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39章

作者:无韵诗 标签: 古代架空

  站在那么高、那么细的树枝,若走神就摔落湖里,这训练方式可与莫远歌的基本功比谁更严苛。

  江千夜皱眉抠头:“我还以为天阙剑法是什么巧思神功,有捷径可走,结果还是要硬练。”

  那人笑道:“捷径走多了,当心走到绝境。”

  江千夜想起阴极功一事,拱手道:“前辈教训的是,千夜受教。”

  他聪颖过人,过目不忘,看那人演示两遍就将招式烂熟于胸,举剑小心翼翼在树枝上练起来。那树枝实在太细,江千夜手忙脚乱,顾得了手顾不了脚,好几次险些滑落下去。

  那人见他身形歪歪扭扭,道:“此式练成,身轻如燕。待你稍有进步,再换更细的树枝。”

  江千夜紧张得额头出了汗,高度紧绷,根本不敢说话。

  “你每晚亥时来,子时归。”那人又道,“此事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晓,我便再不来教你。”

  话音刚落,江千夜便一脚踩滑,失足坠落。惊慌失措中一手抓紧天阙剑,一手慌乱地抓了两把,什么也没抓住。眼看身形离湖面只有三尺,手臂突然被人拉住,身形顺着那人的力道落于地面。

  “多……多谢前辈。”江千夜后背冷汗直流,连连对那人道谢。

  “只此一次。”那人手背后淡淡地道,“下次我不再接你。”

  “是。”江千夜垂头丧气。

  接下来,他掉落湖中五回。那人竟真的不再接他,任凭他一次次灰溜溜爬起来继续练。好在他精神高度集中,衣衫湿透也不觉得冷,反而还练出一头汗。

  子时方过,江千夜只觉浑身软绵,再拿不出一丝力气。黑衣人烧了火堆,正在烤鱼。江千夜疲惫不堪地寻了块石头坐下,期期艾艾地问道:“前辈,今日的训练已完成。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前辈。”

  “说。”那人的注意力都在鱼上。火光穿透他脸上的黑布,隐隐可见那人高鼻深目的轮廓。

  “天阙密卷到底写了什么?”江千夜望着他,眼眸中火光跳跃。

  木柴在火舌的问候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微响,今晚的夜,宁静又漫长。“我不知。”那人道,“此乃北梁最大的隐秘,只有历代城主知晓其中秘密。”

  “那武帝又是如何说动我爹开启密卷的呢?”江千夜皱眉思索,低头看火堆,更像是自言自语,“这可是违逆太祖意愿的事,他们二人竟然达成一致的共识……我爹在开启密卷后,为何又要召集百名童子密炼邪功?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连我……连我也算计进去?”

  这些事在无数个夜深深折磨着江千夜,可惜遍寻真相无果。在他不多的记忆里,与父亲也算父慈子孝,他为何要害亲儿子?

  这事不弄清楚,江千夜这辈子都不得安宁,尤其面对莫远歌时,总揣着深深的自责和自卑。莫远歌被天阙城害成那样,可他却大度地忘了那些伤害,一直护着江千夜,似乎江千夜才是被害者。他越对江千夜好,江千夜心中的自卑和自责越是深刻。他发誓要寻到真相,却又害怕真相会让莫远歌与他成为陌路。

  “前辈,我总觉得只要弄明白天阙密卷写了什么,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答案。”江千夜低头看着火堆,眼中微光忽闪,“战神到底是什么、我爹为何要做那些事,还有……还有远哥腹中冰潭玉或许有解。”

  他眼睛一亮,没等那人回答又兴奋地道:“前辈说萧炎冥和江鸿飞在断魂崖悟出天阙密卷,或许那处能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鱼熟了,那人用芭蕉叶分了一半递给他,江千夜摆手不要:“尚在守灵,不宜食烟火之物。”

  那人收回鱼,道:“星河,我教会你天阙剑法,其余的事便要你独自去面对。”他拍拍江千夜肩膀,“天阙密卷早与天阙城一同化为灰烬,断魂崖在天阙城遗址最深处,传说此地不祥,不仅有猛兽毒虫,还有鬼祟之物。天阙城创建之初便将断魂崖封起来,不许任何人出入,是天阙城的禁地。”

  “不祥……”江千夜蹙眉深思,突然想起莫远歌关于龙凤双刀不祥的话:我行走江湖,屡次靠这双刀脱险。照月湖畔,我也是靠它们从数十名高手手中救下你性命。它们若不祥,什么才祥?

