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仙骨 第14章

作者:Cogito_ 标签: 古代架空

  我用比他还要冷三分的声音回答:“他正在破境。”

  “你的剑呢?”

  “且看。”

  我神意勾连,重新观想方才所见的光柱,伸手向空中一抓,光粒在气流漩涡中快速凝结,一线细细的弦月就此成形,锋锐绝伦,似能将时空割裂。就连谢师伯手中的名剑“今古”都被牵引,嗡嗡直颤。

  万剑归宗,唯我独尊。

  谢归止眼中爆出精光,“好剑!”又道:“此剑何名?”

  我随口道:“光剑。”

  “你,已生出剑意?”

  “是。”

  我们两人都是闷葫芦,说起话来,恨不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当年他初见我,立即开口问晏怀冰讨要。晏怀冰笑微微道:“师兄竟是要横刀夺爱?”

  谢归止一听动刀动剑就眼睛一亮,“那便比试一场,他归赢者所有。”

  打,自然是打不过。师尊柔声道:“他一个大活人,自有决断,决儿,你自己说,跟谁,嗯?”

  我立即道:“我已是师尊的人,此生不侍二主。”

  师尊眉眼立舒,并且饶有兴味道:“此身不侍二主……”

  谢归止生硬劝诱道:“你跟着我,一心求索大道,不好么。”

  我默然不语,心中想,然后变成你这幅没半点人味的样子?一点都不好。

  此时听闻他问,“你的剑意,是什么?”

  “不告诉你。”

  谢归止立即脸黑了。

  我道:“除非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怀冰爹娘可有遗言?”

  他听到我直呼师尊大名,一时间没对上号,然后周身冒出森寒剑气,是个发怒的样子,转瞬又微微蹙眉,似在迷惑自己的心湖为何会起波澜。

  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泠冽,“师兄已知难以幸免,只嘱托我看在昔年半师之谊,尽量保全他幼子一命,若不能,给个好死。我答应了。”

  他敛了敛眸,“我问师兄,会不会恨我。师兄回答,人怎么会恨一把剑。”

  谢归止静静伫立着,白衣扶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万载雪山般荒寒,手背却因用力而凸起青筋。

  我道:“若你真是一把剑,根本不会在乎他会不会恨你,也不会一想起他的回答就那么难受。”

  他蓦然看向我,眼中似有狂风呼啸,面容苍白。我第一次发觉,他漆黑的眼眸是如此懵懂,宛如迷路的孩童。

  我洒然一笑,“师伯,看剑!”

  我凝神出剑。天地先是为之一暗,彷佛所有的光被吞噬入黑洞中,以至于四周变得极为严寒。紧接着一团光球从我手中腾起,刺破万古长夜,强盛无匹。它照亮之处,连阴影都荡然无存,所有事物褪去了色彩和形状,徒留下永恒之白中的线条。

  它飞快上升至天穹,占据了太阳所在的位置,一鼓一鼓地剧烈博动,恰如一颗巨大心脏。每个修真者的头顶都冒出一根闪亮蛛丝,在空中缠结成一张漂浮的血网,不可抗拒地向那“心脏”飞快汇流,令它迅速壮大。

  谢归止怔怔望向那颗“天心”,就连他的头顶也氤氲着一团白气,并且格外粗壮,“这是你的法相?”

  以物观想,问心入道,化神期以上尊者便能生出“法相”,如师尊之沧海游龙,谢师伯之壁立千仞。

  我摇头:“这恶意玩意不是我的道心。”

  这是寄生在我身上,属于神子的补天命运。

  “不好!”沈师姑大喝一声,“那些魔气也动了!”

  长卷上,原先四处流散的黑气迅速缠结,如百川汇成江河,再拔地而起,乌压压遮天。十洲的魔气便似十根锁链,冲那轮光球激射而去。

  来得正好!

