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第92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他神态温雅,娓娓而谈,令人不自觉心生信服和好感,镜名、镜空都面现思索。梵音术确为纳兰玉由佛入魔而创,佛门广大,僧众无数,这等情况不乏前例。

  “南宫公子才学出众,所言虽未全中,亦是相去不远。”洛湮华微微颔首,却没有继续说明下去的意思,而是望向慕少卿,“无论梵音术还是清心诀,慕令主身有所感,想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卿,事到如今,你仍不相信裴姑娘就是魏无泽的手下么?”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很柔和。慕少卿黯然无言,自己身中梵音术是事实,连南宫琛都认同了是裴素雪所为,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洛湮华问得合情合理:你慕令主比剑落败,讲理词穷,难道不应当认赌服输么?但是他仍然沉默着,久久不语。内心深处,总像残留着难以索解的疑问,使他踌躇不决,一个声音在说,还不到最后,这并不是那个答案。

  原本松弛了一些的气氛,又在静默中逐渐紧绷。不了解慕少庄主为人的,觉得他未免不识好歹、错过机会,而在了解他的朋友看来,分明是下不来台在死要面子,琅環部属中脾气急一些的,已经开始冒火。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少卿不愿相信裴素雪至死仍要欺瞒陷害,我们又何妨放下先入为主,暂时不去考虑这位姑娘身上的种种疑点。”洛湮华却没有不悦之意,示意大家稍安,悠悠说道,“但事情毕竟是发生了。回想年初,万剑山庄变故陡起,卫澄和裴姑娘身亡,慕令主也因而心神大乱。时至今日,我琅環仍未完全度过危局。前情万千,终有一处源头。如果说这场变乱的幕后主使是当年背叛的幽明令主魏无泽,那么暗中执行魏阴使的命令,为他实现阴谋的符卫又会是谁呢,竟能将鸣剑令主一步步逼向绝境,让琅環几近分崩离析?”

  他的神色依然沉静,淡淡环视厅堂,目光最后停留在左侧下首:“南宫公子,依你之见,设若那个人不是裴姑娘,最有可能是谁?”

  作者的话

  从此以后,慕少庄主只有任收拾揉捏的分,可见做人须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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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水落石出 上

  从四月二十三,洛湮华与慕少卿聚仙楼上击掌为约时起,到如今五月初七试剑大会临近尾声,双方的矛盾争执始终围绕着死去的琴师裴素雪,她的临终之言是真是假,她究竟是受到宗主操控的琅環遗孤,还是在外敌指使下潜伏为害的内应奸细?慕少庄主严词指控,气势凌人,琅環一方保持克制但毫不退让,将一份份凭据摆到人前,有理有据地阐明事实,为宗主证实清白。

  在与会众人心目中,已逐渐形成了非此即彼的印象:既然裴素雪的身世根本与琅環无关,自尽前针对宗主的控诉全是假的,推及前因后果,很自然地就会想到她就是魏无泽埋设在万剑山庄的暗线;待到发觉慕少卿中了梵音术,愈发显得确证无疑。

  原以为即将尘埃落定,谁料静王话锋一转,像是别有深意,一众宾客都有些不解,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有变数、

  南宫琛也颇为意外,蹙眉想了想才道:“出事那晚情形混乱,我和少卿都措手不及。少卿误伤了卫澄的性命,极是痛悔自责,紧接着又是裴姑娘……我最后只在书房外面听到歌声。”

  他说着摇了摇头:“如今回想,是我大意了,不该留少卿与她单独相对。除了裴素雪,在下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

  “不错,回想初到金陵第一晚,恰如今日般雨声淅沥,南宫公子执箫而来,也是这般向我道出万剑山庄惊变的情由始末,一解心中疑惑。”洛湮华说道,“正是经由长公子,我才听说了裴姑娘这位关键人物,得知她不仅擅长琴艺,而且歌喉婉转,绝命一曲如杜鹃啼血,动魄惊心。如今想来,的确很像是在施展梵音术。”

  “那会我已退出书房,与赶来的山庄护卫站在一处。”南宫琛叹道,“歌声从房内传出,虽然相隔墙壁与数丈距离,仍觉字字哀婉,令人不胜凄切。江宗主提起这些,莫非有什么发现?”

