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152章

作者:池也池 标签: 古代架空

  这莫名死去的鸽子如同一种糟糕的征兆,在他心头萦萦绕绕,让他在夏日本该燥热的身心,都变得一片沉郁。

  他挪步推开窗棂,恍然听见乌鸦在叫。

  今日不算是个好天气。

  白云惨淡泛着灰色,日光微弱,空气中只有铺天盖地的粘稠和沉闷,教人提不起来精神。

  世子府早在前日就收到了方府的请帖,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也肯定要去赴宴。

  挪步房中换了身衣服,唤下人侍奉梳冠洗漱。

  卯时用过早膳后,便带上濂澈乘坐马车去了方府。

  宴会的宾客还没来齐,都陆陆续续挤在门口与方家长子寒暄,身后的礼桌放了一堆长匣盒子,都摞起来了人高。

  沈宓扫了两眼移下马车,一时间承接了不少审视的目光,原本堵塞的门口更是自动为他开出了一条空路。

  他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从中穿行。燿眼

  来到方书白跟前,未只一言,在众人洗礼的目光里,转身拿过濂澈手里的小匣子,就抬起手要往那礼桌上摞的最高的礼盒上砸,吓得方府下人连忙起身放在了那群礼盒面前,五官都在慌张,“世子万万不可!”

  方书白没有应对过他这号角色,一时面色都有些挂不住,“世子这是何意。”

  沈宓嬉皮笑脸地把小匣子扔进那收礼的下人怀里,“垒那么高砸着人了可怎么办?”

  方书白侧身看了那礼桌一眼,皱了皱眉,刚想再解释两句,就见他带着身后的濂澈头也不回地进了宅院。

  “方大少莫要动怒,这位祖宗就是这样的性子,都是让先帝给惯出来的,只要你不搭理他就好了。”旁侧有人劝道。

  方书白听了这话又露出好脸,继续跟那些有意讨好的人寒暄,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

  那头沈宓也走的很快,没怎么绕路就到了方府宴厅。

  里头已经坐了几位贵客,凑在一起时不时地交耳攀谈几句,面上露着笑意,并没有发现门口有人在听。

  这样祥和的情景,直到沈宓进去,才纷纷侧目露出异色。

  “诸位怎么忽然就停了?”沈宓几乎是一眼,就瞧见了正堂偏左位置上坐着的姚清渠。

  许久不见,他老了许多,眼底精光却未改分毫。

  上一次两人这样面对面的相对,还是在长靖末年,他长子死在悦椿湖的时候。

  两人眼神交错间各怀心思,敛下眼睫,沈宓便收起面上的散漫,挪步上前,自厅中朝着正坐主位上的方观海拜礼,“方先生康健。”

  当年的师生情谊,在这一句问候里,变得似乎亲近又似疏远。

  方观海想凑近扶他一把,又怕碰到他,纠结之间忘了发话,对方却已经站直了身子,“诸位接着尽兴。”话落,就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

  上次跟姚芳归交代的事,对方算是都放在了心上,今日这样的大日子,他也没有露面。

  沈宓放心不少,往周围扫了两眼,看着满堂宾客又倏然开口问,“方宿和呢?”

  ——

第151章 隔山岳(四)

  他话音落下,众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宴席之上确实少了这位惊才风逸、年少有为的方家二公子,随即便纷纷将视线投向方观海。

  “他散漫惯了,估计宴尾会到。”方观海解释说。

  当朝最年轻的佥都御史一直以来就有独来独往的习惯,私下里日子过的平淡,不奢靡无度,也没有结党营私之嫌。

  入仕以来,尤其是在办差和做人这两件事情上严苛非常,当朝各式各样的宴会上也难能见他偷闲,哪怕是顶重要的集会,能与他攀谈几句的机会也不多。

  此前,京中之人编排起他这个毛病,还要指责他几句“架子大”、“耍官威”、“性格孤僻”云云。

  眼下发觉他对待本家的宴会也是这么个不近人情的态度,那些年受的气顿时纾解了不少,只觉得他这人或许只是被惯坏了没规矩。

  而且亲耳听方观海这么一解释,又不好奇了,问候几句有的没的,将就顺着先前攀谈的话题开始聊了起来——

  他们说的都是方观海这些年在雾凇观里打坐的心得,除了道家学问里的稀奇,其余的都是些好没意思的日常,譬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又或是“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这种风雅。