  是了,断魂崖既是太祖和城主悟出天阙密卷之地,太祖靠它打下江山,武帝用它扩张版图,那处又怎会不详?

  江千夜豁然开朗,抬头笑盈盈道:“晚辈受教了。”

  那人继续烤鱼:“莫远歌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好。不论当年真相是什么,我都希望你们可以一直这般肝胆相照。”

  肝胆相照,这是他对二人感情的评价。事实上,江千夜对莫远歌应当叫图谋不轨。

  “借您吉言。”江千夜起身抱拳,“夜深了,晚辈明日还要守灵,告辞。”

  接连几夜,他晚上亥时去子时方归,白日守灵精神恹恹,疲惫不堪。午时,送走最后一个拜祭之人,应当去吃午饭了。莫远歌伸手拍了拍倚在自己胳膊上的脸:“星河,该去吃午饭了。”

  “唔……”江千夜疲惫地应了声,起身跪好,手捂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莫远歌正要扶他,见他宽大的衣袖里露出的那节胳膊竟然有些许淤青,轻触那处,那人便皱眉发出痛楚的低吟“啊……”

  “你怎么了?”莫远歌心生好奇。

  “没……没事。”江千夜这几日练剑胳膊都快断了,每晚掉落湖里好多回,浑身酸痛难当,缓缓起身,“走吧。”

  吃饭时,江千夜端着冷水饭,明明吃得伸脖捶胸,却固执地坚持吃。莫远歌见他皱着眉,吞咽都困难,放下碗道:“饭有些硬,吃不下去别硬吃,当心噎到。”

  “我吃得下去……”江千夜嘴里包着饭,含混不清地道,“就是有点噎嗓子。”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又端着碗拼命吃。

  莫远歌暗自叹息,放下碗慢慢等他。江千夜吃得脸红脖子粗,偶尔咽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吃完两碗冷水饭,两人又回到长生殿继续守灵。

  “玲珑姑娘。”莫远歌见江千夜又昏昏欲睡,轻声对身边的玉玲珑道,“可否请妙染坊送饭弟子,给江公子的饭稍稍煮软一些,他身子娇弱,吃不得太硬。”

  玉玲珑微微一笑,看了江千夜一眼,对莫远歌道:“莫公子你人真好,对随从也这么细致入微。”

  两人说话,江千夜浑浑噩噩听了一耳朵,只听莫远歌低声道:“他不是随从,他……他是我幼弟。”

  我才不是。江千夜心中窃笑。

第46章 秋风一夜起

  清晨,北梁都城东郊尚未开始一天的喧嚣,街道司的人清扫过青石板路,巡卫整齐的脚步声萦绕将军府大门。将军府是京中百姓对龙虎军左右将军府邸的称谓。自花允文下狱后,这朱漆大门便再没开启过。

  一个身着短打的汉子走到后门,左右打量,确认无人,举手叩门扉,一轻二重。门“吱呀”开了,那汉子低头对门里人道:“宫里有消息。”

  “进来。”门内伸出一只手扯了他一把,将他拉到门里,“砰”关了门。

  将军府暖阁里,昔日龙虎军右将军已生华发,面容酷似花白露,苍白瘦削,倚在榻上不住地咳嗽。天气已然回暖,他腿上还盖着厚厚的裘皮,玄色外袍更显人清减消瘦。

  “二爷,属下就打探到这么多。”身着短打的汉子低眉垂目。

  花允武清瘦的手指微微蜷缩,随即松开,愁容满面:“唉……长思还是鲁莽些了……也怪我,我该拦住他的。大哥被下狱,连长思也……我该怎么向父亲交代!”说完又重重咳嗽起来。

  汉子低头道:“二爷,温大侠只是被皇上留在宫里,皇上也没有要降罪他的意思,您切莫忧心。”

  “你懂什么。”花允武眼神冷厉打断他,“皇上十几年无所出,就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以常理论之,得到皇子的下落,他该何等惊喜。可是子善,我们这位君上心细于发,性子敏感多疑,行事风格不按常理。常人珍视的东西,他未必也珍视。”

  汉子略一思索,往前走了一步:“二爷,属下明白您的考量。皇上当年为了文孝公主,不惜违逆太祖遗命,强行征战东周,车裂阴山王,横扫诸国。想来皇上是重情之人,所以您才同意温大侠去宫里……”