  “南宫公子谨慎细致,我相信即使向在场的护卫甚至少卿本人询问,也很难发现更多了。”洛湮华凝视他坦然自若的表情,徐徐说道,“事实上,根据淇碧收集到的情报,裴姑娘于音韵一道确实极有天分,否则也不会被裴三娘看中收为爱徒。梵音术要求修习者嗓音动人,纳兰玉自少时起便是音色如银,讲经论法有若繁花纷坠,而裴姑娘同样也是歌声美妙,不时还有机会来到庄主面前清歌一曲。在十五岁进入万剑山庄前,她已随着师傅在江南各地漂泊了四五年之久,而查探纳兰玉当年的行迹,也正好隐遁于苏杭一带的佛寺。两相印证,裴姑娘早年是有条件与梵音僧魔产生交集、并且投入昆仑府的。而后,如果她继续以裴三娘义女的身份作为掩护,奉命混入万剑山庄,伺机迷惑慕少庄主,也就不足为怪了。林林总总,可说丝丝入扣,几乎找不到瑕疵。”

  “诚如江宗主所言,在下起初还有些不确定,但在得知了魏无泽暗中主使以及少卿中了梵音术之后,就感到裴素雪的真实身份已呼之欲出,近日来见到的诸多证据更说明了这一点。”南宫琛微笑道。

  两人的神情都很平静,南宫琛不温不火,洛湮华静若寒潭,厅中众人却逐渐感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仿佛随着对话进行,有一股异样的潜流正在暗暗涌动、蔓延。

  “现在回想,初到江南就能获知变故内情,委实十分幸运。再往后,尽管缺少裴姑娘与魏无泽之间直接关联的证据,但越是深入查证,就越感处处相符,看来魏无泽的手下是非她莫属了。”洛湮华道,“如果说其中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那就是未免又太顺利了些。须知我久在洛城,匆匆赶来处理危局,摆在面前的理应是一团乱麻才正常。倘若源头能够轻易找到,事态根本不该严重到如火如荼难以收拾的地步,而飞笙与谢潇此前又何至于一筹莫展、苦无端倪?凡事必有缘故,区区江华当真有这么大本事,单凭一点虚名,初来乍到就能解开迷局?”

  他顿了顿:“更何况,梵音僧魔是二十五岁内功有成,方始掌握梵音术,每每使用必要催动内力。而慕令主自小习剑,经历大风大浪不在少数,心性坚韧远超常人,想裴姑娘一个从未习武的弱女子,就算天分再高,难道还能强过纳兰玉?她是如何做到单凭声音就控制了少卿的心神?”

  众人面面相觑,前半部分还可以说限于静王的疑虑,后面这一点确是令人费解。狮子吼、鸣蝉功之类通过声音攻击的功法,无不以深湛内力作为基础,梵音术也不例外,否则纵然能蛊惑一两个路人,对付慕少卿这般高手却是远远不够。

  殷鉴休问道:“慕少庄主可有印象,裴姑娘唱歌、说话的时候是否使用过内力?”

  慕少卿锁紧眉头,记忆里的画面忽远忽近,有的清晰如触手可及,有的却像雾里看花般模糊难辨。他按住痛涨的太阳穴,仿若又一次回到年初飘雪的夜晚,独自站在书房里,脚边躺着卫澄渐渐僵冷的身体,耳边是凄迷的歌声,一曲未终,面前的女子已遽然倒地,脸色转为毒发后的青紫。她费力地呼吸,像是没有意识到死亡将至,还在竭力要将后半阙词唱完,或是对自己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

  “应该没有。但当时情形很乱,我不能完全确定。”他摇了摇头,有些茫然。

  “梵音术究竟怎样施展,是否必须动用内力,一时还不好定论。”南宫琛沉吟道,“而裴姑娘身上疑点甚多,会不会她其实习武,只是刻意掩盖,未曾被周围察觉而已?”

  “如果她修习内功,身法步态总会露出端倪,我万剑山庄上下不可能发现不了!”顾筝忍不住道。顾笛忙扯了弟弟一把,阻止这家伙乱插嘴,但心头也是疑云渐起:裴素雪在他印象中是个很矜持的姑娘,裴三娘教导有方,她身上没落下什么风尘气,而是像个闺阁少女般多愁善感,弹琴唱曲总是伤春悲秋的。平素安分守己,卫澄挺喜欢她,但似乎进展不太顺利。至于内功什么的,如果裴姑娘不是一窍不通,就该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他同样不相信一个半吊子能在万剑山庄隐藏经年不露马脚。

