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56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古代架空

  谢燕鸿接着说道:“我能退敌,皆因我昨夜做了个梦......”

  这一句出来,就更加滑稽了。

  “梦见了兵圣孙子,他老人家和我说,我们魏州军民,悍勇忠烈,能兵不血刃退敌,乃天命所归。”

  一下子从刀光剑影的战场,到了怪力乱神,众人一下子都有点儿转不过弯来,被谢燕鸿给忽悠懵了。

  谢燕鸿说书似的,继而说道:“我本也不信,陆仙人夜观天象,见荧惑守星,主征战杀伐,有兵乱。未过几日,荧惑渐黯,月犯南斗,兵祸消弭,转祸为安。”

  这一句句说来,大头兵们都是莽夫,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知道这几日荧惑星似乎真的不如先前大亮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面茫然。

  此时,谢燕鸿向陆少微示意,陆少微双手捧着木托盘上来,状甚恭敬。

  谢燕鸿一把将里面盛的东西抓在手里,朗声道:“这里有数十个制钱,若能制敌,天命所归,便请兵圣显灵,使钱面全部朝上——”

  王谙一听,吓得不轻,小声说道:“我看前面火候已经足了,来这么一下,若是不灵,不是自打嘴巴吗......”

  陆少微横他一眼,小声道:“嘘。”

  话音未落,谢燕鸿将手一扬,天女散花似的,手中的数十个制钱便从高处扔下,众人皆仰头去看,此时适逢正午,日光大盛,制钱自空中落下,反射着灼灼日光,众人不由得眯起眼睛,等待着制钱落地——

  数百里外,大军望着近在咫尺的大同城。本是国朝领土,如今沦入敌手,城头改换旗帜,任谁看了都觉得心生愤慨。

  他们兵分两路,秦寒州领左军,颜澄领右军,时机一到,右军就要首先发起冲锋。颜澄脸上戴着面具,表情难辨,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执兵器,显得他深不可测。

  经魏州一役,兵卒们见识过狄军骑兵的勇猛,此时不是守城,而是要进攻,任是主将再怎么勇猛,他们心头也不免打鼓。

  颜澄记得陆少微与谢燕鸿的吩咐,此时,从怀中摸出数十枚制钱来,说道:“这里有数十个制钱,能卜算。若能制敌,天命所归,便请神灵使钱面全部朝上——”

  说罢,当着兵卒们的面,他扬手一挥,数十枚制钱反射着耀目日光,丁零当啷落在地上,众人看去,无不动容,散落各处的数十枚制钱,竟然全部都是钱面朝上,整齐划一,无一例外。

  颜澄喊道:“天命所归,此战必胜!”

  众人精神大振,目光灼灼,手执兵器,望向亟待他们收复的失地。

  “来人!取铁钉来,将这些彰显天命的制钱钉在地上,盖上青布!待蛮子败退,再祭祀取回!”谢燕鸿喊道。

  说罢,他便也不再看了,旋身下了城楼,骑上了马,城门在他面前缓缓旋开。众人心悦诚服,皆无异议,静静地着他。

  魏州城前的原野上,还残留着之前大战时留下的残破铠甲兵器,谢燕鸿策马扬鞭,独自一人驰出,城门在他身后再次合上。

  狄人先锋军已至,见魏州城全无迎战之意,城头无人,也毫无城防布置,仿佛拱手相迎。正犹疑间,却见一人着靛青衣袍,单骑策出,纵使万箭直指,也毫无畏惧。只见他策马至先锋军前,弓弦全部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用胡语大喊:“斛律恒珈何在!”

  单骑策出,开口就直呼敌方主将姓名,莫不是要举城投降?

  谢燕鸿沉着,他所骑的小乌也颇有大将之风,面对千军万马,连响鼻也不打一下。只见谢燕鸿又将这句话大喊三声,不消片刻,狄军分开两边,一人策马而出,与谢燕鸿打了个照面,正是斛律恒珈。

  斛律恒珈再也不似从前少年模样,杀气腾腾,眼神阴鸷,反复打量谢燕鸿,揣测他的意图。

  “许久不见。”斛律恒珈说道。

  谢燕鸿却不同他寒暄,开口便道:“你怎么还不撤军?”

  作者有话说:

  扔钱这个故事来自于宋朝名将狄青,他脸上也有刺字,很酷。

第七十八章 也爱

  在谢燕鸿的印象中,斛律恒珈瘦削阴沉,如今他成了狄军主帅,跨坐在高头大马上,铠甲加身,腰佩弯道,眼神愈加幽深,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谢燕鸿的话好比天方夜谭,斛律恒珈还没开口,他身后的几员狄将就先笑出了声,笑声粗哑,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无外乎是在嘲笑谢燕鸿痴人说梦,不自量力。

  恒珈抬起手,他身后的笑声渐次平息。

  他说:“我为什么要撤军?”