  花允武以手支额,心力交瘁:“子善,你再去打探,长思那里有任何动静都要报给我。”

  “属下遵命。”汉子转身出去。

  虞子善从后门出,低头快步没入树荫。墙角处,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的后背,悄悄跟了上去。走过两条街,在距禁宫半里的一条巷子里停下,左看右看,四下无人,这才走到扇破旧的矮门前,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从里面把木门顶上。

  一直尾随他的人这才现身巷尾,这汉子身材瘦小,浓眉大眼,双眼神光内敛,似是个练家子。盯着那紧闭的木门,略一思索,正要跃上房顶,余光瞥见对面一个少年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那少年双手抱怀懒散地倚在墙上,嘴里叼着一根草,不羁地冲着这人一笑:“兄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螳螂还是黄雀?”

  那人后背冷汗涔涔,弓腰屈膝,手探入怀摸着暗器:“杜颜真,那你又是什么?”

  杜颜真见他高度警惕,蓄势待发,站直了连连摇手:“喂,我可对你没恶意啊。”看似胆怯,却大大咧咧往那人面前走,笑盈盈地道,“梁掌门的心腹,周锐周大侠,竟不知将军与你家掌门乃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么?”

  周锐立时松了口气,收了暗器瞥他:“你小子竟是将军的人。”

  杜颜真微微一笑,低声道:“彼此彼此,在下也才知晓西四街的馄饨王,竟是梁掌门的人。”说完耳语道,“这里交给我。将军临走前吩咐过,我们会全力以赴。你们那边有些人已不可靠,回头我会让人把名单送到西四街,你们下手利落些。”

  周锐皱眉,有些犯难:“掌门吩咐过,不要把宋将军牵扯进来……”

  杜颜真潇洒地吹了下刘海,笑道:“将军愿意。”

  梁奚亭在京中势力遍布三教九流,但朝中权贵中却稍弱,有了宋晓云的全力协助,行事更加顺利。

  宋青梅停棺第四十三日,京中风声忽然紧张起来,关于皇上要降罪花家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传言将军府就要被满门抄斩。

  桐子城这几日突然多了许多江湖人士,有衣着统一的正经门派,也有手持斧头砍刀的不入流的野鸡门派,这些人聚集在城中,时不时打架斗殴,吓得城中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商铺也关门歇业。往日桐子城街头巡逻的烂柯门弟子也不见了,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烂柯门捞月阁,风无忧跟在风暖玉身后,风暖玉走一步他跟一步,苦口婆心地劝道:“阿姐,你就跟我回书院吧。姐夫都说了……”

  “你无需再劝。”风暖玉径直坐在案前,“既然你能联系上无蝉,便替我带封信给他。”说完提笔认真写信。

  夫君无蝉,见信安:夫君志向高远,欲立大事,妾当全力支持。君不离不弃,妾定毅守良姻。碧水总有柳相伴,妾愿为窈窕细柳,伴君碧水长流,年年月月,生生世世,天涯亦相从。

  字字句句皆是坚贞不渝,却又字字句句透着离别之兆,十分不详。

  风无忧以手支额,待风暖玉把信折好塞进信封,他却没有伸手去接:“阿姐,姐夫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写这做什么?”

  “拿着。”风暖玉坚持把信塞给风无忧,“我虽早已不问江湖事,但也知要变天了。我既已嫁人,便是花家人。夫君不在,我当替他尽孝高堂。你若能见到无蝉,便将此信给他,无论花家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他。”

  风无忧只得接了信,苦着脸道:“我劝你无用,兄长的话你总要听吧?我这就去南海把兄长寻回来。”说着转身欲走。

  风暖玉抓住他胳膊:“常乐,莫要拿这些小事去扰兄长。”

  “小事?”风无忧窝火,“阿姐,烂柯门的事与我们何干?我们是云章书院的人。你何苦要留在这里跟他们陪葬?”

  他心急之下语气重了些,却让风暖玉捕捉到重点:“陪……陪葬?常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风无忧说漏了嘴,转过身去不看她,有些生气,“姐夫让我接你回书院,你不肯走,我怎么跟他交代?”