  当然,京都这些铜臭淹出了味儿的富贵包,是不可能感悟的。

  聊了半晌,他们听的面上都快挂不住了,方观海也说的尽兴了。

  宴厅里接连不断进来的人自觉上前打完招呼,又自觉将底下席位坐的满满当当。

  大抵一盏茶的时间,厅里便挤满了各式各样面孔的人,酒水糕点上满,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好像过节那样热闹,又如过节那样虚以委蛇。

  沈宓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如何蒙混话题,又如何谄媚他人,灌进肚子里的酒水都差点要呕出来,眼不见为净地瘫在座位里,净化心灵般想起来某人的脸。

  也不知道他们沧州一行到底怎么样了。

  酒饮未酣,作为大轴出场的贞景帝终于姗姗露面,身后跟着池霁与洪得良侍奉,三人一前两后自宴厅门口而入。

  一进明珠映照点亮的厅堂,贞景帝那一身明黄龙袍都快要闪瞎在座无数“忠良”的狗眼,一抹眼神一个抬步,就引得所有人前仆后继,恨不得眼珠子都想蹦出来前去跪舔。

  沈宓捂脸,只觉得他们早该完了。

  接着所有人跪地行礼,高喊“陛下金安”,方观海起身迎接贞景帝上座。

  堪堪表演完这一套表面功夫,贞景帝也要有所回应,拿起案前琼浆美酒,与诸位贤良举杯,讲两句助兴致辞,将酒水一饮而尽。

  沈宓以为这样的情景,至少要在他面上上演三回,但是很庆幸,有人在这之前摔碎了酒杯。

  “啪啦”一声清脆惊醒这一场君臣美梦,众人纷纷惊诧地朝着这位冒冒失失的笨蛋——也就是当朝太傅姚清渠看去。

  眼见他没有半分慌张,站在原地宛如有感情的一尊石像般镇定,有人不由地替他感到窘迫起来,甚至找补道:“天气燥热,手心容易出汗,想必太傅也是因此才没握住杯子。”

  众人友好地笑过,附和着“碎碎平安”之类,方府的下人也及时递了个新的杯盏过去——可他却没有接。

  只是眼神近乎渗人地盯着贞景帝,“臣偶然想起来一事要问陛下。”

  在座所有人都露出疑惑的神情,贞景帝兴致被扫,一时也有些不悦,“太傅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等到宴散后说?”

  姚清渠摇了摇头,“再晚,就来不及了。”

  贞景帝皱了皱眉,“太傅?你这是何意?”

  姚清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在众人视线里定定问道:“陛下还记不记得长靖十五年的时候,杀死过什么人?”

  贞景帝一愣,脑子里的记忆被他问的一空,什么也想不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皇威被挑衅,脸色一沉,“姚太傅!”

  姚清渠走近两步,“看来陛下是不记得了,”他笑了笑,“没关系,臣可以告诉陛下,长靖十五年的时候,陛下残杀晴芳殿中莲妃,事后为掩去行径,将其抛尸荒野……这样说,陛下是不是就记起来了——”

  贞景帝顿然怒不可遏,“姚清渠你放肆!”

  姚清渠半分不由他皇威摆布,接着说道:“先帝夺妻,其子戮妻,谁能知道原来我侍奉的两任君主,都将我当泥尘作践,谁能知道原来这两任君主,也只不过是猪狗不如的牲畜!”

  贞景帝已然气的口不能言,指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来,来人,把他给朕拿下!”