  “单凭不会武功,或许不足以洗去裴姑娘身上的疑点,但整件事中还存在更多破绽。”洛湮华也不纠缠,继而说道,“以梵音术操控神志,往往需要事先洞悉对方内心弱点或执念,而后攻其不备,方能一举成功。短期内收效强烈,但仅能维持一时,并非长久延续。在过往二十余年中,纳兰玉本人功力全盛的时期,效果最长的一次也不过是一月左右。而我抵达金陵时,慕令主却已足足发作了三月之久,而且日甚一日,毫无恢复冷静的迹象。须知裴姑娘早已身亡,当然无法持续加害,这就十分蹊跷了。”

  座中陷入静默,种种不合理相叠加,昭示着其中另有别情,不能轻易用巧合来解释。

  “自然,如果裴姑娘天赋异禀,是一位远胜纳兰玉的奇才,加上以死相激,不排除真能收到奇效,但是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洛湮华说道,“魏无泽谋划多年,断不会将重注押在没把握的事情上。而三江帮之流成事不足,只能用来充当马前卒惑人眼目,若要对琅環造成致命打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假手慕令主。在聚仙楼上见过少卿之后,我确信必然有一位对手在暗中主导局势,而且很可能就潜伏在少卿身边,继续觅机使用梵音术攻心。”说到此处,他淡淡笑了笑,“起初只是推测,但是随着时日推移,这一点已逐步得到证实,第三名符卫不是琴师裴姑娘,而是另有其人。”

  厅堂中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琅環宗主的论断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镜明大师合十说道:“江宗主思虑慎重,想必已然查证清楚,却不知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众人心中正生出相同的疑问,闻言齐刷刷盯着静王等待回答,花厅中安静得落针可闻。顾笛的心情又较旁人加倍紧张,脑中迅速回想连月来与庄主有所接触的各色人等。然而慕少庄主发武林帖、建鸣剑盟,谁也劝不住,特别是在聚仙楼赴约前,身边来去人物多如过江之鲫,有正有邪,三江帮一伙更是镇日里煽风点火,一时间哪里琢磨得过来。

  “要找出这个人,按理说不是很难,因为他必然符合几个条件。第一,出事前后以及在过去三四个月时间里,不时有机会接近慕令主;其二,少卿警觉性极高,要对他施术而不被察觉并不容易,这就代表下手之人必定深得信任。能够符合这两条的怀疑对象屈指可数,要么是得力的下属,要么是常相往来的朋友。当然,还需声音动人,通晓音韵,才有本事掌握梵音术。”洛湮华说道,“而实际上,锁定目标很费了一番功夫,因为这位意图一举倾覆琅環的始作俑者不仅行事缜密,而且他的家世、外表都如梵音术一般,有很强的迷惑性,令人不知不觉犹豫再三,唯恐错冤于他。”

  在寂然的厅堂中,他沉静的声音仿佛多了几分山雨的清寒:“南宫公子苦心筹谋,让死去的裴姑娘替你背负罪责,当真不担心遭到报应么?”

  话音落下,举座哗然。纵使少数心思灵敏的宾客一路听来,已经隐约有了预感,此刻仍是惊愕莫名,所有的目光纷纷投向南宫琛。江南最著名武林世家之一的少主人,谦谦如玉的贵公子,更是慕少卿自小的好友,交情莫逆,众所周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替魏无泽效力,行阴诡之举?

  然而静王的叙述严谨明晰,令人自然而然心生信服,想来若没有把握,以琅環宗主的身份绝不会轻下结论。

  “江宗主,这等玩笑不是随便开的!”南宫琛脸上闪过错愕,一向温煦的微笑消失不见,跟着眉间紧拧,拂然不悦,“难道就因为在下粗通音律,又是少卿的世交好友,能够符合你推断出的那些条件,就得平白蒙上凶嫌之名?”

  说着,他神情有些激动:“若不是舍弟推重江宗主的人品,一再拉我到怀壁庄拜会,南宫家大可选择缄默旁观,何必要卷入风浪!我好意相告实情,换来的却是被当众损毁名誉,琅環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南宫家一向名声甚好,眼见场面急转直下,一众宾客多少有些尴尬,便有人想出言缓和:或许当中有误会也未可知,大家慢慢说清就是了,莫要太过伤了和气。

  “万剑山庄发生变故时,除了慕令主,南宫公子是唯一在场的知情之人,所以我很感谢长公子的及时来访。”洛湮华从容说道,“然而论起疑点,长公子却更甚于裴姑娘。只是同样的罪状,如果是一名身份低微、无人出头的女子所为,多数人都会容易接受,而换做出身世家的名门公子,却往往被看做无稽之谈。”

  “怀疑也要有凭据,靠着莫须有三字强加于人,那是朝廷的做法,可收服不了武林人心。”南宫琛愠道,“裴素雪自尽前的诸般举动以及指控,少卿全都亲眼目睹、亲耳听见,可不是我编出来的。江宗主费尽周折证明她的话是别有用心的谎言,好不容易令得大家都相信了,怎么又突然反口,无端将在下当做了靶子?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南宫家虽然比不了琅環势大,说不得也要讨一个公道!”

