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18章

作者:池也池 标签: 古代架空

  不经意瞧见梅林后露出的一片衣角,他一口便咬定是个人躲在那儿,松开怀里美人走近了看,树枝后头果然出来个人──

  竟也是个美人。

  不计较温玦本人平日纠缠的顽劣性子,他确实生了一张上等的面貌,而且与其兄温珩差不了多少,但倘若分的仔细点,他眉目间柔和明媚,实则生的更偏向女相一些。

  “温大人?”闻钦满面疑问。

  这大理寺卿温珩每日都要上朝,他自然认得出,可自退朝之后,官员都应当各自回了司衙处理公务,断然不能趁着大晌午,在他御花园的梅林里头猫着。

  闻钦疑虑正深,继而便听见眼前、跟温珩七八分相似的青年拱手合礼说:“草民温玦,拜见陛下。”他虽被抓个正着,却也无意同一个虚衔草包皇帝多解释什么。

  但闻钦一听他这名字,反倒来了兴趣,“温玦?你不是温珩?”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是温珩一母同胞的兄弟!”

  温玦淡淡道:“是。”

  闻钦看向他的脸感叹道:“果然,你二人还真是相像。”

  温玦:“……”

  “不过你怎么会在宫里?”闻钦问。

  温玦低着头道:“草民是同宁安世子一同入宫的。”他恐多生事端,便没有多说同沈宓一起进宫要做什么,接着却瞧见闻钦神色微变,面上露出些紧张来。

  如今一提到沈宓,闻钦脑子里便下意识浮现出,前些日子在世子府里,他看到沈宓露出的那副形如恶鬼的模样,光是想了想他背脊都发了凉。

  见身侧还有美人和外人,他又立马甩去脑子里的画面,站直了身子,问道:“那你同沈序宁是什么关系?”

  温玦自然没想到他会对沈宓这么好奇,垂首挑了挑眉头,继而随口编了一串借口说:

  “关系倒是谈不上,只不过世子先前,曾在大理寺同草民的兄长打过照面,近日听闻世子府中缺个抚琴先生,兄长见草民正好合适,便举荐去了。”

  他话里话外将自己择的干干净净,好似都是这权威在手的两人,将他的去留推着走一样,可怜他一个没有心计,单纯天真的少年郎,竟半分由不得自己做主。

  结果这一出歪打正着,恰好就撞到了草包小皇帝的心口上。

  闻钦自小缺爱又自卑,便常在内心自比毫无城府,下场悲惨之人,久而久之自己将自己蒙混了过去,就产生些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出来。

  此时看着温玦,只觉可怜。

  他听明白了这前前后后,温玦牵扯上世子府的缘故,心里一时也有了番计较,遂温和地冲温玦笑了笑,“你会抚琴?”

  温玦谦恭地说:“只识一二,并不精湛,难攀大雅而已。”

  闻钦听言又是心下一动。

  他向来只见过在他面前邀功求赏,扯破了脸皮都要显摆出样学识来的势利眼,还没见过像温玦这般身份低微,又淡泊名利、谦卑温良的俊俏郎,顿时兴趣更甚,“朕花儿也赏腻了,想听听清音,不知温公子可愿移步居殿抚奏一曲?”

  温玦自然不清楚他都憋了些什么鸟,左思右想或许也不过是想打探世子府和沈宓消息,没加拒绝,便将计就计地点了头。

  遂一行人浩浩荡荡挪步去了长乐殿。

  ——

  沈宓同闻濯这时,仍旧换汤不换药地在承明殿中叙旧。

  贺怀汀之事得到了答复之后,他二人就仿佛无话可说一般静坐了半晌,直到沈宓地摸到桌子下面多年前留下的划痕。

  他实在好奇为什么闻濯不重新将大殿翻修一遍,毕竟他那么厌恶有关宁安世子府的一切,想必也不会因为嫌麻烦,就给自己存心留些不痛快。

  反观近日闻濯对待他的态度,也确实有些捉摸不定,便试探问道:“殿下没打算将这殿中的装潢翻修一遍么?”

