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第44章

作者:baicaitang 标签: 古代架空

  但温蓝怎么能这样对待他?

  把他当做人尽可夫的荡妇,光裸着背脊以最不堪的模样呈现在旧友和亲眷面前?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话?

  他与章珩说了很多话,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只有一句记得清楚,“无论如何要小心有不干净的病。”

  章璎是否听到,听到之后又是否会恨他入骨?

  温蓝这个人,披着一张伪善的皮留在章璎身边,究竟有什么目的?他救了他,也轻贱他,后来告假南下,妄图瞒天过海,没有保护好他,以至于双双落在鹰嘴寨的人手中。

  周旖东与章珩各有目的,他们将章璎的消息隐瞒了宫中,也瞒住了他,他不知道章璎在山上。

  章璎在那群穷凶极恶的马匪手中能讨到什么好?难怪当时太守府中库账支出一万一千金,一万两买温蓝活,一千两买章璎死,章璎若以为他与这二人同流合污,将到死都带着被所有人抛弃的痛苦。

  章珩也知道了。

  从他知道章璎在温蓝手里的时候,一定知道那日温泉中的人就是章璎,所以才会为了温蓝痛下杀手。

  如今这红木盒子中四散的血肉,是章璎的十根手指?

  这个盒子戚淮见过。

  他这时候竟还能冷静地想,那一天他撞到一个小厮,章珩说是杀了的羊。那时候,章璎的手指是被马匪刚刚割下来的吗?

  他那样怕疼的一个人。

  王梓,温蓝,鹰嘴山上的马匪。

  章璎在他眼皮底下一步步被凌虐,被侮辱,被逼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憎恨他活着,却不希望他死去,章璎在宫里的时候,他下过最狠的手,也不过是把人浸在水牢中关起来。若当时没有阻止他从地道中逃离,今天是否会有不同的结果?

  他一箭射死了小毛驴,也一箭把他拖入地狱。

  戚淮头痛欲裂,只觉得无法呼吸。

  不,不是这样,这一定不是章璎的手。

  刚刚打了胜仗的小西河王面无表情,仿佛死去的人不是自己曾经的旧友。

  “你穿了他的琵琶骨,你买了他的命。”

  他看都没敢看满地的鲜红手指,咬牙说了一句,“你们好自为之。”

  章珩道, “温蓝呢?温蓝是章璎的命,与你一同长大,你准备上报陛下,不管他的死活了?”

  戚淮脚步一顿,“我会去确认。”

  “你去确认什么?”

  确认章璎是否死去。

  死这个字戚淮说不出口,于是没有说话。

  如果章璎死了,就让温蓝一起下去陪他。

  他的心脏被烈火烧起来,为铁器敲铸一空。

  “戚淮!你为了章璎,同侯府和周家决裂?”

  戚淮向来隐忍克制,但这一次孤松裂隙,玉山崩倾,每个人都听到了他压抑而颤抖的嗓音,“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有仇报仇,何必这样折磨他?”

  章珩血红着眼睛攥紧手,“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戚淮脚步一顿,想起当初章璎从水牢中像鬼一样被捞出来,太医心生恻隐对他说,“大人,这落水的狗就不必如此痛打了罢,若真惹了龙颜不悦,给个痛快便是了。”

  原来他在外人眼里所作所为,与这群人一般无二。

  他的确没有资格。

  让章璎陷入如今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正是他叫了十几年的戚寒舟。

  “小西河王看似一表人才,却总是后知后觉。”

  这世上只有章璎最知他。

  戚淮离开的背影像座高峻的山。

  高峻却也冷寂。

  只有他的刀还在太阳底下发光,可他早已失去他的太阳。

  周旖东道,“他要去确认他到底有没有……”

  章珩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才道,“就让他去确认吧。”

  秘密被撞破,于是不用费心隐瞒。

  或许连章珩自己都心存矛盾的希冀,他盼着是,又盼着不是,他们把章璎折在了鹰嘴山里,也把自己的良心折了进去。

  “将手指埋了吧。”

  周旖东说,“我去吧。”

  他在一棵杨树下把盒子埋进去,这里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风吹花瓣落,尽化无情泥。

  土堆高出周围一半,就像一座小小的坟。

  清酒浇在坟头,霞光落满肩,少年人醉醺醺地说,“我们两清了。”

第75章

  这次剿匪戚冬也来了。

  他是戚淮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只看到主子面容阴沉从西厢房出来,抬腿便往地牢中去,脚下生风,他竟一时跟不上步伐。