  风暖玉扯过他,逼他面对自己:“常乐,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告诉阿姐。”

  风无忧叹了口气,以手抠头,一脑门官司:“我只知道烂柯门要大难临头了。花白露到时候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护着你?阿姐,你就随我走吧。”

  他不肯说,风暖玉放了手,思忖片刻,缓缓踱步:“不。常乐,我心意已决,你无需再劝。”

  风暖玉不肯随风无忧回云章楼,也不让风无忧留在烂柯门陪她,当晚便狠心将风无忧赶下山。风无忧没办法,又担心风暖玉的安危,只得在桐子城住下,若风暖玉有危险,好出手相救。

  天阙城覆灭后,烂柯门取代天阙城,隐隐成为天下帮派之首。烂柯门下辖大大小小帮派七十二个,遍布北梁三山五岳,其中叫得上号、在江湖中小有名气的便有十二个。但就在这几日,在烂柯门没有召唤的情况下,十二帮派中的重要成员齐聚桐子城。烂柯门派了弟子前来接待,这些人却一改往日的谦卑,突然变了嘴脸,对烂柯门弟子傲慢无礼。

  “滚滚滚。”客栈门口,一个身穿虎皮裘的汉子挥手驱赶一个烂柯门弟子,“老子堂堂清安帮帮主,哪处去不得?你一个小小烂柯门弟子还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要老子向你汇报行程,去你娘的!”

  那烂柯门弟子身上弟子服撕坏一块,头发蓬乱,捂着脸往外退,色厉内荏地道:“周雄,你敢打烂柯门弟子,你活腻了!你……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

  “滚!”周雄啐了他一口,作势要打他,吓得那烂柯门弟子连滚带爬跑了。

  风无忧坐在二楼窗前,把刚才的事看了个清楚,叹口气,轻摇折扇吟道:“唉……不可一世的烂柯门也有今天。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此时,幕后的筹谋者正在妙染坊海棠阁东院竹楼上抚琴。今日大雨,密实的雨点摧残满园海棠花,疾风骤雨中,落红遍地。梁奚亭弹了一曲《广陵散》,时而悲壮愤慨,国仇家恨,闻者淋漓萧然;时而激昂慷慨,戈矛杀伐,激烈至极,如鸣珮环。激越的古琴声穿透雨阵,冷沁的风拂过竹楼,衣袂翻飞,锦帕飞扬。

  一曲终了,风停了,雨却未歇。梁奚亭起身,望着漫天大雨,一道闪电撕裂晦暗的天空,紧接着就是惊心动魄的一声炸雷。风亭山多风雨,在这住了短短月余,梁奚亭已见识了两场春雷大雨。

  “梁掌门,疾风冷雨,当心着凉。”宋皎月踩着竹梯缓缓上楼,抬眼便看见无方琴尾那醒目的锦帕。

  “在下见过宋女侠。”梁奚亭抱拳行礼,余光瞥见那锦帕,想伸手去解却来不及了,他连忙站过去,试图用身子遮挡,红着脸低头僵在那里。

  宋皎月莞尔,婷婷袅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走到无方琴前,修长的手指轻揽锦帕,上面的云纹是特殊的,是她熟悉的。

  确认无误,宋皎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宋……宋女侠你听我解释……”梁奚亭额头手心直冒冷汗,满脸通红,声音也窒息了,眼睛根本不敢看她。

  “无需向我解释什么。”宋皎月坐下,手指轻抚琴弦,“小妹性子顽劣泼野,梁掌门不嫌她粗鲁蛮横,我心甚慰。”

  “不不不!”梁奚亭涨红着脸,“晓云……她很好,是在下高攀了。”咬咬牙,下定决心看着宋皎月,“在下身负血海深仇,哪日丧命也未可知,本不该招惹她,但……但在下……”

  宋皎月抬眼看他,一向伶牙俐齿的梁溪亭,竟然笨嘴拙舌,若非情深入骨,何至于此。“小妹能得梁掌门这般深爱,何其有幸。”宋皎月微微一笑,“娘那里你且放心,我会帮你们的。”

  梁奚亭心中虽认定宋晓云,但事业未竟,大仇未报,哪是计划儿女私情的时候。他眼中窘迫紧张瞬间化为震惊之色,看着宋皎月,张口就忘了要说什么。

  宋皎月起身,道:“我这无用之人既不能帮大姐复仇,也不能替你们分忧,只能做点力所能及之事。小妹有了托付终身之人,我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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