  闻濯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般问一样,从容不迫道:“不必,如此没什么不好。”

  沈宓垂眸收声。

  想了想也是,毕竟新帝登基国库紧缺,户部常年入不敷出,上下都还在为征收赋税之事火烧眉头,作为表率的摄政王,确实不应当为了区区宫殿就奢靡无度。

  由此,他顺理成章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殿下还真是勤俭奉公。”

  闻濯倏然一愣:“?”

  他差点以为听错了。

  沈宓这人极少正儿八经地夸赞一个人,倘若要是嘴里说着好话,那定然眼神是泛着冷的。

  但这会儿他却还将他那欲盖弥彰的眼纱戴着,教人半点也瞧不清楚神情。

  “这里没有旁人,你大可将眼纱摘了。”闻濯提醒他说。

  沈宓听到这里,反倒想起来他前几日气急之下,说出来的那番歹毒之辞,笑了笑道:“还是不了,我怕面貌鄙陋,徒扰殿下恶心。”

  闻濯闻言眉头一皱,接着不由分说地上手,将他那碍眼的眼纱给扯了下来,“记仇不记好,还真是难为你了。”

  沈宓印象里还真没有什么闻濯的好,算起来他二人每回见面,总是说不到两句就要相互嘲讽起来,严重了的话,也就是逼的闻濯动起手来折腾他。

  可他实在也是嘴上讨到了便宜,两相比起来谁也没吃着亏。虽有来有往,但泾渭分明,实在说不上旁的。

  “看来殿下的好,独在殿下自己的心底计算着。”

  闻濯无话可辨,起身去里殿匣子里翻出来个小盒子,拿着又挪步回到了桌边。

  “这是祛疤的膏药,涂个半月下来便能见效。”

  沈宓盯着那盒子没动作,“多谢殿下好意,只是皮囊于我来说毫无用处,倘若殿下实在瞧着不舒坦,我大可再将眼纱绑上。”

  他说着便伸手去拿桌上的眼纱,却教闻濯抢先一步夺到了手上,“我被送去白叶寺的那些年,见到过许多面孔,虽他们都生的是一副寻常人的模样,但在那时的我看来,悉数犹如吃人的夜叉——”

  沈宓冷着脸毫不关心地打断他道:“殿下是想转移话题?”

  闻濯仍旧皱着眉,“不是,突然记起,便不想在心里憋着。”

  沈宓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实则提及白叶寺,闻濯能说的不多,那时候他日日夜夜难消恐惧,晚间常不能寐,后来发觉用笔墨描绘沈宓年少样子便能消些,这也是算是他身陷囹圄之时,唯一宽慰之事。

  他方才是想说,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未觉得沈宓面貌鄙陋、那张皮相一无是处。

  可眼前的沈宓,早已不再是听到美言就能与人为善的少年郎,根本也不会买他的账,他只会冷笑地处处逼人破防。

  “殿下不必如此盯着我看,虽然如今这张面容已经毁得人神厌弃,但我高兴的很。”

  闻濯闻言冷下双眸,将手中攥着的眼纱放进袖中,不紧不慢地打开装着膏药的匣子道:“随你的便,但还请你不要忘记,你方才答应过我什么。”

  “……”

  他答应过他什么?

  哦,他不提沈宓都能忘了,他赔了一条,他自己全身上下最不值钱的命。

  很好,在这一点上,沈宓确实被他拿捏得毫无反抗的余地。

  见他不再出言反驳,闻濯终于觉得能消停些,又开口嘱咐道:“闭眼。”

  沈宓心无旁骛地闭眼,看上去是任人摆弄,但心下早又给闻濯记了一笔,如今连带着前几日那一枝春的软,都教他抛之脑后——

  “啧!”轻覆上来的带着药膏指腹的凉的他浑身一顿,逼的沈宓不由得咂了一声,脑里的思绪都给打乱了。

  他下意识微微向后仰着脑袋,闻濯只好站起身来,俯下腰给他涂药。

  两人之间原本和谐一片,眼看着缱绻迷离的气氛就要在二人之间越陷越深,陡然便教沈宓开口打断——

  “听闻殿下近来将朝政实权都交由在了陛下手里,但眼下朝廷危机四伏,殿下难道就不担心?”