  我是地球意志最渴望清除的“病毒”,一旦检测到手持光剑又展露出“法相”的我,这些魔气便不会再四处搜检、肆虐人间,而是直冲我这个元凶而来。

  这还是我受魅灵发情时引动灵气的启发。

  其实我大可以躲在师门背后,任由人劫席卷。一旦道门意识到我的重要性,倾其所有也会护着我。但这样子战争将旷日持久,无数生灵因此死去。

  所以我决定自投罗网。

  “师伯,我真是受够了,每回都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剑血流成河,浑将众生视为蝼蚁,毫无怜悯之心。还有那等下凡历劫的,不惜将整个天下卷入战火,然后各自证道归位,位列功德榜,可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这些年我常想,要把人命当人命。”

  我有些羞赧地顿了顿。比之玄嚣之天地同悲,晏怀冰之只争朝夕,谢归止之千山暮雪,我的剑意大约是“把人当人”,太过白话了些。

  本该由师尊为我取名……想到他,忽然想起他曾说过,婆娑界又名有情世间,一切众生因有情而执妄有无,又因有情而同体共生。

  我历百年修行,数入红尘证因果,曾做过执掌天下的王侯,亦曾做过布衣闾巷之侠,再至今日与师尊定情,情之所钟,剑意始成。

  我冲谢师伯笑了笑,转身御剑而去,向极南之地的归墟海而去,那里万里无人烟,最适合我施展手脚。我的血渐渐加热,管他神鬼妖仙,还是长着一万只眼睛的恶心天尊,只管来便是。

  虚空之上,遥遥传来一个青年的清朗声音。

  “师伯,我想好了,我的剑意是——”

  “有情众生!”

第十五章 此城中可有义人?

  我御剑不知几千里,别了满目山河,渺层云,赴沧海,身似天地一孤鸿,心中却有千千结。

  漫想起,尚不会御剑时,他曾携我至云端,指点江山形胜。我随口提及自己从未见过彩虹,他便令一溪之水倒流回天上,在日光中化作虹霓。

  如此风流情致,只为博我一笑。偏有一尾被卷上天的鲫鱼冲我面门射来,又被他一袖挥出十万八千里。

  他打飞鲫鱼后,神色仍然隐隐不快。

  他向来心思缜密,最讨厌计划之外的事。

  思及他那些只在我面前展露的小脾气,我忍不住微笑,又很快淡去。

  魔气越来越近,从一线锁链变作翻涌着的铁壁,过处拉朽摧枯,吞没一切。好在这股狂暴之力被我引到海上,才不至于尸横遍野。

  风怒雨急,巨浪扑面而来,电尾烧着黑云,大海亦将沸腾,天地昏黑如子夜,唯有我头顶的那颗心依旧闪亮,如能光耀万古。

  回头一看,无尽黑暗中,数群剑光正向我靠拢,恰似流星赶月。

  天下十洲的道门、魔宗和大妖们皆被惊动,但凡稍通望气的,此时都已看出我乃万物变数,故而派出高手围追堵截。

  妖兽们咆哮如雷,鳞爪飞扬。各色法宝遮天蔽日,光彩变幻。化神期尊者放出诸多法相,漫天花雨彩帛,骷髅黑云滚涌,千门嵯峨,万面擂鼓。

  更有那等法天象地的神通,变化成青面獠牙的巨大天将,举着神兵,头如泰山,腰如峻岭,一步便跨出百里,脚下掀起惊涛骇浪。

  那淫书曾写师尊发情后逃命,屁股后头缀着一群狂蜂浪蝶。我读时只觉无稽,如今轮到自己做了这头天下共逐之的鹿,方觉何等头大。

  然而几路人马交汇时却未壮大,反而纷纷陨落。原来正邪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一照面竟先自相残杀起来。

  我受够了这闹剧,懒得再理睬,正欲转过身去,忽觉一股熟悉的剑气破空而至,森寒透骨,孤高绝世。我心头凛然,不自觉屏住呼吸,正待全力招架,不料那剑势竟是一转,回手横扫千军。