  谢燕鸿轻笑一声,心道,问出这个问题,那就是半只脚踩进套里了。

  “如你所见,如今魏州城内兵力空虚,”谢燕鸿朗声说道,“皆因大军已经开拔,往大同去了。”

  他这句话未用胡语,能完全听懂的也只有斛律恒珈。恒珈脸色一沉,但好歹是主帅了,面上不见异色,只是深深地剜了谢燕鸿一眼,半晌才开口说道:“是吗?那我正好攻下魏州。”

  说罢,恒珈又是一抬手,他身后的兵将见状,纷纷拔刀出鞘,雪白的刀刃反射着日光,令人胆寒,稍松的弓弦又重新被拉紧。谢燕鸿并未后退一步,只是被刀光晃得稍稍眯了眯眼,他抬手拍了拍略有些焦躁的小乌,以作安抚。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之前教过你汉话里的一个成语,叫‘得不偿失’。”

  这回,不等恒珈开口,谢燕鸿便接着往下说:“得了魏州,丢了大同,你和你的族人深入中原,到时候等援兵一来,两面合击,你们不就好比被饺子皮包起来的馅儿吗?经得这一阵战乱,田地荒芜,过了夏日,到了秋冬,你们如何补给?你知道的,如今的魏州城,无兵无粮,空城一般。”

  恒珈这回是真听进去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魏州城,城头不见任何守兵,只有旌旗迎风招展,显得格外萧瑟荒凉。

  良久,他才道:“援兵?你们的皇帝自顾不暇,还有空管你们?”

  谢燕鸿回答道:“不怕说给你听,如今皇帝是和他的兄弟相争,就像你和你的哥哥们一样,但也没见你们耽误了东进。若是天下都丢了,争得皇位来又有什么用?你且试试吧,你如今只是在西北小打小闹,若步步进逼,我们必会以举国之力抵抗,你想好后招了吗?”

  恒珈这下完全沉默了,谢燕鸿乘胜追击:“你现在撤兵回去,还不算一无所获,好歹还能回关外,好好当你们狄人的皇帝。”

  多说无益,话音方落,谢燕鸿就再也不看他了,拨转马头,就像来时一样,单骑驰回城内。此时,他背向身后的千军万马,头也不回,城门缓缓开启一小条缝容他进入,然后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等到众人都迎上来时,谢燕鸿才猛然发现,自己后背衣衫全都湿了。

  他翻身下马,虽然腿还有些发软,但还能持得住,不至于失态。人人都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将他团团围住,要问个究竟。

  谢燕鸿摆了摆手,说道:“等着吧,等他们退兵了,就当真无碍了......”

  话音未落,便有城头的传令兵从城头冲下来,踉跄得差点跪倒在地,连胜叫道:“退兵了!狄人退兵了!”

  谢燕鸿忙奔上城头,只见黑压压一片的狄兵果如潮水一般退去。

  王谙紧随其后,喘着粗气,立在他身侧,喃喃自语道:“真的......真的退兵了......”

  谢燕鸿的手紧紧攀着城头,盯着远处渐次退去的敌人,说道:“也只能唬得住一时,京中若迟迟没有援兵来,到时候就不好说了......还有大同那边......”

  大同。

  留守大同的狄人怎么也想不到梁军竟会兵临城下。

  绝大部分的狄兵已随斛律恒珈而去,剩下的守兵人数不多,还没等来攻下魏州的好消息,竟先等来了梁军。在他们看来,梁军这样来势汹汹,那就是恒珈进攻魏州失败了,士气就先低了三分。

  为防城内的汉人作乱,城内除了苦役杂兵,基本都是狄人。

  本就不是自家城池,加之狄人长年在平原作战,并不精于守城,竟然很快就被颜澄率领的右军打开了一道缺口。他手握满是血渍的佩刀,三两步登上城楼,身后有副将大喊“小心”,他一回头,正好迎上了狄人的弯刀。

  他避之不及,弯刀迎面劈下,他举刀格挡,好歹没让脑袋被劈成两半,只是脸上面具替他受过,裂成了两半,掉落在地上。

  城楼上的狄兵渐被击退,颜澄抬手一挥,城头狄人军旗的旗杆应声而断,众人山呼叫好,都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旌旗从城头飘飘然落下,被风吹的落在了城下,被疾驰而过的马踩在了蹄下。

  长宁正在城楼下,兵卒们正在先锋军的掩护下,将大同城内的粮草运出。

  他们进攻大同,并不为把大同完全抢回来,抢得回来也守不住。这番一是为了围魏救赵,保下魏州,截断狄人东进之路,二是为了打击狄军士气,三就是为了粮草。若京中援兵迟迟不至,魏州所剩粮草支撑不住。

