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44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古代架空

  谢燕鸿忙开门将她放进来,不等她问,便急忙道:“我得赶紧回去,不然怕穿帮了。”

  “斛律恒珈认得我,我去另叫一个人来。”

  丹木说完便转身出去了,不多会儿便带了另一个高挑的胡姬来,她与谢燕鸿身高相仿,能蒙混过关。谢燕鸿感激不尽,两人分别避在大围屏后,将外衫外裤相互调换过来,如此一番下来,回头斛律恒珈来看,也找不出证据来。

  “我得赶紧回去了。”谢燕鸿说。

  长宁跟在他后面,说:“我同你回去,送到了再回来。”

  谢燕鸿看看天色,此时还不到二更,宴会热闹,恒珈一心要和胡商们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一时还分不开身,便点了点头。他绕着办宴的厅堂好几天了,一直盯着这儿,对守卫的情况比较清楚,便当先走在前边带路,长宁默不作声地殿后。

  通判府人极少,守卫基本只在恒珈出现的地方出现,汉人仆从们生怕触了恒珈的霉头,总是躲得远远的,有吩咐了才现身。整个通判府黑漆漆一片,只能听到他们两人轻轻的脚步声。

  突然,从庭院的树丛里窜出来一只野猫,谢燕鸿顿了顿,往后撞在长宁身上。

  谢燕鸿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是只野猫罢了......突然窜出来......我......”

  没等他说完,长宁便抓起他的手,宽厚的手掌还是谢燕鸿熟悉的温度,连掌心的厚茧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心定了一些,接下来的一路,两人的手都没松。

  很快的,谢燕鸿所住的偏厢就在眼前了。

  谢燕鸿将他引进去后,便说道:“今日不是说话的时机,你快回去吧,稳住斛律恒珈才是最要紧的。过几日再找时机见面。”

  他怕自己舍不得,也不再去看长宁,赶紧换了衣裳洗了脸,旋身出来的时候,见长宁还抱着手倚在门边,不知在想什么。再见到长宁,谢燕鸿始终觉得如坠梦中,长宁好像还是那个长宁,但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这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在做梦。

  二更鼓声远远传来,谢燕鸿愣愣地盯着长宁沉默的背影,不知为什么,鼻头一酸。他吸了吸鼻子,连忙说道:“已经过了二更了,你快回去吧。”

  长宁转过来看他,长久地看他,看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说道:“你好像瘦了些。”

  何止是“好像”,谢燕鸿大病初愈时,都差点被铜镜里映出来的自己吓到了,消瘦憔悴,最近这旬日来才算好些。他抬手揉了揉鼻子,发现长宁还在盯着自己,好像没见过自己似的,又好像在仔细掂量,他是不是真的消瘦了,到底哪里消瘦了。

  “别看了,”谢燕鸿恼道,“快回去。”

  长宁没听见似的,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上了谢燕鸿的脸,摸过他的眼角眉梢和鼻尖嘴角,就像不久前谢燕鸿抚摸他时一样。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谢燕鸿的脸,谢燕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又舍不得隔开他的手。

  “你没有什么想与我说吗?”谢燕鸿小声问道。

  回答谢燕鸿的是长宁的沉默,谢燕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生怕从里面看出一丝丝陌生,哪怕是一丝丝,都会提醒自己,这或许只是个梦。

  长宁的手指轻轻擦过谢燕鸿的唇珠,谢燕鸿眷恋他的温度,下意识地挽留他一触即分的指腹,双唇轻轻含住他的拇指。长宁便用拇指揉他的嘴唇,现出掩藏在唇后微张的齿列,还有藏得更深的舌尖。

  谢燕鸿脸上发烫,但又有点儿想哭,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这和他设想过千万遍的重逢不一样。

  他们不过分别了月余,不知为何,好像过了好久好久,久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长宁又凑近了一些,好像想要再看得真切一些似的。

  突然间,被闩上的门被猛地推了一下,吓得谢燕鸿一激灵,他连忙将长宁推开,慌忙道:“先躲起来!”

  作者有话说:

  没毁容,假的。

  长宁目前脑子刚刚治好,没太清醒,大家见谅。

第六十一章 祭礼

  长宁被推得一愣,如梦初醒,面色阴沉。

  他的袍子早在刚才宴席上胡闹的时候便乱了,衣襟半敞着,胸膛赤裸,连同他的胡族打扮,与他的异族相貌,衬得他格外健硕疏狂。

  谢燕鸿却无闲心欣赏,他左看右看,急急忙忙地将他塞进床底下,利索地一脚将他的衣角也踢进去,草草扫了一眼,见没什么破绽了,才敢将闩上的门打开,站在外头的果不其然就是斛律恒珈。

  恒珈一步跨进来,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笑眯眯地说道:“怎么将门闩上了?”

  谢燕鸿镇定自若,毫不示弱地顶回去:“不然呢?等着你来杀我吗?”

