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23章

作者:池也池 标签: 古代架空

  放眼白茫一片,满园的草木被积雪压塌了半数,已瞧不出来平日挺拔的模样,地上青砖和房顶瓦片上,也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又新又冷的白把天色都催熟了。

  怪不得他总觉得昨夜去的太快。

  阖上窗,他又挪步到屋里掀开昨日烧的炉子。

  里头的炭火都燃过头烧成了灰白,估计是中间也没人来添。

  转而惦念地望了榻上一眼,腹诽一句“倒是也不怕冻出病来”,便推门出屋。

  榻上响动甚微,那人仿佛睡的极沉。

  闻濯悄声转身关上了门。

  离去不过片刻,榻上的人便立马有了动静,好像就是为了等着他离开一样。

  沈宓起身,冷的将里衫兜了兜,缩的都没了脖子。转眼见窗外亮的出奇,估摸着是落了雪,随即下地穿靴挪去衣柜旁,从里头找了一件狐毛大氅。

  才披上,便转去了窗棂旁推开窗扉。

  看到漫漫素白他并没有多诧异,反而心里还觉得有些不愉——因为天一凉,便意味着他房里又要多加炭火,那些炭还得开着窗烧,要得多了下人怕他发疯闹出事来,也不愿惯着他。

  他知晓那是李管事之前还在府里时吩咐的,但那终究也还是从前。

  现如今,倘若他们只要稍加粗心将多余的炭火送过来,也不一定会砸了自己的饭碗,要了自己的命。

  毕竟宁安世子一心求死,还不至于牵连旁的无关之人。

  他扯起嘴角露出一副没辙的神情,转身坐到窗边地上的小案前,给自己倒了杯隔夜茶。

  水已泡清,零星只有一点茶树根叶的味道,还凉的很。

  他不打算就这么一直待着,茶水饮完便起身到门口推门,闹出来点动静,又理所当然地坐回了屋里。

  前几日他闷声发疯了几日,并不想多见外人,便遣散了院子里听候的下人,只让他们依着时候过来添炭添茶。

  昨夜不速之客打乱心绪、今日又逢大年初一,怎么着他也不该再不知好歹,不露个笑模样。

  稍等了片刻,院子里果然传来几人脚步声,有人领先迈进了屋,动静还张扬的不行,神气都快要赶上他这个府中称王的正牌世子。

  沈宓一早预感不妙,抬眸望去,见来的果真又是闻濯。

  他顿时眉头一蹙撇开了脸,那模样要多不待见有多不待见。

  接着跟进来了几个小厮,端着热水炭火和新茶进了屋子,一声不吭地忙完了手头之事又悄然退去。

  屋里暖起来的时候,沈宓颇有种身在山中不知山的感觉,等到烧在炉子上的茶壶漫出清香,才有人出声。

  “你似乎半点也不介意我没回去。”闻濯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

  沈宓坦然地接受了摄政王的好意侍奉,浅浅啄了一口杯口,反讽道:“原来殿下还在乎我介不介意。”

  闻濯盯着他笑,“你不高兴?”

  沈宓懒得搭理他,又下着逐客令说:“大年初一,殿下不回去同亲系团圆么?”

  闻濯给自己添上一杯热茶,满不在乎说:“亲又为何亲。”

  沈宓听出来他语气之中大有学问,瞬时变得幸灾乐祸道:“噢,原来殿下也算个名不正。”

  闻濯挑起眉,“你是在看我笑话么?”

  沈宓不置可否地晃了晃杯盏。

  闻濯佯装不悦,盯了他片刻又哑然失笑,问道:“你还记得白叶寺的往事吗?”

  沈宓抬眸看他,望见他眼中黯然,不由得握紧了杯身,随即便听他说:

  “我同先帝并非一母所生…实则那些都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捋也还未清楚。单从白叶寺上说,其实我当年是叫先帝亲手送进去关押的,那里起初连个正经寺庙都算不上,藏在深山老林又连着荒的很的几座石屋,吃的也没有。”

  沈宓不知何时放下了杯盏,一声不吭盯着茶壶发愣,不知是在仔细听还是已经游了神。

  闻濯也不在乎,继续说道:“苦深室,悲离亡,他们也真够会编的。”

  “所以殿下如今什么都有了。”默了良久的沈宓倏然出声说道。

  闻濯愣了一刹又笑起来:“是,如今什么都有了,是我不知足。”

  沈宓默着再也没有开口。

  他不知晓是闻濯这般处境比较让人容易接受,还是他这般的比较让人容易释怀。

  毕竟一个少时受尽罹难、后再难弥补伤痛,一个少时万丈高楼、后粉身碎骨。虽是反着来的,却都承了一身怨天尤人。

  说起来也还凑巧,倘若他二人要是对比起来,谁都能羡慕谁,谁也都能嘲讽谁——

  “序宁,如何才能知足呢,像你一样么?”

  像他一样?