  语气仍保持温和,不失风度,但辞锋锐利,隐然有逼人之势。

  “裴姑娘所言确为虚假。”洛湮华不理会他的质问,淡淡说道,“而一个人说假话有许多缘故,可能是有意为之,也可能迫于无奈,甚至是受人利用。一旦变换角度看待,裴姑娘之死就很值得推敲了。她与琅環本无牵扯,懂得梵音术的似乎也不是她,那些不合常理的言行又是从何而来?答案其实很简单,真正下手的人连少卿的心志都能动摇,操控一个十八九岁的普通少女又有何难?因此在我看来,裴姑娘的存在算不得扑朔迷离,她是真凶精心挑选、用以完成计谋的工具,而且作为掩护,还有比这位姑娘更适合的替罪羊、障眼法么?”

  众人不禁悚然动容,结合种种情况,裴素雪确实不像有能力祸乱琅環,而循着静王的思路,一应解释不通的地方却能豁然开朗。连鸣剑令主都被利用彻底,遑论一个寻常女子?

  “裴姑娘究竟担任了什么角色,万剑山庄是否另有内奸,全是琅環自行在调查,如今突然言之凿凿,到底有几分靠得住?”南宫琛起身四下一揖,冷然说道,“我虽然不知道江宗主意欲何为,但话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势必要见到真章。大家都已看得清楚,今日是琅環率先针对于我,倘使不能当众说个明白,我南宫琛担不起如此折辱,唯有原样奉还一途。请诸位前辈为在下做个见证!”

  慕少卿觉得自己能听懂每一句对话,却无法理解它们合起来的寒意,他整个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不断下沉,在寒冷中呼吸困难。他不信,当然不信,然而乱成一片的记忆中,原本迷离模糊的片段忽而闪现,清晰地映在脑海,是那个少女最后的神情。生命将尽的一刻,她的眼睛似乎并没有看着咫尺外的自己,而是在极力寻找其他什么,满是难以形容的惊骇。是真实还是幻觉,那不是一个自尽赴死的人会有的表情,而像溺水垂死时绝望地寻找最后一块浮木。

  由于心神震动,他没能听清南宫琛以及其他人在说什么,待到回过神,耳畔是洛湮华淡然的声音:“试想魏无泽的全盘布局,正值洛城比武较量激烈之际,埋伏在漕邦与万剑山庄的两名符卫各自发动,或叛乱夺权,或设计策反,结果一失败一得逞。漕帮拿住了邵青全,荀帮主邀我江上晤面的消息一经传开,唯一还未暴露身份的那一位不免要辗转难眠,担心邵青全口中漏出不该说的情报,连累了自身安全。这也是为什么南宫公子此前连着两三个月一味推脱、不肯透露内情,却在我住进怀壁庄后第一时间前来相见的原因,与其让琅環循着梵音术这条线索查下去,不如抢先抛出准备好的替身,将所有人的焦点锁定在裴姑娘身上。主动造访虽是险着,但有阿瑾在,能够将我的戒备降到最低,还是值得一试的。”

  远处隐隐传来喧哗之声,但厅堂中人人全神贯注,谁也未曾多加留意。

  “采用这种方式,最巧妙的地方在于利用了心理上的弱点。想我本就心急如焚,又是初初获得讯息,满心思考的都是将使用梵音术对付琅環的敌手找出来,南宫公子的出现恰如及时雨一般。在我而言,梵音术一事乃是不为他人所知的机密,长公子于不知情下讲述事发经过,却能处处契合,解惑之余令人更增信任,一旦先入为主,自然越陷越深,直至深信不疑。”话到此处,洛湮华停顿了一下,“但是调换立场,倘若长公子就是真正身怀梵音术的内应,情势立时倒转,知己而不知彼的成了我江华,加上裴姑娘的身世、经历本身具有迷惑性,这一道迷魂阵堪称完美。”

  说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初见当日,琴箫相和,廊下夜谈,南宫公子给人的感觉,岂非同样也是毫无缺陷,近乎完美?可惜的是,假的终归是假的,不能取代真相。”