  牢里的马匪记得那个被匪首劫回寨中的美人。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个女人,没想到是男人,当家的也不嫌弃,听说当夜就去洞房了。”

  他们身份微末,并不能接近祝蔚,如今不过捕风捉影。

  “后来有人千金买命,当家的连夜砍了他的手送下山,真是可怜。”

  “可惜当家的养数十匹好马被劫,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落下风。”

  戚淮两耳嗡嗡作响,全然没听见最后一句。

  “听说当夜就去洞房了。”

  “有人千金买命,连夜砍了手送下山。”

  温蓝,王梓,马匪,他不敢想象章璎被多少人糟蹋过。

  小西河王说话的声音有些抖,“你说实话,我留你们全尸。”

  匪徒冷笑,“事到如今,兄弟死的就剩下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假话,那人到底有没有被其他人糟蹋,只怕你要去问当家的。”

  知道的人都死了,活着的道听途说,也便成了真事。

  戚冬心惊胆颤地瞧着自己的主子,生怕出事。

  他心中虽然觉得章璎可恨,却不觉得他活该受这般折辱,横竖一刀的事,何必这样将人挫骨扬灰?

  倘若连他都是这样的心情,与章璎一同长大的主子呢?

  但戚淮连着几日都像一个正常人。

  忽然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放了一整夜的烟花,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行尸走肉一般翻身纵马,便往鹰嘴山上去了,彼时天阴雨暗,黑云压城,马蹄在泥泞的小路疾奔,戚冬拦不住,沿途跟着,才发现主子竟还赤着一双脚。

  鹰嘴山上鏖战过后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叠成一座山,草地干涸的血迹吸引来野鸦和秃鹫,发出凄厉的衰叫。

  小西河王跃下马背,苍白的面容此刻红的可怕,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赤脚踏下来,在鹰嘴山上一具一具尸体中翻找。

  他依然不能接受章璎是那十根手指的主人。

  他需要找到那具断手的尸体,看看尸体的脸。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雨越来越大,就像他与章璎在章家门前决裂那天一样大。

  周围的树镶一层胭脂般的红,血落在泥土中,小西河王乱发纷披,赤脚踩在枯枝残叶上,尖锐的荆棘穿透脚心,猩红的血淌成一条河,他毫无所觉,弯着腰翻遍八百多具尸体。

  有的面目全非,有的人头两分,天暗雨湿,草木积腥,新鬼烦冤旧鬼哭。

  戚淮两手颤颤,不言不语,古板的面容肌肉绷紧,用刀背赶走野鸦,也赶走秃鹫。

  他见过许多死人,却从没有见过死去的章璎,他的衣裳湿透了,他的人也湿透了,连日来的懊悔和自责摧枯拉朽般压下来,就像覆雪压断树枝。

  到后来他累了,就躺在尸体旁边休息。等休息够了,再度翻身起来,一具一具地过,鹰嘴山上僵尸满道,白骨曝野,他不知哪一具是他,更加希望没有一具是他。

  戚冬红着眼眶拉住他,“主子!回去!”

  戚淮推开戚冬,“这是我自己的事!”

  戚冬像哄孩子一样,“主子,下这么大雨,咱们回去,明日带的人多了再来。”

  戚淮咬紧牙关,满脸的雨淌下来。

  戚冬不知是否雨盖住小王爷满脸的泪,听到他茫然而不知所措地说,“我这辈子只对一个人动过心,但他好像死了。”

  戚冬心头一酸。

  眼前这个人是谁?

  他是威名震慑海内的小西河王。

  怎么变得这样可怜?

  原来看似薄情的人才最深情。

  “如果那个人死了,主子的心也死了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

  戚淮满手血腥,没有停下步伐。如果章璎在这些尸骸里,他怎么忍心让他去淋一整夜的雨?他还记得那个人下到水牢时候瑟瑟发抖的身躯。

  在冷冰冰的雨夜里,小西河王赤脚不眠不休地翻找。

  他翻遍草丛,翻遍荒野,每一个地方都有一行行血红的脚印。倘若那个人死了,请让我看到尸体,倘若那个人活着,请让我听到他说话。

  迷失方向的狂风在呜咽,饿红了眼的秃鹫在盘旋,雨点密集,雷声滚动,冲散荆棘丛的簇簇血红,却没有冲散孤单的影子与锋利的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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