我和慕令主的胜负设了盘口?”

  众人不意宗主问起此事,互相看了看,顾筝笑道:“难得的热闹,岂有不赌之理,自打上月庄主下了聚仙楼,金陵最大的风云赌坊天天都是生意兴隆,不单为主上与庄主的赌约开了局,也没落下陆公子,传说纯鈞与寒水必有一战。到昨天为止,各方押进去的赌注已超过了九十万两,乃是城里一等一的大事。”

  “规模确实不小。”静王微微扬眉,“那么两桩盘口赔率如何?”

  “这个……”顾筝略有支吾,想想很难糊弄过去,于是答道,“下注赌陆公子比剑胜出的赔率是一赔二,还可以赌陆公子就算失手也定会带走纯鈞,不过得三赔一,要数押主上当场收服庄主最为合算,因为可以一赔六。”

  其实风云赌坊的盘口比他提到的还要详尽,诸如试剑大会结束前必出意外,使赌约不能践行;陆渊爱惜名声、宝剑,根本不会提出挑战;琅環宗主若不能收服慕少卿,必然反口毁诺,甚至痛下杀手,……林林种种,不一而足,赔率都还不低。

  “所以,甄先生前日做主,将账面上富余的五万两全部买了主上赢。”谢潇接口道,“他说,今年能否将看中已久的那座茶山买下来,就看这一注了。”

  洛湮华微笑,他知道大家是不愿给自己增添压力,有意将话题引到轻松的方向,好让气氛不至显得凝重。时至今日,慕少卿决绝依旧,态度不见转圜,十余天来的乐音洗心似乎并未起到作用,大家心里都没有把握。如果这样的状态维持下去,要让渐行渐远的鸣剑令主回心转意,可能性微乎其微。音韵虽能调理情志,但两者都是无形无质、无从掌控,梵音术诡异莫测,清涧兰舟曲灵透缥缈,经由后者破除前者,乃是以虚对虚,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胜负之数宛若浮云,琅環却已为此押上了攸关生存的重注。自己身为宗主而行此险着,任性程度只怕也不下于慕少卿。

  吃完豆沙粽子,凉棚外已陆续来了不少前来问候或拜谒的武林同道,看这架势,还会越来越多。洛湮华站起身,轻声嘱咐朱晋:“阿晋,这里交给你,我去见一下慕令主。”

  来到演武场两个时辰,耳闻目睹波澜起伏,争议迭起、剑光耀目,但他真正注意的始终只有慕少卿一人。言谈举止、声音语气、偶然的颔首或摇头,短暂的犹豫与停顿,能够观察到的所有细微之处,一一收入眼底。如事先所想,与聚仙楼赴约时相比,慕少卿的状态已发生了变化,所谓见微而知著,那些迷惘怔忡、瞬间动摇的情绪,无不意味着隐约的希望和如履薄冰的危机;而三江帮、金拓磐的表现,以及那两枚透骨钉,都更加证实了最初的猜测。只是,在逐渐确信的同时,心情愈发沉重。

  慕少卿本来不必一直待在场边凉棚,但他身为庄主,免不了应酬,才回到凉棚,过来寒暄、打招呼、联络感情的各路人士就络绎不觉,忙得连饭都没吃几口。

  除却一些旧识,许多人是来探虚实的,毕竟琅環的走向关系到武林格局,慕少卿很快被种种试探、套口风、察言观色弄得心情烦躁,恨不能一剑插在桌上,拂袖而去。

  这时他看见了洛湮华,一身青衣的琅環宗主走到近前,脚步从容,周遭各种纷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安静,围在附近的人群避到一旁,让开通路。

  洛湮华只带了秦肃一人,在午后灼热的阳光里,他身上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沉静气质一如上次相见,仿佛嘈杂纷乱的演武场与清幽的聚仙楼没有任何区别。

  目光相接,慕少卿心里有些疑惑,他相信琅環必定会在试剑大会期间使出诸般手段,迫使自己让步、就范,比如明枪暗箭、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但到目前为止,这些他还一样都没遇上。洛湮华有那么多部属和党羽,接下来不是应该一步步展现实力、营造声势,将万剑山庄压得透不过气,最后再作为宗主出面当好人么?现在才刚开始,为何要放下身段亲自过来?难道不担心众目睽睽下,再被甩一次冷脸?

  心中的火苗仍在灼烧,他背过身,态度冷淡地让客。

  “慕少庄主不必紧张,我只是来与你打个招呼,不会耽误多少工夫。”洛湮华将他的戒备和疏离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进了凉棚就直入主题,“下午即将开始比剑,今明两日的剑术切磋,朱晋会领着琅環子弟参与,至于我,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处,就先行告辞了。”

  “你只待半日就打算离开?”慕少卿一怔,继而怒气上冲,差点拍案而起,“身为宗主,这种时候甩手走人,亏你还敢自夸顾全大局!”

  “我待在万剑山庄能做什么?演示剑术,下场比试,还是为剑门弟子点拨招式?”洛湮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何时自夸过,“至于规劝,恩怨是非已说得够多,继续争执下去只会愈发冲突不断、剑拔弩张,对琅環没有任何好处。我不在场,就少了许多是非,还你一个清静的试剑大会,不是很好么?”

  他顿了顿,“不过,少卿依旧关心琅環,我很高兴。”

  慕少卿滞了一下,他也不明白为何无名火起,洛湮华不观看试剑大会,不利用所余不多的时间好好争胜,关自己什么事?为何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不是眼前的纷纷扰扰,而是十余年前的旧日情景,少时的自己带着洛深华在濯月亭中指点剑池,满怀豪情憧憬,那个如月的少年听得悠然神往,微笑说道:“他日少卿主持试剑大会,我定然到场致贺,见证少庄主剑压群伦的风采。届时还要过上三百招,且看这剑池会将谁的配剑留下。”

  而今的洛湮华依旧浅笑淡然,却再也无法扬眉亮剑。自己总是大骂他徒逞口才、满腹机心,似乎略显苛刻,试问对于一个武功全失的人,还能怎么做呢?