  洛凭渊默默听着,心情相当复杂沉重。他了解的内情远比旁人为多,结果一样陷在疑阵里,总是琢磨着揭破裴素雪的隐藏身份,即使在静王最终提到真凶另有其人时,也迟迟没有想到南宫琛身上。是一叶障目,还是已将南宫家的两位公子视作了朋友,内心深处不愿相疑?此刻回想,从南宫琛让弟弟代为前往洛城参加三国比武的时候起,变故已处于酝酿阶段。慕少卿身边不时出现南宫琛的影子:住进万剑山庄、协助清查内奸,参与、目睹出事过程,应容飞笙之请登门帮忙说和,再就是皇兄与自己一行抵达金陵后的一系列往来。在聚仙楼立约后的十余日里,南宫家长公子大半时间也都守在山庄,是出于朋友之情在帮助慕少庄主,还是……?他心里涌起一股寒意,望一眼面色惨白的慕少卿,头一回产生了同情,觉得对方也没那么欠收拾了。

  “江宗主说完了?”南宫琛沉着脸问道,“敢问证据在哪里?还是琅環办事全凭臆测,江宗主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他冷笑一声:“无凭无据,就是污蔑!有众位前辈在此,这里可不是琅環的一言堂!”

第一百三十九章 水落石出 下

  天宜十八年,也就是大约四年前,纳兰玉的行迹出现在徐州明谭寺,法号不是了因,而是叫做广深。明潭寺是一座山中小庙,人烟稀少,香客罕至,禅房三四间,僧人五六名,条件十分清苦。但是在广深禅师落脚挂单的大半年期间,每月总有几回,会有一位年轻公子不辞山高林密,上门探访,广深称他王公子。两人说是下棋谈禅,常常出寺门转往后山,一去就是几个时辰甚至一两日。据寺中僧人回忆,王公子二十出头,尽管衣着简朴,但面如冠玉,举止不俗,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明谭寺的老住持前年过世,原先的僧人也四散离去,但玄霜还是设法找到了其中一个。”洛湮华道,“是寺中负责扫地挑水的小弟子,因为经常为王公子开门,所以印象很深刻。南宫公子陪少卿上聚仙楼时,他就在楼门附近,认出了你。长公子可要见见故人?”

  “江宗主花这么大功夫,是想证明什么呢?”南宫琛的表情毫无变化,“且不说深山古寺中是否真的有过广深禅师和王公子,凭着一个小和尚,就要指认广深是纳兰玉,王公子是我,而我还学会了梵音术,听命于魏无泽?所谓捕风捉影,真真莫过于此了!”

  “南宫公子当年似乎也正好不在金陵吧,据说是外出游历,不知到了哪一处名山大川,有没有能替你证明行踪的朋友?”朱晋沉声道。他见对方态度越来越倨傲无礼,不由心中火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质问。

  南宫琛道:“在下去哪里,拜会什么人,似乎还用不着向琅環解释交代。”

  “看来长公子很有把握,自信行事滴水不漏,不可能被我抓到实据。”洛湮华淡淡笑了笑,事实上,如果不是去年纳兰玉以梵音术袭击洛凭渊,引起了琅環和靖羽卫的注意,仓促间收集相关情报必然如大海捞针一般艰难,“里里外外的蛛丝马迹,扯起来耗费时间又没意思,不妨先放一放。但阁下有没有想过,既然我早已起疑,为什么连着许多天都不曾戳穿,而是任由你出入万剑山庄,留在慕令主身边?你几次三番安排少卿听云台普安咒,明明效果很好,对施加梵音术颇有助益,为什么偏偏比武中阿瑾吹奏一曲,却骤然激发了清心诀,使得你前功尽弃?”

  慕少卿混乱的脑海里像是划过一道电光,近几天,云台普安咒的曲调确然不时在耳畔飘过,晚间书房少坐,厅中对酌,从剑堂走回居处的途中,悠扬的乐音就从或远或近的角落杳杳传来,时候一长,莫名地引人心乱。南宫琛这段日子在山庄帮忙,从家里带来的不止醇酒,还有几名技艺娴熟的乐师,说是为试剑大会增添气氛。慕少卿练剑期间不大饮酒,对弹琴奏曲方面倒没什么意见,由得好友去折腾,庄里如今少了高明的琴师,想必满足不了南宫家的挑剔品味。至于他自己,除去有时会想听一听清涧兰舟曲,其他全不走心,在今天之前,从未想过无形无色的音韵中也会藏有杀机。如果说洛湮华是将云台普安咒作为触动清心诀的药引,南宫琛为什么不约而同地也让自己听同一支曲子?