  城中所剩不多的汉人皆自发要跟随大军同回魏州。

  长宁的长刀背回身后,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聚在刃尖,一滴一滴往下落,没入泥土当中。他吹了个响亮的马哨,城头的颜澄明白他的意思,将部属收拢,准备退走,留给狄人一座空城。

  正在此时,有人押着一个胡女来到长宁跟前。

  长宁定睛一看,马上认出了是丹木,当初在朔州时,便是多得她的相助,谢燕鸿才得以与长宁相见。他们回头想要救她时,却知她已被恒珈带在身边,不在朔州,她原来竟就在大同城中。

  长宁忙翻身下马,让人将她松开,说道:“此时出关的路并不安全,你先随我回魏州,小鸿也在魏州城。”

  许久不见,丹木还是美丽一如往昔。只是她的眼角眉梢添了些风霜,越发像草原上经历雨雪之后的花朵,美得让人心惊肉跳。她毫无惧色,立于一片混乱的战场之上,众将士皆侧目看她。

  她说:“我只是特意来见你一面,有话和你说,我不去魏州。”

  一切正如谢燕鸿所料,撤退的狄军连忙赶回了大同,两军打了个时间差,狄军兵临魏州城下时,长宁一行便到了大同,等到狄军准备回守大同,长宁一行已经在开拔回来的路上了。

  斛律恒珈领军回到大同时,大同城内的粮草几乎已被搬空,被拘着做苦役的汉人也都跑光了,自东进以来,一切都尚算顺利,此时却被谢燕鸿算计得摔了个大跟头。他气得不轻,但却不能过于露相,若是露了相,岂不是自己承认自己败了?

  但他即使不说,部将也都是有眼看的,议论纷纷,军心动摇,更有不少人商讨着,说要回关外去,恒珈狠狠地惩处了几个人才止住了流言。目前能扭转败局的唯一方法,便是一鼓作气,在保住大同的情况下,将魏州打下来,否则夜长梦多。

  他生性多疑,此时更是警惕异常,生怕军心动摇之时,有部属有了异心,要取他而代之,即使入夜,也不敢睡得十分沉,枕下便放着出鞘的匕首。

  帷帐似被风撩动,泛起涟漪般的皱褶。

  恒珈猛地睁眼,握住枕下的匕首,抬手一挥,帷帐便被划破,立于帐外的丹木被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摔倒在地,原本捧在手上热腾腾的牛乳茶撒了一地。恒珈坐起来,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她。

  丹木瞪大眼睛看他,并不说话。

  恒珈看了看撒了满地的牛乳茶,又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大而有神,瞳色极浅,像雪山下平静的湖,冷冽清澈。每次见她的眼睛,恒珈总是想到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汉女,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与丹木不尽相同。

  他将匕首收回枕边,淡淡说道:“吓到你了。”

  丹木跪坐在地上,将摔碎的碗收拢起来,说道:“我再拿一碗来。”

  恒珈望着她的发顶,突然问道:“我以为,汉人攻城,你会趁机逃跑。”

  丹木手上动作不停,反问道:“我能逃去哪儿?”

  那日,她见长宁时战场混乱,料想狄军中无人留意,便悄然回到了满目疮痍的大同城中,躲藏在恒珈所居府邸的柴房中,等恒珈回来时才出来。

  恒珈往后躺回床榻之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帐顶,听着丹木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突然问道:“胡女这么多,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带着你吗?”

  丹木回答道:“不知道。”

  “你和我娘很像,”恒珈兀自说道,“你们眼睛都很大。她是住在边关附近的汉女,被掳作女奴,在王帐侍奉,生下了我。”

  “是吗?”丹木小声问道,一点点挪过去,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恒珈看了她一眼,说道:“她和你一样,美丽动人,远离故土,依附狄人过活。”

  丹木双手叠放在床沿,好奇地问道:“那你恨她吗?还是爱她?”

  恒珈说:“恨,也爱。”

  丹木的声音柔而空灵,并不熟练的狄语从她嘴里说出,稍显笨拙。她问道:“那她也像我一样......”

  恒珈没听清,追问道:“什么?”

  忽然,丹木将握在手中的碎瓷片划向恒珈的脖子,恒珈连忙抬手格挡,瓷片划破了他的袖子,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丹木早有预谋,拿起早就盯着的匕首,深深地扎进了恒珈的腹中。

  恒珈怒吼一声,几乎要将丹木的手腕捏碎。

  丹木吃痛,松开匕首,连忙后退,跌坐在地上。恒珈虽然重伤,但性命一时无碍,只要他大喊一声,外头守卫涌入,丹木必死无疑。

  她此时才将那句话说完:“那她也像我一样恨你吗?”

  恒珈眼睛发红,好似被触怒的野兽,喘着粗气,但却只是说道:“滚。”

  丹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冲出门外,遁入夜色当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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