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10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古代架空

  章玉瑛咬了咬牙,捏着谢月鹭写好的和离书,大步走到窗边,放在灯上点了。王氏没拦住,点着的和离书被扔在地上,很快便化为了灰烬。

  王氏顿足长叹,最终还是握着她的手,走出去院子里,反手掩上房门。

  走前,她不经意地回首一眼,与藏在花梨木立柜里的谢燕鸿对视一眼。谢燕鸿浑身都在抖,长宁怕他喊出声来,也怕他冲动冲出去,抬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手箍住他的腰。

  王氏最后看的那一眼,眼里满是温柔,还朝他笑一笑,仿佛在让他别怕,一如小时候他噩梦惊醒,哄他入睡时那样。门一阖上,王氏肃然立于数十禁军之前,声音清越,泠然不可侵犯。

  “我谢家忠君爱国,不曾有过一丝不臣之心,若要抄检,可有圣旨......”

  花梨木大立柜里,长宁的眼前就是谢燕鸿的发顶,他感觉自己的手背有热烫的水珠低落,后知后觉地知道,这是谢燕鸿哭了。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手就被谢燕鸿拉开了。

  谢燕鸿抬手抹了抹脸,背着他,低声说道:“趁这个时候,快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从花梨木立柜中出来,反手掩上柜门,从后窗翻出去,沿原路出去。

  长宁本就少话,谢燕鸿也不讲话,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匆匆地往西城门赶去。城门遍插火把,火光熊熊,五步一人,守卫之森严,比平日更甚百倍。

  他们停在远处,一时无法。

  谢燕鸿急得左右踱步,看向长宁:“怎么办?”

  长宁也皱起眉头,颇觉难办。若是傍晚那会儿出城还好说,荣王要反,这京师如今肯定守得如同铁桶一般,不到万无一失之时,定不会放松。

  此时,旁边的暗巷里,驶出一辆马车来。车帘拉开一角,露出孙晔庭的脸来。

  城门守卫把辚辚驶来的马车拦下,大声喝道:“来者何人,无令不得出城。”

  驾车的是个一身短打的高大男子,沉默不言。车帘被掀开,里头出来的是个锦衣公子,拱手客气道:“安靖伯世子孙晔庭,奉荣王之命出城,烦请行个方便。”

  他手上拿的确实是荣王令牌,今日荣王亲自领兵入城,身边跟的也确实是他。守卫再三确认,又见马车之内空空如也再无别人,也就放行了。孙晔庭再次拱手谢过,返身回到车内。城门缓缓开启,驾车的男子一甩缰绳,骏马拉着车驶入雾色之中。

  马车一径沿着官道走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过了金明池,天蒙蒙亮的时候,停在了城外宝相寺门前。

  宝相寺香火并不盛,在这样的清晨,寺门在重重修竹掩映下,若隐若现,四下无人。

  孙晔庭下得车来,把拉车的马解开,说道:“你快走吧,我托玉脂姑娘给你十片金叶子,足够你度日......”

  谢燕鸿从车底滚出来,身上沾的泥土都没来得及拍,冲上去直接照着孙晔庭的脸给了一拳。孙晔庭躲避不及,被打得倒退三步,捂着鼻子跌坐在地上。谢燕鸿像头怒气冲冲的小老虎,扑过去,揪住孙晔庭的衣领,还要再打。

  孙晔庭也火了,不顾直流的鼻血,截住谢燕鸿的拳头,抬脚踹他,两人扭打在一起。

  谢燕鸿朝长宁喊道:“还不快来帮忙!”

  长宁扭过头,假装没听见,任他们两个厮打。

  两人街头流氓似的,滚来滚去打了好几个来回,谁也没占上风。谢燕鸿朝他喊道:“孙晔庭!你和你爹都是软骨头!软骨头!”

  孙晔庭大喊一声,将他掀开,怒道:“闭嘴!”

  谢燕鸿浑身狼藉,站起身来,指着他,骂道:“我说错了吗?夫子教你的礼义廉耻,你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逆党?荣王和你这狗腿子才是逆党......”

  孙晔庭衣服被他扯乱,头发也乱是乱的,全然没了平时斯文软和的样子,他眼睛通红,大声截断谢燕鸿的话:“你不懂!”

  谢燕鸿被他气笑了,胸膛起伏,说道:“好!好!我不懂,那你说说看?我倒听听你要放什么狗屁!”

  孙晔庭急急说道:“成王败寇,有能者居之,又有什么不行?太子无能,只不过占个嫡长之明,就理所应当要继承国祚吗?凭什么?”