  “我不会杀你的,”恒珈说,“你知道的,你救过我。”

  他一边说,一边在房内四处逡巡,好像非要找出谢燕鸿的什么破绽来。谢燕鸿就倚在桌边,径自倒了杯茶润润嗓子,反唇相讥:“你若是要报救命之恩,何不将我放走呢?”

  闻言,斛律恒珈停住脚步,问道:“我放你走,你去哪儿?”

  谢燕鸿只觉得滑稽,天下之大,他哪里不能去。

  恒珈见他不屑,便接着说道:“回中原?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在紫荆关,你是逃出去的吧。出关?你的家也不在关外。狄人铁骑,很快就要踏遍关内关外了,你在哪里,不都一样吗?”

  谢燕鸿一时语塞,还真被恒珈说对了。

  他是被故土驱逐的人,就在一个月前,他以为自己跟着长宁到关外,就能把他乡作为新的故土,谁知波折频频,兜兜转转,又走了回头路。

  见他沉默不语,恒珈知道自己戳中了痛处,肉眼可见地得意起来。他说:“你会打仗我知道,你讲兵书史书也讲得很好。既然你无处可去,不如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做什么?”谢燕鸿问。

  斛律恒珈有意卖弄,将谢燕鸿前些时候讲给他听的故事,又说了一遍:“李朝独孤信,阵前被十二道羽檄急急召回,梁朝开国功臣谢韬,满门抄斩。不都是因为他们跟随昏君吗?你跟着我,一定不会和他们一样......”

  谢燕鸿心中一痛,冷冷说道:“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恒珈被他拂了面子,脸色沉下来,说道:“你说,如果我押着你到阵前走一圈,你还能回去吗?”

  谢燕鸿猛地站起来,差点掀翻了茶盏,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请回吧,我送你出去。”

  说罢,他窝着一肚子火,也不管恒珈想不想走,将门敞开便请他出去。恒珈见他油盐不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谢燕鸿连忙绕回到内室,蹲下身看床底下,那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长宁的影子。

  纵然他心里知道,长宁需得即刻赶回去,但也不免失落。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发起呆来,愣了好一会儿,又趴着伸手去够床底,摸来摸去,总算摸到了除了灰尘意外的其他东西——那是一粒闪着亮光的金珠,还不到指甲盖一半大,应该是从长宁发辫上掉下来的。

  谢燕鸿将这一粒小小的金珠握紧在掌心,感觉到它硌进了肉里,一阵钝疼。

  应该不是做梦吧,他想到。

  那日晚上,谢燕鸿做了一晚上的梦,什么样的梦都有,光怪陆离。

  他梦到了热气腾腾的汤泉,梦见了他和长宁肉贴着肉,体温比汤泉还要烫热,长宁在他耳边说了很多很多,比长宁以往加起来的所有话都要多,但他一句都听不清,越是想听越是听不见。

  他又梦见了在魏州城外,雪大如鹅毛,一片片雪花重如泰山,压在他身上。长宁骑着马在雪中越走越远,怎么叫都叫不住。转瞬之间,埋着他半条腿的从冰冷的雪花变成了滚烫的黄沙,血从他划伤的手臂上不住地往下流,长宁面如死灰,怎么叫都叫不醒。

  谢燕鸿几乎是惊叫着醒过来的,醒来时满身的冷汗,手止不住地发抖。

  通判府里,胡姬们正在收拾细软从角门东离开,谢燕鸿避着守卫的视线,躲在树后,丹木见到了,跑到他面前,借着假山石的遮掩,和他匆匆说了几句。

  “昨夜没有事,斛律恒珈来的时候,长宁已经回来了,”丹木说道,“五日后便是狄人的五月祭,不再办宴了,我们要走了。”

  谢燕鸿忙问道:“你们去哪里?”

  丹木说道:“还能去哪里,不过是从一个宴会到下一个宴会。”

  谢燕鸿沉默了,话都哽在了喉头,说不出来。

  丹木又说道:“长宁让我给你传话,乱起来的时候,往朔州城南走。”

  什么时候会乱起来?他又怎么走?谢燕鸿一头雾水,但再多的丹木也不知道了,长宁估计也防着她会泄漏,说一半藏一半,似乎笃定谢燕鸿能猜得准。远处,其他胡姬在偷偷招呼丹木,让她快回来。丹木抓住谢燕鸿的手,说道:“如果你能走的话,如果可以的话,带我走吧,我想回到草原上......”

  说到底,丹木豁出去帮了谢燕鸿这么多,也是为了一线生机,谢燕鸿是她眼中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谢燕鸿很想答应她,但他自己自身都难保,今日不知明日事,又如何能轻易许下承诺呢?

  丹木凄然一笑,说道:“没事,我知道很难,如果你再见到乌兰,告诉她,我很想念她。春天鸢尾花开时,把最漂亮的那一朵留给我......”

