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36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古代架空

  阿公说他小时候是没有的,那是多小的时候呢,长宁全无记忆。反正,他所记得的日子里,时不时就头疼。阿公颇通医术,他们与羌人比邻而居,羌人也有好巫医,只是一直都无法根治这个毛病。

  好在,疼是疼,疼得也不厉害,阿公隔三差五给他施针,渐渐地,这个毛病就犯得少了。

  只是不知为何,从入京师开始,这头疼得越来越厉害,疼的频率也越来越密。自从与谢燕鸿二人从京城逃出,这头疼似乎就没有停止过,只不过有时厉害些,有时轻微些。

  他之前一直不曾忧心,他一直想的是,等回到关外,阿公总有办法的。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不是独身一人,身边还有个谢燕鸿,得安安稳稳撑到那个时候,不能出岔子。

  面对谢燕鸿紧张担忧的目光,他说道:“无事。”  谢燕鸿半信半疑,望着他重新握住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似乎真的没有事了。小乌轻快地跑起来,带着谢燕鸿紧紧地贴着长宁的马跑,谢燕鸿的目光仿佛钉在了长宁身上,好像生怕长宁在他面前从马上栽下来似的——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长宁被他盯得紧,突然转头说道:“可以治。”

  谢燕鸿忙问:“怎么治?”

  “你教过我的。”

  “什么?”谢燕鸿茫然道。

  “这样。”

  在小跑的马上,长宁倾身去在谢燕鸿的嘴角边亲了一下。亲得并不深入,蜻蜓点水一般,嘴唇擦过嘴角又擦过脸颊。

  谢燕鸿愣了。

  “快走吧。”长宁面无表情道,“驾!”

  “你!等等我!”谢燕鸿喊道。

  两人一路疾驰,不敢慢了,怕真的被狄人撵上,也不敢快了,怕狄人失去目标,扩大搜索,发现乌兰一家的行踪。按照乌兰他们所说,狄人中姓斛律的这一支,这几年在关外清除异己,对内统一各部,对外清除异己,若遇上了,势单力薄,毫无反抗之力,就是个死。

  于是,谢燕鸿二人且行且停,时不时登高远望,四处警戒。

  不过两日,便察觉到有一支数十人的轻骑缀在他们后面,他们二人胜在轻便灵活,干粮也充足,放风筝似的,带着这数十人的队伍,在关口附近,绕了一个大圈。

  三日后的清晨,他们到达参合关口。

  这里曾是西拒胡虏的要塞,比居庸、紫荆更为险要,只是随着两朝更迭,中原内斗不止,狄人劫掠,这里也就渐渐荒废了。两山间的河谷积雪已经化尽,青嫩的草经历一冬的蛰伏,冒出头来。

  关口的城垣年久失修,断断续续,晨光自城垣的边缘漏出,刺得谢燕鸿抬手挡住眼睛。长宁下马,将长刀放下,轻盈地一跃,攀住凸出的石砖,凭借臂力与腰力,爬上了荒废的垛楼。

  他登高远望,这几日一直紧追不舍的队伍不见了。

  听到这个情况,谢燕鸿也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难不成......他们见追不到就作罢了?”

  只是,这话他说出来自己也不信。紫荆关一役,谢燕鸿与狄人正式接触,知道他们狡诈善战,此番东侵,背后所谋甚大,发现一点蹊跷,随即追了一路,最后岂会这样草草了事?

  长宁也是满心不安,他望了一眼清晨晴朗旷亮的天空,一望无际,除了朝霞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说道:“速速出关。”

  不用他说,谢燕鸿也知道此时走为上计。此时的情形与心境都与在紫荆关时大为不同,且不说此次狄人不是小打小闹,谢燕鸿此时也没有了东归的想法。他所珍惜的人和事,都已经被埋在了过去,此时,他心中所系的,也只有长宁一个。