  谢燕鸿一时间被他问住了,涨红了脸,喊道:“那你呢?!我和颜澄当你如手足一般,你就是这样报答的,害我全家?”

  孙晔庭低下了头,不讲话了,一时间,两人沉默相对,只听到粗促的喘气声。

  半晌,孙晔庭才低声说道:“你和颜澄是天之骄子,我不过是盛光下的影子,总是给你们作陪衬的。我的才干、抱负都是不值一提的。手足吗?你和颜澄是手足,待我却不是。”

  时至今日,谢燕鸿才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冷冷嗤笑道:“小人之心。”

  孙晔庭撇开头,说道:“任你怎么想吧。你的家人,我会尽我之能保全的。”

  谢燕鸿问道:“我哥哥怎么样了?”

  孙晔庭答道:“荣王召他入宫,想让他拟圣人的遗诏。”

  “遗诏?”谢燕鸿失声问道。

  话音刚落,京城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沉郁的钟声,一声一声,回音不绝,沉沉如雷。那是昭示着帝王薨逝的钟声,先由大内的大庆殿钟楼敲响,然后是城内各大寺院道观敲钟应和,接着是城门钟楼。

  不过一会儿,宝相寺的僧人也敲响了钟声,这钟声将会持续整整三天,天地同哀。

  谢燕鸿脸色惨白,说道:“荣王弑君,你是帮凶。”

  孙晔庭的脸也煞白,但他脸上却无悔色,毅然道:“你走吧。”

  他从车内拿出一瓶酒来,倒在两个白瓷小酒杯里,端起其中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另一杯递给谢燕鸿。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孙晔庭说道,“小鸿,我给你践行,你自珍重。”

  谢燕鸿抬手一挥,将那杯酒打落在地,酒液倾倒,浸入泥土之中。他说道:“这首诗是写给挚友的,你我此刻是仇人。”

  话毕,谢燕鸿再也不看他,翻身上马。长宁沉默不语,也上了马,两人共骑。长宁一夹马肚,骏马长嘶一声,马蹄落处,扬起微尘。

  谢燕鸿突然喊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我手上有圣人手书——”

  身后,孙晔庭久久立着,突然扬声吟道:“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尊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谢燕鸿依稀听见了,他也记得,夫子说过,诗书有灵,是天地正气,可以壮胆。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我好喜欢

第一部 分的剧情告一段落了 换地图

第十四章 耳洞

  “别哭了。”长宁说道。

  “我没哭。”谢燕鸿的眼睛肿成一对核桃,脸上还留着他娘的巴掌印,肿起一片,看上去好不狼狈。

  两人共骑,长宁双手握着缰绳,横在谢燕鸿身前,一路快马疾驰了半天,他手背上湿了好几回,若不是天气晴好,他还以为是下雨了。

  日头正盛,晒得人头顶发烫,长宁干脆在树荫下停下来,翻身下马。

  谢燕鸿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再次强调道:“我真的没哭。”

  长宁无所谓地应道:“哦。”

  谢燕鸿恼羞成怒,也翻身下马来,刚想说自己真没哭,都还没张嘴,肚子里响亮地“咕噜”一声,擂鼓一般响。他从昨晚起就水米未进,紧张时不觉得饿,现在才发现自己饿得慌,肚肠都像绞在一起,直往上反酸水。

  长宁像没听到似的,不予置评。

  见他没反应,谢燕鸿觉得自己也犯不着上赶着,背过身去,解开玉脂给他打的包袱。他在里头翻翻拣拣,全都是一些金银细软,最贵重的就是两片打得薄薄的金叶子,金光灿灿地躺在包袱里——

  两片?

  谢燕鸿皱起眉头,愣了半晌,笑骂道:“雁过拔毛......”

  孙晔庭给留了十片金叶子,玉脂给他扣下了八片,这过路费也真是够贵的。谢燕鸿也不在意,盘腿坐在地上,把满是金银的包袱一推,长叹一声,金银也落不了肚,这会儿要是能有一碗热腾腾的面该多好。

  他一回头,见长宁正靠在树干上,不知在吃什么。

  谢燕鸿咽了咽唾沫,挪了挪屁股,往长宁那边挨近了些,见他在吃烘得又干又硬的胡饼,中间还夹着些肉干。往常,谢燕鸿对这种吃食是看也不看的,这会儿却馋得不行。

  他说道:“那个......好吃吗......”