  他心中惊涛骇浪,脸上也随之变色,浑然不觉许多人正看着自己。众宾客见慕少庄主神情惊怔不定,却没有否认的意思,就明白静王所言不虚。看来南宫琛果真动过一些手脚,就不知云台普安咒中还藏了什么玄机。

  洛凭渊回想十天前的晚上,从皇兄院中出来,遇到几位朋友坐在长廊上听二公子南宫瑾吹笛。闲谈中,从清涧兰舟曲的来历说起,自己提到静王早年意外发现云台普安咒与清心诀之间存在冲撞相克,会造成心神不安的反效果。原本还不了解皇兄为什么嘱咐自己一定要觅机说出这件事,如今看来,莫非是为了于不经意中透过南宫瑾,传给处身万剑山庄的南宫琛?

  想明此节,他心中顿时通亮:慕少卿早年习练过清心诀的事极少人知情,连琅環中的同伴都不清楚,南宫瑾应该也是一样,但南宫琛作为慕少庄主的总角之交,想必却是心中有数的。长公子亲自守在慕少卿身边掌控行事,却将弟弟留在怀壁庄,从而获知琅環的动向。自己说者无意,南宫瑾听了也只会视为一种提醒,鉴别乐曲时加倍慎重,但落在有心人如南宫琛耳中,却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关于云台普安咒,其中有一些内情。”他开口说道,尽量简单地叙述了自己先前透露讯息的过程,但避开不提南宫瑾。

  “故事愈发精彩了,原来少卿听两遍乐曲,也能证明我居心叵测。”南宫琛冷笑道,“还有什么,江宗主和陆少侠接着往下编,在下洗耳恭听。”

  “事情不算复杂,长公子想知道失败的原委,在下自当相告。”洛湮华看一眼他稍显发青的脸色,淡淡说道,“聚仙楼立约之后,行事其实有些微妙。明面上,我深信裴姑娘就是变乱的根源,围绕她加紧调查,同时拜托身为好友的长公子多多陪着少卿,通过搜集的乐音帮他治疗病情,长公子出于情义也欣然应允,全力以赴;而暗地里,你我都在密切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判断如何走好下一步棋,增加自己一方的赢面。应该说,南宫公子处理得相当适度,在最后这段日子里,慕令主身边常有清音相伴,加上专心练剑,情绪平稳不少,使人错觉他正在渐渐摆脱梵音术的束缚。”

  他略略停顿:“对魏无泽来说,让琅環抱着虚幻的期待,将希望寄托在少卿自愿改变态度上,无疑是最为有利的做法。当然,琅環不可能只做一手准备,倘若事有不测,我还有一步后着可下,就是由陆公子出面挑战慕令主,以寒山高徒的修为,未必不能扳回局面,反败为胜。”

  洛凭渊想起风云赌坊为皇兄和自己分别开出的一赔六以及一赔三的赔率,有种默默无语的感觉。静王的两着都是明棋,看似步步安稳,但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仅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波谲云诡,凶险程度远胜明刀明枪。南宫琛固然能从南宫瑾口中探知一些怀壁庄的状况,皇兄身边也有顾筝,不难了解万剑山庄的风吹草动。

  “如今想来,南宫公子当时的压力也不小。一面要令我相信慕令主正在缓慢好转,一面又不能让他真的恢复理智。晚璃和阿瑾对症下药找来的琴谱,不给少卿听会引人生疑,听多了又怕超出控制,分寸着实不易把握。”洛湮华徐徐说道,“再者慕令主也不是任凭摆布的木雕泥塑,随着试剑大会一日日临近,他必然要潜心备战,尽可能摒除杂念,将自身调整到最佳状态。如此一来,自然心境清明、感知敏锐,要做到继续对他施加影响而不被察觉,难度已变得越来越大,毕竟梵音术不同于平时说话,是要运用内力的。事实上,到了试剑大会的第一天,慕令主虽然仍表现得坚持己见,但只要悉心观察,就会发现他犹豫动摇的倾向已经很明显。我想,这是长公子最终选择使用云台普安咒加以辅助的原因之一。”