  座下人人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手脚不协调地东张西望,叽叽喳喳的声响吵的让人心烦意乱。

  “先帝弑兄篡位夺其妻,之后更是养成了夺妻的恶习,他不是猪狗不如是什么,至于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还真以为你这皇帝做的威风?你也不看看他们的嘴脸!”他转身怒指众人,看着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神冰冷,“国库亏空,朝廷烂透,民不聊生,可都在哄小傻子玩呢。”

  贞景帝简直气疯了,随手摸起案上的酒杯碟子就往他身上砸,“你个狗杂种!朕真是瞎了眼才会信你!朕要处死你,朕要诛你九族!”

  姚清渠摸着袍子上被葡萄砸出来的水痕,笑了笑,“姚氏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哪里来的什么九族?”

  “姚芳归,”贞景帝喊道,“姚如许难道也是死的!”

  姚清渠更放肆了,转身朝座下看了眼沈宓,又挪向他五彩纷呈的脸色,“相比于宁安世子,他与陛下你的血缘牵绊好像更深呐,陛下难道还不知道吗,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先帝与莲妃之子,是你同父异母的手足,”

  他抬手指向沈宓,“你若不信,还可以问问他。”

  纵使先前有关于姚如许身世的猜测已经证据确凿,但此刻听到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的剖白,沈宓还是会有些惊讶,他眉头微挑,静静看着上席,“太傅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么,我又能保证什么。”

  姚清渠忽而用一种很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沈宓,我真可怜你。”

  沈宓莞尔一笑,“那谢谢你啊。”

  姚清渠皱了皱眉,大抵是觉得他不识好歹,“我替北辰帝不值。”

  沈宓又摊了摊手,“那你真是个大善人。”

  姚清渠抿唇,“沈宓……”

  “不过相比于你的善心,我更想知道,今日你是想要皇位,还是想要所有人的命。”

  姚清渠微抬下巴,“过慧易夭。”

  沈宓毫不在意,“我其实活的还不错。”

  “哼!”姚清渠冷哼一声,懒得再跟他废话,继续看着满面扭曲的贞景帝道:“作威作福也该差不多了。”

  “姚兄,”方观海在旁直看得目瞪口呆,“你这是?”

  姚清渠冲他摇了摇头,随即径直转身看向厅堂门前——

  适时,正好从门外涌进来一队穿甲军,皆携刀直入,在眨眼之间就控制住了满堂所有人。

  众人张皇失措,纷纷开口质问姚清渠,不果,便破口大骂,接着就被身后的穿甲兵一刀割喉。

  血腥场面一出,满座哗然一刻,转瞬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眼底的愤懑都成了惊恐,就连座上的贞景帝都成了任人拿捏的鸡崽子,愣愣缩在座椅里掩耳盗铃。

  沈宓看了眼跟前的亮闪闪的刀,冷不伶仃地出声道:“太傅,冤有头债有主,何必为难这满堂宾客。”

  姚清渠叹了口气,“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何必。”

  沈宓微微一笑,“外头现在都是你们的人,你若想要皇位,杀了皇帝便是,你若想要寻仇,杀了皇帝也是,牵连无辜者受害,会损功德的。”

  功德?姚清渠嗤笑:“杀了皇帝,可还有你呢?”

  “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能如何?”

  “你的命,可比皇帝重要。”姚清渠淡淡道。

  沈宓故作姿态撇了撇嘴,“多谢太傅慧眼识珠了,不过人命如草芥微尘,死了就是死了,谁也不会比谁重要。”

  姚清渠眯了眯双眸,“你不必拖延时间,早在半月前,京都中教人便埋满了炸药,就算你搬的救兵会来,也不见得能活着见到你的面。”

  沈宓闻言不自觉屈了下手指,随即紧紧握住,眉心跳动。

  怪不得顾枫眠跟方书白交易的那批军火一直没有下落,原来是被埋在了城中。

  他稳定心绪,继续道:“那太傅是想怎么样呢,玉石俱焚么?”

  “有何不可?”

  沈宓还真没想到他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权臣,私下里竟然是这么个偏激的性子,顿时一阵头疼,“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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