  闻濯一直未曾变过,哪怕他偶尔话说的再好听,也能毫不留情地把冷刃扎进沈宓下怀,杀人诛心。

  而且他就是故意的。

  沈宓闻言确实神色微变,转而又不知想到什么,冲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大抵不行,毕竟我这一遭,细数过往可没什么不痛快的。”

  相反,痛快的快要将一辈子的痛快,都痛快完了。

  闻濯觉得,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他更擅长反唇相讥的人了,比起出言含沙射影,他二人也算半斤八两。

  “来日方长。”闻濯缓缓向他举杯。

  沈宓神色自若,“那我便祝殿下早日得道。”

  早日得道,他连违心话都把自己藏的滴水不漏。

  一直以来,闻濯总觉得只要他逼得沈宓痛不可遏了,自然能把他那身刀枪不入的铁皮外壳,给撕开一道裂缝。

  但他想的太过简单,这个人痛都痛得再不当回事了,又怎么会介怀再痛一些呢。有人的来日能权倾天下,可他沈序宁无非生死不论罢了。

  这一点他早该知晓。

  “序宁啊,”他忽然唤了沈宓一声,语气无奈又多哀愁。

  沈宓还以为他又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不好听的,结果只等到他说:“我来替你煮茶”。

  沈宓承认,他的痛苦和欢愉永远都想两团捉不到的迷雾,前者是他自困囹圄放不开手脚,后者则时时违背他的心意——

  就比如在闻濯面前。

  这人明明方才嘲他讽他,让他痛让他疯,可下一刻说为他煮个再平常不过的茶,便使得他心生恻隐想同他说些好听的,还想可怜可怜他。

  他何故要可怜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呢?

  他心知肚明,只是他不愿说。

  ***

  早膳厨房煮的是糖桂花莲子羹。

  沈宓喜欢熬的糜一些的粥,但是莲子煮久了,又会散着零星苦味,所以时常加些糖桂花。

  这桂花存的不久,还是这年八月间沈宓闲来无事,荡去京郊桂林敲的。

  他大抵天生教风雅富贵养叼了品味,凡草木花果,除了实在出奇的那些个别,其他没有他不能喜欢的。

  桂花香气馥郁,醉人酣人却不至于过了头,翠绿丛丛簇簇缀着,零星的黄骨朵十分讨喜,轻轻挥一杆子敲下去,便如初春雨水一样纷纷坠落。

  带回去裹上糖贮住,时候一到香中带甜、甜中裹香,往羹汤里放、便不消得加旁的佐料香料,往粥里放、轻而易举两碗下肚,往茶里放、纵使寒冬腊月也能在臆想里观一场桂雨。

  沈宓司空见惯,理所应当地觉得这糖桂花物有所值。

  而闻濯却从不曾尝过。

  山中没有桂花,山中只有桃花梨花和杏花兰花,唯独没有能像这般,做成蜜一样甜的花。

  他虽不大喜欢食甜的,却教这香勾走了满心沉郁,他抬眸悄悄看着沈宓。

  他眼上的伤疤浅了许多,但眉眼到底惊俗,此时正食人间烟火,仿佛这人都宛如这桂花做成的一样,着实的难能可贵。

  三碗羹糜下肚,闻濯又迎着沈宓的目光,往自己的热茶里加了一匙,连着蜜汁的酥褐桂花,好奇饮了一口神色是时变得欢喜起来。

  沈宓还从未见过他这样。

  他想不到一个生来富贵王权家的,竟不知最寻常的糖桂花。

  “这是什么品种的桂花?”闻濯捧着茶杯问。

  沈宓心下叹气,看出他是确实稀奇,嘴上有问必答道:“糖桂花。”

  闻濯垂眸看着杯里那些卖相并不好看的小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只尝过桃花。”

  沈宓没尝过,便问:“味道如何?”

  闻濯微微摇头:“苦。”

  沈宓跃跃欲试的心思才冒出头便被掐断,“那下次裹上糖浆试试。”

  闻濯十分顺从地点头应了。

  膳后下人过来收起餐食器皿,又在屋里加了回炭。

  平时里这火,定然是烧的没有这样快的,只不过今日迎着贵客,他们便丝毫不敢怠慢。

  屋里的窗户大大咧咧敞开着,不知道是不是鼻喉间残存的糖桂花的甜蜜香味,闻濯总能够从吹进来的寒风里,闻到阵阵清香。

  泛着冷,却不能伤人。

  他同沈宓不一样,沈宓凡是能抱个炉子守壶茶,在屋里枯坐个一日一夜也全然不在话下,可他不行。

  早些年间寺庙里没吃的,他日日只能出门摸些山珍草木,便是只能吃花却也要没入深林一探虚实。

  此刻屋外大好雪景,风中暗香幽浮,他实在也不愿枯坐着白白消磨这天公作美。

  他看向沈宓,对方慵懒的神情恹恹,仿佛随时都能倒过去一梦不醒,狐毛的大氅虚虚搭在他肩头,要披不披要落不落,里头的里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两截清瘦的锁骨。

  瞧着又冷又招人。

  不过闻濯并不想提醒他,多看了两眼才收回目光,冲他道:“去换身冬衫。”

  沈宓还以为他是又想折腾,懒得搭理他,依旧垂着脑袋眯起双眸。

  见他无动于衷,闻濯只好起身催他,缓缓挪到他身侧,低低凑到他耳畔,故意逗他说:“要我帮你换的话,也不是不行。”

  沈宓被他低沉又清晰的声音吓了一跳,奇异又烦躁的情绪顿时在心底造作起来,他抬眸瞪了闻濯一眼:“殿下脑疾未好么?”

  拐着弯儿的骂他脑子有病。

  闻濯不在意地笑笑:“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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