  弹奏名曲是迂回隐蔽的手法,先扰乱慕少卿的心神,施行梵音术时就会更顺利,更不易为对方觉察,两者又同为佛音,只消运用得当,自可做到相得益彰。

  然而,云台普安咒的本意是凝神静心、自省己身,正如那句久已流传的佛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而清心诀同样旨在去除执迷,保持心境澄明完满。修习到一定程度,运转间如水流冲刷内心,正与“朝朝勤拂拭”之意相合。之所以看似冲撞,其实是清心诀被云台普安咒曲意引动,令人欲除去心障、执念而后快,就如身上沾满汗水泥污,没注意到时还不觉什么,一旦照一照镜子,登时就感到全身发痒、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即去洗个澡。

  红尘纷扰、世事繁杂,试问谁能不染点尘,对于修习清心诀的人而言,云台普安咒的作用如同那面镜子,起到唤醒、引导的效果,南宫琛又是双管齐下,同时一再对慕少卿动用梵音术,就好似垒起了层层柴薪,浇上滚油,已是一触即发;待到比剑时全力施为,于真气鼓荡之际再闻笛音,犹如东风挟带火星而来,清心诀自然随之激发,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所谓佛道冲撞只是幌子,正邪分际才是判若云泥。以南宫公子的谨慎,在得知陆公子传出的情报后,定然已经设法验证云台普安咒的效力。这也是你为何敢于放心应用的另一个原因,因为自信没有人能在音律一道与你争胜。”洛湮华悠悠说道,声音里有一丝浅淡倦意,“长公子才艺佳妙,连梵音术都能掌握,诚然是极出色的人物,只可惜,唯独不了解清心诀。慕令主晕迷后,我看见你特地支开了阿瑾,想是已经有所预感,不知在下的答案可还让你满意?”

  四下安静无声,众宾客回味琅環宗主的讲述,沉默地看着南宫琛。这一刻,洛凭渊心里掠过许多细节,发生时忽略或不解,一经忆起,别有意韵。才到江南时,自己提出挑战慕少卿,皇兄最初是反对的。但没多久就改变了意思,默许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为了分裂琅環,南宫琛不会容许慕少卿恢复清明,但也不敢对他下重手,万一慕少庄主情绪过激或神志受损,在比剑时发挥失常,岂不是弄巧成拙。试剑大会开始不过半日,静王就从万剑山庄告辞而去,因为唯有决战关头将至,南宫琛才会不惜风险,将能用的手段都用上,确保慕少卿不会改变立场,离开是为了不再刺激鸣剑令主的情绪,将变数减到最低;也是在转移注意,使对方安心踏入陷阱。

  为什么明明知道南宫琛十有八九就是隐藏的内奸,却仍然选择顶着沉重的压力,一直隐忍不发?洛凭渊最终想到的是皇兄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采用对症的手法才能解开。要将入了死巷的人硬拖回来,或许反是在逼他一头撞死在南墙上。”南宫琛当然不打算主动解开梵音术,而是处心积虑地实施控制,要将棋子牢牢捏在掌心。他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但是恰恰由于不遗余力,唯恐给琅環和慕少卿留下半分退路,才导致了最后一刻的功亏一篑,自身也随之无所遁形。正邪分际判若云泥,今日过后,在武林同道的见证下,慕少庄主从昏聩中清醒,依然能够回到琅環,为同伴、朋友所谅解、接纳。

  就算是为了鸣剑,为了晚璃,为了大局,皇兄对这家伙也未免太好了。回想月前自洛城一路兼程赶来,在码头弃舟登岸的时候,由于日日水路颠簸,人人都是脚步虚浮。从那时到现在不过二十天光景,却始终风浪不断,一重连着一重,说起来全是拜他慕少卿所赐。年轻的宁王殿下略感不平衡,无声地腹诽了一句,重新觉得此人也没什么可同情的。

  南宫琛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听江宗主一口一个阿瑾,倒是对舍弟回护得很。阿瑾有什么好?那么笨,还是个死心眼。你江宗主从一开始就疑心于我,却对他信任有加,莫非聪明人专门喜欢傻的,就图一个省心好骗好利用?”

  他说着,脸上现出一丝冷淡的笑意:“都到了什么样的节骨眼上了,你居然还惦记着分派他来当众吹笛,他也真就想也不想地立即领命、全力以赴地配合你,生怕吹错一个音符,委实可笑之极,真真是笑死人了!”

  话到末尾,他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笑出眼泪。众人相顾讶然,想不到温文尔雅的南宫公子也会近乎失态地肆意发笑,只是今天发生的意外情况太多,已顾不上在意。

  南宫琛独自笑了一阵,倏然笑声一收,冷冷盯着静王,声色俱厉地说道:“什么梵音术、清心诀,什么云台普安咒、心如明镜台,统统是胡扯空谈!少卿突然昏迷,谁又知道是不是你派人做了手脚?江宗主以为我是在笑阿瑾吗?我是在笑你!来无影去无踪的事也敢拿出来言之凿凿!亏你号称惊才绝艳,凭一首曲子就妄图抹黑我南宫家,就想蒙骗少卿向你投诚,让武林人心跟着你打转?我奉劝江宗主还是省省口舌,别做梦了,免得变成全天下的笑柄!”