  谢燕鸿反握住她将要松开的手,郑重地答应她:“我答应你。”

  丹木朝他点点头,回身跑走了。

  很快地,便是狄人们隆重的五月祭,到处都响起羯鼓与箜篌,街头巷尾装饰着鲜花,大批的牛羊牲畜被赶入城内,祭祀的金人立在高台上。这一尊是铜造的,虽非真金,但在春末的阳光下,依旧璀璨夺目。

  在狄人的王庭,祭祀金人要立在林木之间,城内没有林木,狄人便四处折来绿枝,插在高台之上,拱卫着顶天立地的金人。绿枝上还缠绕上了盛放的鲜花,外头堆放着许多牛羊的头颅,苍蝇蚊虫成群伏于其上,挥之不去。

  狄人们直把朔州当作了故土,用祭祀的喜庆庄重强行洗去朔州城本来的颜色。

  斛律恒珈是主祭,打扮隆重。左衽衣袍,颜色鲜艳,披金戴玉,连帽子上也是金玉打造的缀饰。腰间佩的弯刀同样华丽异常,刀柄刀鞘上,也镶满了金玉贝壳。他也似长宁那样,发辫里编入珠子,除了金珠、玉珠,还有绿松石、碧玺石。他的相貌大约随了他温柔似水的汉人母亲,但又有经鲜血战火洗练过的凶狠,打扮起来越发显得阴鸷而危险。

  他说:“你随我一起去看看,看看我们这些蛮子的祭礼。”

  谢燕鸿向来觉得他别扭得惊人,既自傲又自卑,自傲于自己的狠辣多智,又自卑于自己的出身。他既不屑于汉人的迂腐重礼,又嘲弄胡人的野蛮嗜血。

  恒珈甩给谢燕鸿一身狄人的袍子,说道:“换上吧,不然太显眼了。”

  谢燕鸿这会儿也不拘泥于小节了,沉默着换上。他这几日想来想去,恒珈把朔州城管得铁桶一般,入夜宵禁,无令行走者杀,白日也城门紧闭,有令在身才能开门进出,违者也杀。最有可能乱起来的,就是祭礼了。

  谁知道,恒珈竟然也让他去看。才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简直顺利得谢燕鸿不敢相信,但他不肯放弃这难得的希望,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仿佛一个沉默的侍者,跟随在恒珈身后,出了多日来未曾踏出过一步的通判府。

  狄人于黄昏时分行祭礼。

  最后一丝夕阳映在天边,高高伫立的金人沐浴在残阳里,璀璨夺目,简直让人不敢直视。赤裸着上半身的狄族勇士,抡圆了肌肉遒劲的胳膊,一下一下敲响羯鼓。如战鼓一般,一声声重重地敲在人的心头上。

  有面容肃穆的狄人,用碗舀起新鲜的乳酪,浇在拱卫金人的绿枝上,一头一头的牛羊被牵到高台之下,等待被宰杀献祭。恒珈肃然立在高处,等太阳完全落下,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的时候,他就会宣布祭祀开始。

  狄人士兵阵列在高台四周,热切地看着高台上的金人。

  谢燕鸿立在恒珈身后,心头惴惴不安,但却不敢显露出来。祭祀隆重,长宁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保证他们俩都全身而退呢?

  他不动声色地在底下的人堆中寻找长宁的身影。

  黑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阳光全部赶走,当阴霾降临的时候,恒珈振臂高呼,狄人高举火把,点亮高台四周足有一人多高的篝火。他们信奉袄教,崇火,当火焰熊熊升起,接替阳光驱散黑暗时,欢呼声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鼓声越来越急。

  就在此时,高台底下的牲畜群突然乱了起来。

  本该引颈就戮的牛羊马骆驼,不安地嘶叫,挣脱束缚,左冲右突,引发阵阵惊叫。有一匹受惊的马,扬起前蹄,牵它的马夫吓得连忙倒退,吹起了尖锐的马哨,马却全然听不见似的,高扬的前蹄无意踹倒了其中一丛篝火,火星四溅。

  一片突如其来的混乱中,谢燕鸿眼尖地在人群中见到了长宁。

  作者有话说:

  狄族的祭祀风俗衣饰等是以匈奴为原型瞎编的。

  工作日的更新可能都会晚一点,打工人哭哭

第六十二章 关山难越

  倒下的篝火将左近的草垛烧着了,火光冲天。

  场面越是混乱,谢燕鸿越是开心。再去看时,长宁的身影又消失在人群中了。他心中稍定,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右——斛律恒珈面色阴沉,有兵卒迅速拱卫在他身侧。

  谢燕鸿一点点地试探着往后退,想要趁乱溜到人潮中去。

  突然,手腕上一紧,原来是恒珈准确地扼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要甩开,恒珈的力气却大,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说道:“想要趁乱跑是吗?”

  谢燕鸿正要否认,只见恒珈解下腰间悬着的号角,那是牛角制成的,通体黑亮,镶金嵌宝,漂亮极了。恒珈将号角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吹响,雄浑的声音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随即,便有狄兵从街巷中潮水般涌出,将骚乱的人群与牲畜围了起来。

上一篇:九爷的奴才夫人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