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仙骨 第3章

作者:Cogito_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抬手帮我正冠。

  我平素只用木簪束发,一身简肃白衣。修得元婴后,晋为一峰之主,为三千弟子表率,着装没法再那么随意,却还是不习惯戴冠。

  ”俗世有成人加冕一说,我既为你的师父,为你正冠倒也合适。”他低眉敛目,温柔而专注。

  我们挨得极近,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轻而浅的,有些不稳,浸了若有若无的媚香,立即勾起更多欢爱记忆,那些相缠的肉体,汗湿的发、焦渴的喘息……

  我不自禁抬起手,缓缓前伸,将要碰到他脸颊时,见他眼中黑沉沉的,似在强自按耐着什么。我心口一紧,终于醒过神,转而撩起他颊畔的鸦青色发带。

  那是两根从高束玉簪垂下的缨带,尾端压着玉坠,流苏沉沉,披拂于肩前,时常随着他的动作而微晃,于我有着逗猫棒一般的功效,偶尔听课走神时,视线便会不自觉追随。

  我还是个少年时,曾不解地问过他,“这等发饰会不会妨碍打斗?”他失笑,“若到近身肉搏之际,区区发带也无碍成败了。”

  他后来告诉我,这是他母族魅灵的惯常打扮,山野精怪爱美,披荔萝兮戴璎珞。

  “初三百年,我极是厌恶这半身异血,摈绝一切关联,恨不能脱胎换骨;复三百年,方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既能等闲视之,反生出几分怀恋。”

  自那之后,我每到一地,有空便会搜集绚烂宝石,随信带给他。如今指间勾缠的这枚璃山玉系坠,也是我送的。

  他低低一笑,随我玩去,“掌门既已赐下洞府,你也该当自立门户,之后便搬去洗剑峰吧。”

  我抬眼望向他,定定不发一言。

  “既成元婴,便为宗门栋梁。你应广收弟子,悉心栽培,未来皆可为心腹班底。你是峰主,一峰门人修行皆仰仗于你,有功者更该行赏,若缺了灵丹典籍,只管找为师要。”

  他谆谆为我谋划,连细微处也兼顾。若非见他眉眼间笼着一丝萧瑟,还以为他故意赶我走。

  我少时失忆,十七岁以前的事全不记得了,于这世间,便如一头刚出了山林的懵懂兽类,举目无亲,因此满心冷厉戒备,直到被他接到身边教养,方才有了家。

  我一身本领和为人处事之道都由他所授,百年来朝夕相对,我们一道切磋剑法、研讨经义,炼祭法器,喂养灵兽……连打坐调息都在一室,睁眼便能看见彼此。

  我起先以为玄门师徒皆是如此,后来方知其他真人各领数千门徒,哪怕是嫡传弟子,也只是赐下些稀罕功法。一年能见上两三面,得几句点拨,已算得上隆宠。

  “我不走。”

  “为何?”他挑眉。

  我舍不得你。

  “师尊自是为我长远计,但我未来十年将全力冲击炼虚,不愿分心,待我功成上境,再收徒也不迟。”

  他闻言微讶地睁大眼。

  十年踏破炼虚境,亘古未有。

  我却嫌十年太长,天地杀劫一起,魔气盈天,十洲便要大乱,他也将被……

  他竟不疑我信口开河,只是凝眉道:“决儿,你一向于大道稳打稳扎,从未急进求成……可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瞒他不过。

  他知我甚深,我稍有不对劲,他便能及时察觉。

  淫书一事涉及天机,本不能轻易泄露。但那亦关乎他的安危,他应当知情。

  “徒儿尚有一事不明,需要加以求证,到时自会告与师尊。”

  我既不肯说,他也不追问,平静道:“为师信你。你只消记得,无论何事,为师都与你一同担待。”

  我自从遭逢大变,便心神紧绷,全力破局,根本无暇自顾。被他这么不问缘由地信爱,心口反而涌出一丝不堪重负的倦意,又想紧紧抱住他。

  他仍忧心我误入歧途,问我剑意可有进展。

  我老实摇头。

  剑修步入金丹期后,便会悟出属于自己的剑意。而我破境已有六十年,仍然毫无头绪。眼看小辈纷纷赶超,不免心生疑虑。

  微尘峰赵师兄刚悟出剑意时,我曾前去请教,他挠挠头,“我真说不清啊,自然而然就,便似第一回出精……”