  他说着,猛地转向呆坐不动的慕少卿:“少卿,你总不会也被蒙蔽!想想江华是何等样人,心机深沉、屈膝媚上于朝廷,你说句话,难道宁可信他而不相信我么!”

  琅環众人一齐大怒,但洛湮华略微抬手,示意谁也不要出声或动作,他神情沉静如水,默然注视着脸色苍白的鸣剑令主。

  慕少卿额上已不知不觉浸满细密的冷汗,随着方才的叙述与对峙,一些纷杂的片段在记忆深处翻涌,像要挣脱桎梏浮出水面。书房里,小楼上,濯月亭中,漫步散心的后山小径……错落的场景里总是有南宫琛的存在,用近在耳边的声音对自己说话,忽远忽近,不见首尾。南宫在说什么?慕少卿苦苦思索、回忆,却只能抓住零散的字句,场景断续而飘忽。

  依稀是年初的傍晚,内奸找不到,晚璃回了杭州,自从上次争吵后两人就一直负气,迟迟不能和好。心情烦躁,只有南宫琛陪着喝闷酒。

  “庄主,裴姑娘到了楼下,问您可需要琴曲助兴?”从人小心来报。

  “不用,我没说要听曲啊,让她回去吧。”他已有了五分酒意,心里却愈发苦闷,想也不想挥手回绝。

  “少卿,你有没有想过,江姑娘或许别有情怀,才总是为了那个人同你闹得不愉快。” 醉意朦胧间,忽而听到身边的好友悠悠说道,“连我都感觉到了,那人虽然远在洛城,你们一干江南旧部却被他牢牢掌控着。不说江姑娘看中他远甚于你,甚至发下重誓等他回来,你的万剑山庄人人忠心耿耿,哪里来的内奸?我怕你是中了计谋,再硬查下去,怕要自毁根基,与属下离心离德了!”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对方用忧虑又带一点怜悯的口气说道:“可是他申冤了么?少卿,别傻了,报仇只是用来哄骗你们的名义而已,没看到他和朝廷打得火热么?我是忍不住替你担心,如果连鸣剑都失去坚持,琅環岂不是彻底沦为那人向朝廷交换权位的筹码?”

  耳际的声音如平时一般温润动听,却多了一丝丝奇异的蛊惑:“洛湮华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驭人全凭心机,你堂堂男儿,剑法超卓,岂能屈居其下,受这等屈辱?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你,笑话琅環吗?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少卿,记住所有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只是替你说出来而已。你早就讨厌他,视他为敌,不是么?”

  …………

  转瞬又是出事的夜晚,两具尸体已被搬走,他禀退左右,一个人坐在冰冷的书房里,筋疲力尽,情绪恍惚,内心充塞着悲痛和惊疑。南宫琛从外面进来,陪着他在黑暗中枯坐。

  “少卿,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洛湮华不配做琅環的宗主,不配受人拥戴,你们都被他骗了!”说出这句话时,已不知坐了多久,对方的脸庞隐在浅淡的晨光里,半明半暗,原本俊雅的五官仿佛蒙上了无形的青白面具,明明近在眼前,语声却像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带着异样的韵律,“所以你势必要撕下他的伪装,大白于天下。想想你的父亲,被迫害死难的亲友兄弟,血债须血偿,唯有号召大家跟从你,琅環的血海深仇才有讨还的时候!少卿,如果你不敢站出来,接着忍气吞声、随波逐流下去,你在江姑娘心里永远比不上洛湮华,她不会真正看得起你!”

  惑人的话语源源而至,流入耳中,恍惚间他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南宫琛,而是另一个自己,自傲又自卑,多疑善妒,满怀无处发泄的仇恨不甘,还有长久积累的躁郁。那些不能明示于光天化日下的偏狭,压抑在内心角落,连自己也不愿正视的阴暗念头,渐渐连通泛滥,越出界限淹没理智,化作心底烧灼的火苗,胸中盘亘的块垒。

  从那时起,负面情绪时刻在身后追逐,无休无止,还在不断攀升蔓延,他感到被支配、被驱策,就像有看不见的线在不住扯动牵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