  长宁低头看他一眼,三两口把手上的胡饼吃完了,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仰头灌了些水,这才慢吞吞地说道:“侯府守门的都不吃这个。”

  谢燕鸿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长宁把自己当初挤兑他的话又还回来了。以为他是个木头,没想到居然还会记仇。谢燕鸿涨红了脸,撇开头,实在说不出求人的话来,坐在地上,把手边的野草狠狠地揪了个干净。

  长宁说道:“我们不能进城,歇一刻钟就得出发。要到魏州,沿运河走水路是最快的,若不行,少不得要多绕路。”

  谢燕鸿一听不能进城,整个人都蔫儿了。荒郊野岭的,纵有千金万金,也抵不过一张又干又硬的胡饼。

  但他转念一想,不进城才是上策。

  临走前,他一念之差,把身上带着的圣人手书嚷给孙晔庭知道,这纯粹就是为了当筹码,好让荣王顾忌,留着他家人的性命。与此同时,荣王对他的追捕就会更急切些,城门关口码头自然都是严防死守。

  谢燕鸿捂着肚子,躺在地上。

  长宁不知他又闹哪样,看过去,却见谢燕鸿闭着眼,喃喃道:“我娘吩咐你把我带到魏州,要是我饿死了,就到不了魏州,你就算失约......”

  话音未落,谢燕鸿就感觉到散发着香味的胡饼打在他脸上,他闭着眼捞住,一个翻身坐起来,一口一口地啃起来。就算饿极了,他也吃得不狼狈,小口小口就着水吃完了,肚子饱了之后整个人就好受多了。

  “出发吧。”谢燕鸿说道。

  他们不能沿着官道走,只能抄小道。一整日都在马上,入夜歇息的时候,谢燕鸿走路的姿势都别扭起来了。他虽爱打马球,骑术也好,但何曾试过这样快马赶路,稍一动动,大腿内侧就被裤子磨得刺痛。

  夜晚只能在郊外露宿,只能吃胡饼,谢燕鸿只不过吃了一顿就腻了,见到胡饼就发怵,别无选择,只能小口小口不情不愿地吃。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能找个地方坐着,长宁却像是惯常露宿的,钻进林子里去拾柴火了。

  谢燕鸿一开始还发呆,想着事儿,计划着到了魏州之后要怎么样,呆坐一会儿之后,开始不安起来。

  已经入夜了,到处黑漆漆的,风吹过,枝叶簌簌摇动,黑影幢幢。谢燕鸿凝神去听,只觉得不远处的官道上,时常有马蹄声,仔细去听,好像又有脚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谢燕鸿挪了挪屁股,挨着马坐着,马“咴咴”叫两声,低头吃草。

  “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谢燕鸿嘟哝道。

  渐渐地,他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左右踱步,又不敢走远去找,生怕迷了路。他不认识路,不沿着官道,根本不知道如何能到魏州。他也没有食物,也不能打,如果长宁抛下他自己走了,那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根本到不了魏州。

  这样想着,谢燕鸿渐渐害怕起来,试探性地叫了叫长宁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谢燕鸿拽紧了马缰,看了看黑漆漆的林子,深呼吸两口气,给自己壮壮胆子,牵着马过去,拨开一丛灌木,正要跨过去,与拾柴火回来的长宁撞了个正着。

  谢燕鸿倒退两步,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还不饶人:“你走路怎么没有声响的?吓死人!”

  长宁背后斜背着长刀,手上抱着一小把柴火,问道:“叫我做什么?”

  谢燕鸿一屁股坐下,说道:“没什么,随便叫叫。”

  火很快升起来了,熊熊的火焰让谢燕鸿心安了不少,生火后,长宁又站起来要往林子里去,谢燕鸿紧张地道:“你去哪儿啊?”

  “再捡些,不够烧。”

  谢燕鸿抬手拽住他衣摆,说道:“怎么不一次捡够啊。”

  长宁把自己的衣服从谢燕鸿手里拽回来,反问道:“不是你叫我吗?”

  谢燕鸿又把那一角衣摆抓回来,眨眨眼,说道:“够了够了,天气热,不用整晚生火,我又不怕黑。”

  最后,两人围着火坐着,不发一言,盯着干树枝在火里噼里啪啦地烧,时不时迸发出一点火星。附近似乎也有寺庙,能隐约听见低沉的钟声。这隐约的钟声,又在提醒谢燕鸿,君主薨逝,重要的手书正在他身上。谢燕鸿捏了捏怀里的书信,又想起圣人来——如今已经是先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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