  闻濯面不改色:“担心什么?”

  沈宓浅浅勾起嘴角:“朝臣结党,恐生二心。”

  “你说的太过笼统,”闻濯漫不经意继续说道:“朝臣结党不过是时局所趋、君臣心知肚明之态,朝廷内外到底还是要有些牵制。”

  他放下装着药膏的盒子,将手指间多余的药膏涂开在自己手背上,他接着道:“该有二心的恐怕早就已经暗度陈仓,我如今再怎么担忧,却也难逃身在明处被制掣的窘迫之态。”

  沈宓察觉他收回手指半天没有在覆上来,便缓缓睁开眼,瞧见他坐的端直,仿佛方才根本就没有上药这一回事似的。

  复又接起刚才的话说:“殿下放任新帝处理朝政,难免会给他们疏漏的空子钻,届时他们架空帝位轻而易举。”

  闻濯不骄不躁地看了他一眼,“序宁,你今日似乎话里有话。”

  好像从前就不是似的。

  “殿下多虑了。”沈宓轻轻摇头。

  闻濯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继续道:“如今朝中礼部和工部,权充当个没有发言权的墙头草,吏部事宜虽暂由姚清渠兼理,但姚氏三代忠良从未生过反叛之心。”

  “至于户部,也还是他姚氏子弟在其位司事,余下一个兵部,除了放出去的北境兵权,还有宫中的禁卫军…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明择新主并不能作为他们兵变的理由,短时间内也不足为患,”他无奈地眨了眨眼,“如此,我还庸人自扰什么?”

  沈宓危险地眯了眯双眸,“可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他这样恶言,闻濯也没有生气,反倒看开了一般地笑了笑,“序宁,鱼和熊掌实乃不可兼得也,我若非要在这覆巢之下,将这普天王权抓在手里,除了殚精竭虑之外,还会落个不得好死,最后人权两空,青史上也不会批我一句好的,多半是说我贪心不足、咎由自取,这般的话,我倒还不如不争不抢,起码还能无忧无虑地落得个清闲自在。”

  “清闲自在?”沈宓冷哼一声,“殿下倒是看得很开。”

  闻濯不露声色,“自然得看的开,这世上凡在王权之巅的,临了能有几人,真能落个死于安乐呢?”

  沈宓:“所以,如若不是先帝仙去之前,拟旨将殿下从白叶寺召回,殿下原本是打算此生都不再踏入京都的?”

  闻濯摆了摆头,“人总都会有种直觉,好像寥寥一生并不止于此,即使这种假想,在落实之前并不能分辨清楚真假,但事实偏是能有几分转机变成真的。”

  他好似沾沾自喜一般抬了抬下巴。

  沈宓抿唇:“我算看出来了,殿下远比众人想得要精明。”

  闻濯笑了笑,“这话又怎么讲?”

  沈宓垂眸不语,懒得再多夸他一句。

  闻濯便又问:“我十分好奇,为何你如今会好心替我操心起处境?”

  沈宓饮了口茶,缓缓道:“这么久都过去了,殿下跟闻钦难道还没有猜测出个答案么。”

  关于沈宓的身世,以及他当年在藏书楼的故事,闻濯十分清楚二者只要知其一,另一件便能不攻自破。

  虽然他当初回京时,常在旁人口中听到有关沈宓的各样传闻,但他还是倾向于自己看到的、所得出的答案。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他太过侥幸地低估了世事无常,也高估了自己年少时,在沈宓心里留的分量。

  现如今,他只想沈宓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答案也好身世也好,这些都不重要——

  他不在乎的死物,哪有他想要活物重要。

  沈宓见他半晌不说话,又接着自讨没趣,“殿下是怕这层窗户纸捅破之后,没得聊吗?”

  “我知道你跟闻氏毫无干系,”闻濯说:“有些伎俩你对着闻钦使可以,但对我没用,很多事情太赶着承认只会适得其反。”

  沈宓勾起嘴角轻轻点了点下巴,“可惜了这江山殿下无意——”

  “不可惜,”闻濯打断他的话,“倘若你有意也一样。”

  沈宓愣了一瞬,问道:“殿下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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