  无论如何,长宁都是要与他外公团聚的,谢燕鸿自然也就以此为目标。

  他们一路策马奔驰,不敢有丝毫耽搁。很快地,他们便见到了滚滚黄河。黄河在中原地区处处肆虐,今冬大雪,开春雪化,中原地区恐多有洪涝。但河套平原这一段的黄河,却驯顺乖巧,波涛平缓,哺育了这片塞外江南。

  若谢燕鸿此时有闲情,当会为这早春胜景而慨叹不已。

  阴山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浮云拦在山腰。放眼望去,草原上已经没有多少积雪了,到处都是潺潺流水,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候鸟北归,掠过澄空,也不知其中有没有玉爪。长宁对地形极为熟悉,一路带着谢燕鸿沿黄河往西南方向走,黄河在此处分出大大小小数条河道,宽阔者需大船,浅窄者仅如小溪,跃马即过。

  长宁领着谢燕鸿一路到了一个渡口边,渡口看着不算老旧,却无人,仅仅系着一艘小船。

  “这是古渡,这片河道浅窄平缓,若要往河套南边去,多从此处渡河,往时,这里是乌兰的父亲摆渡。”

  长宁与独孤信约定好的,若是意外失散,便在古渡口留下口信。

  两人下马,任马儿低头吃点嫩草,他们一路到了渡口。长宁轻轻一跃,跳上那艘小船,船真的小,他一条上去,船身便左摇右晃。长宁稳住身形,扶着船舷蹲下,手直接伸进水里,顺着船身一直往下摸索,直到整条手臂都没入水中,才在船底摸到了东西。

  谢燕鸿蹲在岸上,见他从水里捞出一样湿淋淋的玩意儿。

  那是用油纸叠成的小包,用羊毛搓成的粗绳绑在船底。长宁抽出匕首,一下划开,油纸包里除了一张字条,什么也没有。

  “写的什么?”谢燕鸿着急地问。

  “这是阿公用暗语所写,”长宁将纸揉成团,扔入水中,说道,“他让我沿横水南行,绕开库结沙,往什贲古城去。”

  库结沙是横亘在黄河南岸的百里沙海,横水发源于黄河,绕着库结沙的边缘,一路往南流淌。除了字条外,独孤信还在古渡口的渡头下方隐秘处,留了一些干粮,两人将干粮装好,缚在马上,连同灌满的水囊,一起绑好。

  “什贲古城?”谢燕鸿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长宁摇摇头,说道:“我不晓得,阿公指明了方位,沿着路,去了便知道,走吧......”

  话音未落,一声尖利的鹰唳刺痛了谢燕鸿的耳朵,这一声惊空遏云,足以传出百里。谢燕鸿猛地抬头,见空中有一道黑影,正在他们头顶盘旋打转。长宁反应极快,托住谢燕鸿的腰,将他一下提溜到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沉声喝道:“快走!”

  头脑还未反应过来,手脚先动。谢燕鸿猛夹马肚,小乌一跃而出,长宁紧随其后,扬鞭策马。两匹马先后跃入浅窄小河中,溅起的水波让小船左右摇晃不止。河道浅窄,两匹马三两下便渡河上岸,一路往南狂奔。

  那道黑影始终在他们头上盘旋不去,谢燕鸿这下了然,这是鹰在向主人标明敌人的方位。手上没有弓箭,即便有弓箭,也难以射中高空中的海东青,此刻他们能做的,只有狂奔。

  倏尔,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尖利哨音,与鹰唳相似。

  空中的黑影应声而动,俯冲直下,长宁当机立断,勒停了马,反手抽刀,刀刃上还有干涸的血渍,散发着寒光。谢燕鸿也收缰停马,抽出乌兰所赠的弯刀,小乌焦躁不安地左右踏步,谢燕鸿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握紧刀柄。

  见过乌兰驯鹰养鹰,谢燕鸿本以为自己与这神奇的生灵已经很熟悉了。但此时,望着那遮天蔽日一般的健壮翅膀在头顶扇动,望着那反射着日光的尖利喙爪,他还是觉得心脏砰砰直跳,手心满是汗。

  鹰俯冲而下,长宁伺机而动,刀破空而去,鹰唳叫一声,将将避过,又再次盘旋升空,在他们头顶绕了数圈后,又再次俯冲而下,锋利的爪子就像铁钩,能一下将人的眼珠子钩出来。待长宁挥刀阻挡,它又敏捷避开,飞高盘旋,再待时机攻击。

  如此几次之后,凝神旁观的谢燕鸿瞅准了时机,待鹰避开长宁刀尖时,低喝一声,将手中弯刀掷出——

  扔中了!