  慕少庄主很奇怪以目前严峻的态势、针锋相对的立场,自己不去考虑对方的动机,最先想到的却是这么一堆有的没的,简直毫无意义。他当然不信洛湮华真是为了缓和气氛、减少冲突,想来无非是以退为进,宗主不在场,下属制造事端时尽可无所约束,放手施为,洛湮华只需过后推说不知情,最多也就是驭下不严罢了。

  “提出立赌约的是你,托词离场的也是你,说来说去,你究竟想怎样?”他心中暗自戒备,冷冷说道,“没本事做出交代,那就趁早认输,免得耽搁彼此时间。倘若玩弄花样,我只会愈发轻看于你!”

  “明天比试结束时,我会让人送来一些证物,是关于裴姑娘的身世,加上今日景仪的叙述,应该足够你得悉前情,解开对我的误会。”洛湮华神色平静,并不理会他话里的机锋,“后日是最后一天,我会再来,等待你的答复。”

  “少卿,你明白其中的分量,我在聚仙楼上许下约定,将一切的主动权交付于你,是由于大家仍抱着期待,更因为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少时竹林练剑,结交为友,我了解你的剑、你的人,信你一定能做到破去心障,寻回本心。纵使过程艰难,也会在曲终人散的一刻完成抉择,就如我现在全力以赴要你回头一般。”

  他看着对方眼中的红丝,不觉又叹了口气:“赌约已定,谁也不能反悔,如今宾客中尚混有辽金和昆仑府的人,玄霜自会帮忙维持秩序,不让奸人从中作梗。庄主倘若还是多虑,在下不免也要心生轻视。人人说你慕少卿剑法卓绝、傲骨英风,但望这两日能做到摒除杂念,静下心来再做决定,也就不枉了部属的跟随、众人的信任。”

  若是情势允许,他也希望留在试剑大会上,但是,如果判断没有出错,接下来的一两天才是至为凶险、紧要的关头,不容丝毫错失。暂离是最稳妥的方法,自己身在万剑山庄,就会造成更多危险变数。在后日到来前,只能让晚璃与凭渊代为观察慕少卿的状态了。

  话已说完,洛湮华起身辞去,一旦两天后输的是自己,这该是最后一次与昔日朋友真心相谈,再往后,反目为敌、覆水难收。

  “等等,”慕少卿从短暂的怔忡中回过神,眼看对方已将步出凉棚,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怒道,“谁要你假好心帮助,就算宵小混入,我自然对付得了!”

  “用不着领情,不过是顾全大局而已。”洛湮华脚下缓了一缓,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况且,赌约结束前,你仍是我琅環的慕令主。”

  慕少卿看着渐行渐远的青衣身影,气得牙齿痒痒,却发不出火,想不到此人半点亏也不肯吃,论口才实在毫无胜算,这会儿再表示质疑,又不免遭到轻视。他仍觉得洛湮华必然是藏了诡计的,但人家交代得清清楚楚,全是阳谋,来回寻思也挑不出毛病。或许这本身就是个圈套,否则,为什么会在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找到关切,而自己心中却充满了近乎疼痛的怅然?

  “令主,少庄主,”李风行从外面进来,见他余怒方消,神思不属,不得不连叫了两声,“外面出了些状况,属下不好做主。”

  “李叔,什么事?”慕少卿下意识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皱眉问道。

  “适才一些同道过来叙礼,听话意,对三江帮很是不满。”李风行低声道,“主要是大家见到他们与金拓磐一唱一和,都怀疑周贽勾结外夷祸乱试剑大会,想提醒咱们不可不防。”

  实际上,不少剑门同道主张追查周贽的动机,至少也应扫地出门,不得继续煽风搅局;还有人含蓄地规劝万剑山庄勿要意气用事,免得为小人所趁,折损了百年清名。就连李风行自身,也认为三江帮不是在帮忙,而是将鸣剑架在火上烤。

  由于担心慕少卿听了不快,陷入偏执状态,他的措辞很谨慎。

  值得欣慰的是,在不涉及洛湮华的情况下,慕少庄主还是能够保持理智的,闻言并不恼火,沉吟片刻就淡淡说道:“三江帮、鹰爪门不练剑,本就是来旁观的,如今既然犯了众怒,烦请李叔带人提点一声,让他们自行离去便是,免得生出事端来场面不好看。至于后面的剑会,就不劳参加了。”

  他已看得分明,周贽绝对不堪与盟,还是趁早赶走,免得扰乱剑会继续进行,如此不仅向武林群雄表明态度,也能落得耳目清静。洛湮华不过交谈片刻就已觉察自己思绪烦乱、心境不宁,也该凝神定一定心,才好应对接下来复杂难测的局面。

  他沉思着,右手不自觉地按住寒水剑的剑柄,轻轻摩梭,或许这柄心爱的配剑才是内心深处的归属,力量与信心的源泉,相伴十余载寒暑,清凛剑气所至,一往无前,从未令他失望。后日就是决断之期,就不信,当赌约落败时,洛湮华还能维持住那副永远平静自若的模样。

  慕少卿举目望向琅環的凉棚,熙攘往来的人群中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多半已然离场。目光扫过一袭白衣,他的心跳猛然加快,江晚璃没有跟着静王告辞,依旧留在原来的位置上,而且,那双美丽的眼睛似乎也正注视着自己。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下之剑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