  我又去问空明峰叶师妹,她羞答答道:“我那时反复告诉自己,练成了就能下山大吃一顿爆炒花蛤。”

  我吃完一盘花蛤,放下筷子,陷入沉思,得出的唯一结论是:花蛤味道不错,给师尊也打包一盒。

  师尊聚精会神地听完我的经历,微微一笑,“剑意是心之决意,当时则动。你只是尚未遇到那个需要你下决心的时刻,无需着急。”

  我点头,心想:还得是师尊。

  两厢沉默了一会,他似是随意道:“仙门之中若要立足,要么倚仗师门传承,要么借助世家妻族。自你晋升元婴,向我求亲的便不知凡几,早有几册佳人丹青递到我案前,你可要一观?”

  我见他仍如长辈般蔼然,仿佛乐见其成,一时负气道:“徒儿已有心上人。”

  他似被一剑刺穿胸口,骤然抬眸,瞳孔收缩,死死盯着我,一个“谁”字几乎脱口而出,又被他咬牙吞下,涩声道:“你并非那等无担待之人,既有心上人,为何不结为道侣……可是魔修女子?”

  “非是魔修,也非是女子。”

  听闻并非女子,他闭了闭眼,压下更为复杂的情绪,嘴唇嗫嚅,“那么为何……”

  “我尚不知他是否心悦于我,不敢冒昧。”

  “怎会有人不喜你……”他已是失魂落魄,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竟还能摆出老师的架子来教训我,“我们修道之人虽然天长地久,但情缘聚散如流云,若不及时抓住,恐怕抱憾余生……”

  他的声音发颤,于是仓促收住了。

  我深深望了他一眼,“谨遵师尊教诲,弟子打算近日便向他求亲。”

  “如此甚好,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师门出面的,只管告知。”他的声音平乏而空洞,“为师尚有事处理,你下去吧。”

  我推门离去前,最后看他一眼。他正弯下腰,心疾发作一般紧攥衣襟,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从未见他失态至此,整颗心也跟着揪紧,一时颇为后悔,急欲回转,将他拥入怀中,好生哄慰一番。

  到头来只是无声告退。

  修道者最怕欠下因果债,他若是知晓我的情意,又对我无意,必不肯再令我近身。

  我原打算隐瞒心意,待他情潮发作时,借用“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堂皇借口,先帮他度过难关。

  但被小师弟点醒,又见他此时情态不似人师,更多了几分把握,他……亦对我有情。

  三日后,便是我们初次欢好的十天之限,他情潮发动之时。

  只看那时,能否与他心意相通。

  【注】

  本文采用的修真境界:

  炼气、筑基(李平生)、金丹、元婴(裴决)、炼虚、化神(晏怀冰)、大乘(玄嚣、谢归止)

  渡劫

  飞升上界

第三章 你说的那个朋友

  在此之前,先有一场为我举办的元婴晋升大典。

  元婴期修真者,可镇小门道统,即便在法天宗这样的大派,也是数十年才得一个,自然值得操办一场,也好叫天下知晓,法天宗又得一大助力。

  赴宴前,师尊照例与我闲闲拆解与会各家的小心思,免得我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我并非遇事冲动之人,却和小师弟一样,是灾星的命格,走到哪儿,哪儿便横生祸端,比如只是参加普通的门派试炼,偏偏遇上夺舍老魔混入其中,妄图破坏禁地大阵。

  我一剑破万法,次次险中求胜,只是管杀不管埋,数十年来,全靠师尊为我收拾烂摊子,才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这倒罢了,我是你的师长,合该多操心一些。可担惊受怕的滋味,实在是……”他自知失言地一笑,摇头道:“你虽屡屡历劫,又何尝不是大机缘,我怎可强拘你于羽翼下。”