  弯刀落地,鹰唳叫一声,在空中失去平衡,斜飞坠地。

  等的就是这一刻,长宁驱马上前,手握刀柄,刀尖往下一刺。锋利的兵刃刺穿了鹰的翅膀,将它钉死在地上。

  长宁收刀,谢燕鸿也捡回了掷出的弯刀。

  纷杂的马蹄声渐近,谢燕鸿还听见了獒犬的吠叫声。原来早晨时见不到狄人的踪迹,是因为他们回头召集鹰犬去了,看来是势必要将他们拿下。其中,估计还有那位狄人少年的功劳。他们在紫荆关见过,狄人说不准会以为他们是汉军。

  只是,若不吸引来狄人的注意力,又怎么能保证乌兰一家的安全呢,谁又能料到,那少年竟是狄军。若是狄军中人,当时怎么又是俘虏呢?他到底是什么底细?

  千头万绪让谢燕鸿头脑嗡嗡响,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獒犬嗅觉灵敏,要寻找他们易如反掌,此处开阔,无处躲藏,只要出现在狄人箭矢射程范围内,他们必死无疑。

  长宁牵着谢燕鸿的手,让他下马来,将两匹马的缰绳松松绑在一起,轻吹口哨,四蹄踏雪的黑马聪明懂人意,当即轻快地往无人处奔跑,小乌被它带着,也一起跑走了。

  来不及多解释,长宁握紧谢燕鸿的手,说道:“我不会松手的,我数三声,你深吸一口气,屏住。”

  谢燕鸿下意识照做,深吸一口气。

  长宁牵着他,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谢燕鸿没料到,长宁的水性竟这样好。

  他压根儿没花什么力气,长宁便像一尾鱼似的,带着他往前游。他也不敢睁眼,只感觉到流水如同春风般轻柔,拂过他的身体。他们交握的手密不可分,一瞬间,谢燕鸿几乎忘却了当下的紧急,觉得长宁会一路带他游到传说中的龙宫仙境去。

  游出了一会儿,谢燕鸿感觉到自己一口气快要用尽了,他捏了捏长宁的掌心。长宁明了他的意思,牵着他的手将他拉入自己怀中,给他渡了一口气。

  他们在水中依偎,唇齿相依。春寒料峭,初春雪融,这些都是雪水,冰凉沁人,然而他们彼此的身躯却如此温暖。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还要再苦一段,等这一段剧情过了,估计就能开启爽文模式了(大概)

  这星期算错了榜单字数,发现自己没写够,多更一章50,记得别看漏了!

第五十章 面具(副)

  开春,万物复苏,连土匪寨子里也开始生机勃勃*来了。

  木桩子两头削尖了,一个挨着一根打进地里,围成篱笆围墙。围墙里头圈一块地种点儿菜,再圈一块地养几只牛羊鸡鸭,聊胜于无,主要的补给还是靠抢。

  一个动荡的冬天,洪涛山下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大大小小好几波匪寇,冬日里雪一场一场地下,大家都想着活命,说是匪寇,跟流民也差不多。如今冰消雪融,朔州城里的官儿也从不曾管过他们,一个个的心思也都活泛起来了。

  陈大力想当土皇帝,其他土匪头子也想当土皇帝,想要当土皇帝,就先得把周围的对手打服了。

  这样的粗重活,是不必陆少微动手的,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帮陈大力“炼丹”。

  如今他是天天“炼”,十日一次,给陈大力献上“仙丹”,让他服下。陆少微也不能像先前那样烧空炉了,他跑了几回朔州城,采买了不少“仙材”,其中还有一小块亮闪闪的黄金,真金白银的,升起炉来,很像那么回事,极能唬人。