  这一剑拍起万丈狂澜,疑将沧海尽成空。先前种种花雨骷髅、法宝灵兽、天兵天将……只一个浪头,都被淘得粉碎。

  剑尊谢归止出手了。

  人间至强之剑,名不虚传。

  真正让我震动的是,他的剑意变了。

  剑道本就是修本心,小辈情思活泛,失个恋都能把心碎得稀巴烂,发生变化并非罕事;但如谢归止这等境界的宗师,其剑意乃是毕生精诚所至,千年砥砺,道心弥坚,不可摇撼,剑即我,我即剑,除非将自我存在意志彻底敲碎,剑意才能大破大立,整个过程自是凶险万分。

  谢师伯先前的法相是座壁立千仞的雪山,恰如一把刺向苍穹的长剑,直指大道,目下无尘;如今剑术大成,但见一轮明月孤悬于中天,看似变得更加不近人情,然而清晖流照千家万户,人行月亦相随,一切水皆能映月,此物岂非最关情?

  苍生既迎来浩劫,合该英雄拔剑而起。我心潮澎湃,恨不能与他联手御敌,却知他这是在为我断后,而我所能做的,唯有运身法如疾电,尽快将祸水引离人间。

  复行几千里,穿过闪着电光的混沌云墙,眼前倏然放晴,无风也无浪,天边晚霞轻浅。原来我已出了扶风海,到达元洲。

  元洲南北走向,百姓大多定居于沿海,民间商贸繁荣。时已黄昏,万家灯火通亮,城郭璀璨,如繁星抛向大地,而那孤零零的几粒,是舟楫赶在暴风雨来临前入港。

  此情此景如此温馨,我却不免想起那个扬言“我拿魅灵当炉鼎,是替它积累功德”的元洲道修,无怪乎他会用那么司空见惯的语气,元洲贩奴业发达,普天下十有八九的魅灵在元洲被经手转卖。除却魅灵,妇孺亦不能幸免。

  元洲的浮华之下,涌动着无数暗影,虽则如此,大凡城中有一个义人,便不该枉死。我御剑向东急掠,远离沿岸城镇,遁入缗海深处。这么一绕路,终被团团围住,布下杀阵。

  可笑这伙人恰是元洲本地的高手,占了要道地利,守株待兔许久。

  “你们莫非以为,我头顶这个,是什么宝贝么?”我勾起嘴角,打落刀枪剑戟,一剑扫开九天玄女的珠帘,踢碎五斗星君的琉璃塔,挥袖荡平幽冥教主的万千阴魂,回头一扬眉便将虾兵蟹将吓得四散。

  正逐个击破,灵力忽地滞涩,蹙眉抬眼,见眼前金光万丈,立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低低梵唱,“不去不来、非垢非净、不生不灭……”

  大乘光寺的方丈,摩诃。

  此人慈悲为怀,从不与人斗法,故而声名不显,师尊私底下却道,若论难缠程度,摩诃方丈排得上当世第一。他的法相名为“须弥芥子”,能自辟一方小天地,一旦被吸入,绝难逃出。

  他见我看来,并不动干戈,反而深深一礼,谦卑道:“九歌统领大司命,参见神子殿下。”

  我面不改色道:“来得正好。我遵天尊御旨,前往归墟行事。尔等当为我护法,你留守此地,阻拦各方势力,莫要放过一人。”

  他微微一笑,“神子千金之躯,岂可孤身犯险,当由老衲护送。”

  ……我这神子当得果然窝囊,手下根本不听使唤。他话音未落,我已倏然撤剑,任凭自己从万丈云霄急坠。

  师尊曾交代,如遇见摩诃,切勿与之缠斗,应先寻一藏身之所,再行袭杀。

  可长空万里,又能躲到哪里去?

  当然是海里。

  与此同时,摩诃猛地双手合十,僧袍鼓荡,须眉倒竖,大喝一声,“咄!”

  金钵当头罩来。

  那金钵离我越近,越大得不可思议,到最后几如整面天空覆压。

  我心念电转,思量道:若被一钵兜走,怕是要被做成打开天门的钥匙,贻害无穷;若在此时此地引爆那颗“心”,整个元洲都将被夷平,亿万生灵灰飞烟灭。

  又来了,两害相权取其轻。

  可我偏要再争一争。

  剑光如匹练般腾起,击向金钵。

  铛!

上一篇:天地逆旅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