  话虽如此,每当我去各地试炼,他总是赐下无数法宝卷轴,只盼我能多一点防身手段。

  无怪乎早年坊间传我奸邪馋媚小白脸,待我三年戮魔五年屠蛟、谣言又换了个花样——连璧真君可真是养了条疯狗、得了把趁手凶器。

  再到今时今日,我功成上品元婴,一剑震荡十洲,连流言蜚语也一并灭却了,耳畔只闻一声声英雄出少年的赞美。

  “裴道友当日结婴,可真是天下震动。我听门中长者说,上次得见那般祥瑞之气,还是圣人玄嚣渡劫时。”

  这话不过图个吉利,偏有一名小派长老当真道:“老朽观这裴少年根骨清奇,有望成为圣人以下飞升第一人。”

  火候过了,根本无人应和。

  人族承续道统两万载,白日飞升者不过十数人,近三千年来更无一人合道。当世几位大乘期尊者尚在等待渡劫,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刚出炉的元婴?

  “那便借先生吉言了。”师尊温和笑道。

  一见他开口,众人纷纷围上,恭维他慧眼识珠。

  这场晋升大典,我与晏怀冰联袂而至。宾客中试探者有之,示好者有之,却没有明面上拉拢或挑拨的,只因人人皆知,我们师徒一体,我决计不会背叛他,他也决计不会猜忌我。

  叫我头大的并非话外机锋,而是满目俱是熟人,在那淫书中,个个对我师尊心怀不轨,把他奸来奸去。

  细思只觉十分荒唐,好像人间忽然成了大妓院。我好笑地侧头望向师尊,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等绝美迷人。

  他入道极早,永驻于十七八岁刚长成的模样,不幸比我矮了一个头,他与我就近说话时,需要微微仰望。他一开始觉得有失威仪,不太乐意和我并肩,总是老神在在地趺坐于离地十尺的云团上,后来才懒得计较。

  他是魅灵混血,容颜本偏向妍丽,偏又神姿高彻,仿佛冷玉雕成的,令人见之忘俗。化神期道行如渊海,加之修持摄魂术“红颜枯骨”,哪怕未发动时,双目亦漆黑无底,等闲莫敢逼视。

  我看了又看,只得出一个结论:他是个美人不假,却是一等一的面嫩心黑,究竟是哪个家伙活腻了,才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

  许是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得太久了些,他侧头道:“决儿,怎么了?”

  他不自觉便向我靠来,几乎依偎进怀里,此刻微微仰着脸瞧我,明灯影里,双眸嫣然含笑,宛若三千世界一花开。

  我哑口无言,心神一阵大乱,只想低头亲吻他。

  活腻的竟是我自己。

  开宴前,众人随意走动,大多将我与师尊簇拥着,迎面又来一个戏份多的,我记得是个劳什子药王,从不见他治病救人,春药倒是推陈出新。

  我暗自掂量了一下彼此修为,看能不能抽空宰了他。

  复于心中警觉道,这是第二次因那书中内容而妄动杀心了。

  遂暗自立下一条铁律:不可混淆虚实,不可草菅人命。

  他与师尊攀谈时,我便在一旁静静看着 ,并不怎么在意。论心眼,师尊比我多一百个,断不会被那等下三滥招数坑害。

  然而师尊情潮在即——说是十日之限,可我们彻夜交欢的那一夜该不该算进去尚且存疑,保险起见,我便又将前后放宽了两日,打定主意寸步不离。

  同辈们知我性情孤冷,见我落了单,也轻易不敢上前搭话,唯独李平生笑嘻嘻地凑过来,敬我一杯,“这酒好是稀罕,是连璧真君的珍藏吧,真是舍得拿出来。”

  师尊有许多人间雅好,品酒便是其中之一。我自是分不出好坏,随口一提这酒最合口味,他便为我搜罗来许多坛。

  “这酒乃是昭朝国酿,名唤分月。”李平生笑笑,“大昭亡了百年,分月早成绝响,向来有价无市。今日沾了裴师兄的光,可得多喝几口。”

  我不睬他,他也不嫌无聊,自顾自讲起笑话,兴起时手舞足蹈,时不时拉扯拍打我几下,我便是个木桩子,他都能有来有回,也是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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