  陆少微在烧得正旺的炉旁盘腿坐着,取暖打瞌睡,像只老太太养的老猫。

  突然,外头一阵喧闹,有人声也有马声。陆少微掀起一点儿眼皮,见给他添柴加火打下手的二狗子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往外看,好像凳子上有虫咬他屁股似的。

  “咳咳——”陆少微颇具威严地轻咳两声。

  二狗子瘦瘦小小的,被他吓了一跳,不敢动了,认真地添了两根柴火。外头实在是热闹,他当真坐不住,可怜巴巴地小声唤道:“仙人......仙人......”

  陆少微眼睛也不睁,动也不动,拖长声音应道:“嗯?”

  二狗子恳求道:“颜二哥他们好像回来了,我能去瞧瞧吗?就看一会儿......”

  好像真的睡着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陆少微才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他头还没点下去,二狗子就像支箭似的蹿出去。陆少微再掀起一点儿眼皮,见屋里头没人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扒着屋里的小木窗,踮着脚往外头偷偷看。

  土匪寨子门口围满了人,将得胜归来的人和马围得水泄不通。

  陆少微一眼就见到了颜澄,骑在高头大马上,背后背着刀,半张脸都被布巾挡住,只露出眉眼。他们收获颇丰,马上都绑了东西。陆少微弯腰从地上随便捡了一小截树枝,扣在拇指和食指间,待颜澄牵着马从窗前过的时候弹出去。

  那小树枝准确地打到颜澄的额头上,颜澄敏锐地看过来,陆少微一个猛蹲,又坐回丹炉旁边,合上眼睛,装作盘腿打坐。

  二狗子一阵风地冲进来,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给陆少微耳朵里灌话。

  “......带了好多东西回来!还有一头猪!咱们今晚是不是能炖肉吃?”

  “颜二哥好像挂彩了。不过他好像一点儿也不疼......”

  陆少微看他一眼,他没看到,继续念叨:“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皮肤像雪一样白!”

  讲到这里的时候,颜澄推门进来了,二狗子狗腿地凑过去,要帮他拿刀。颜澄把挡脸的面巾扯下来,扔到一边,嫌弃地摆摆手,二狗子忙不迭地往外退,走前还朝陆少微喊道:“仙人!柴火加好了,我......”

  颜澄反手就把门掩上,把他的话尾巴关在外头,揉了揉耳朵,嘟哝道:“吵死了。”

  陆少微仿佛入定,一切都不能让他分心,就这么闭着眼打坐。颜澄惯了他这个神神叨叨的样子,也不去戳穿他,俩人互相知道彼此的底细,也不搞那些虚的。

  颜澄龇牙咧嘴地把上身穿着的粗布衫脱了,受伤的地方在后背,被刀尖刮了,不深,但没刚才没好好包扎,血沁出来,顺着后背往下流又凝住了,后背全是血痂,看着很是狼狈。陆少微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他蹲在地上,翻箱倒柜地找伤药。

  “在那儿......最底下......”陆少微提醒道。

  颜澄找到了伤药和干净麻布,弓着背坐在陆少微旁边,随口说道:“来,帮我包扎一下。”

  陆少微接过东西,将颜澄背上匆匆包扎的布揭下来,疼得他一个劲儿倒吸气。颜澄个子本就高大,原本还是青年模样,这几年吃了苦头,比原来又更挺拔,后背宽阔。陆少微个子小,戳了戳他的后背,说道:“往下面坐点儿,不顺手。”

  颜澄干脆盘腿坐在地上,陆少微帮他简单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干净的麻布撕成条,前胸后背绕几圈,松松绑个结。伤口包扎好之后,颜澄又不怕疼了,站起来伸了两个懒腰,抱怨了两句“累死我了”,把自个儿摊平了,趴在床榻上,皮肤晒成了深麦色,肌肉舒展紧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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