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 第17章

作者:尔曹 标签: 古代架空

  老皇帝兴致早就不在仙乘上,手一挥说道:“行了,就这些吧。这傻孩子叫什么?”

  “回圣人,叫韩棋,自净进来的。”陈公公说道。

  韩棋低着头偷偷抬眼,见老皇帝那双白雾笼罩的可怖盲眼正郑重地盯着他,虽然看不出眼神,但那神情分明在说“是你了。”

  “起来吧,韩棋,朕教教你。”老皇帝颇有兴致地吩咐道。

  仇公公和陈公公对视一眼,两人都皱了皱眉,只得带着底下人告退。

  走到殿外,仇不息阴阳怪气地问陈公公:“好哇,陈玉山,你长本事了。上哪儿找了这么个活宝来?”

  陈玉山忙弓着腰答道:“回公公,这哪儿是奴婢找的呀,是外头送进来的,奴婢看着不碍眼,八字也好,拉来凑数的。公公您开恩,这事儿是奴婢疏忽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仙乘的事儿算是过去了……”

  仇不息一甩拂尘:“得了。这人来得蹊跷,你给我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第44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时,紫宸殿内堂只剩老皇帝与韩棋两人。

  “你多大了?籍贯何处?”

  “回圣人,奴婢十七,淮南府人。”

  “你不必自称‘奴婢’、‘回’来‘回’去的,朕听着心烦。”老皇帝重重朝榻上坐下,盲眼直直冲着韩棋道,“淮南人?你可认得淮南伯的儿子李镜?”

  听见公子的名字,韩棋顿时心口一揪,强打精神回道:“奴婢……我打小为淮南公子伴读。”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老皇帝站了起来,伸手在空中探着,韩棋迎上去,被他紧紧握住双肩:“好!好!左卿诚不负朕!李镜的书童!哈哈哈哈,真是个老狐狸!”说完眼角涌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今日你还不能留下,仇不息那老妖怪,一准儿提防着你。一会儿太医到了,你先去治伤,明日再来。”老皇帝正色道,“你在这儿挑几样东西,说是朕赏你的,回去送给陈玉山和他手下,假装与他们攀好。”

  韩棋四下张望,从案上笔筒里抽了一把折扇,又将榻边随意摆着的香囊取了两个,一面取,一面报给老皇帝听。老皇帝点头应许,继续说道:“朕的眼睛不中用了,有时疼得厉害。他们与那畜生内外勾结,将朕禁在这深宫里,要挟朕下诏传位……”

  “那畜生”不是靖王,还能有谁?韩棋心惊道,皇子伙同阉宦将天子囚困于此,当真无法无天,简直骇人听闻!却听老皇帝继续道:“朕岂能任这帮畜生摆布?朕已命左卿将传国玉玺稳妥收藏,他们即便伪造诏书,没有玺印,也是白搭。朕若有甚闪失,左卿自会齐聚南衙众卿,以玺为号,替朕清理门户、拨乱反正!”

  韩棋心道,早干嘛去了?二十年前你就知道靖王是个什么东西,却一味偏私、替他遮掩,生生把这豺狼喂大。再者,左峻若真能使得动群臣,又何须把我掳来?

  他打量着这位号称天子的人上之人:一头灰白的乱发,衣襟乱塞着,周身散发一股老朽的馊味,胡须上竟还挂着一块饼渣。九五之尊走下神坛,与寻常老迈之人有何分别?

  韩棋不禁心生怜悯,于是曲意哄道:“圣人为天下、为百姓受苦了。”说着伸手帮老皇帝把饼渣掸掉。可指尖才刚触到胡须,老皇帝就吓得倒抽一口气,往后一仰,咚得一声倒在榻板上。

  韩棋慌忙以头点地:“圣人恕罪,我只想给您整理仪容!”

  老皇帝上半身躺在榻上,将榻板拍得砰砰响,仰面哭道:“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为鱼肉!”

  韩棋看出,这耄耋老人已成惊弓之鸟,暗暗叹了口气,郑重道:“圣人放宽心,左阁老交代,我就是您的眼睛,我来了,他们害不了您。”

  “你先保命要紧。”老皇帝抽着鼻子道,“近来凡在朕身边伺候过的,出了这殿门就再回不来了。问起来就是病了、打发出宫办差了,当我不知?那些畜生为问出玉玺下落,什么做不出来?”

  韩棋听闻玉玺一事,心中已有主意,于是将老皇帝扶起来道:“圣人只需一口咬定玉玺仍在宫中,便能保韩棋平安。可否准许我为圣人理容?”

  老皇帝点点头,坐正身子。韩棋拾起一条看着还算干净的锦帕,拿来给老皇帝蘸干净眼角黄垢;没带篦子,他只能将就着用手为老皇帝梳理灰白的长须、重束发髻。

  才帮老皇帝把龙袍金冠重新穿戴整齐,外边儿就飘进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回圣人,太医来了。”

  “你就躺这儿,叫他们把你抬出去。”老皇帝才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紧张起来。

  韩棋慌忙就地躺倒,老皇帝冲外面不耐烦似的嚷道:“怎的才来?赶紧抬出去给他瞧瞧,别教他死了!”

  太医和小阉人匍匐着进到内堂,一头一脚将韩棋往外抬。

  仇不息却杵在殿前阶下,待人都走了,他挺直腰杆,阴阳怪气道:“圣人既已看过了仙乘,不知还有什么心事?这江山重担,早日卸下了,圣人也好安心调养龙体呀。”

  老皇帝不搭他腔,自顾自嘟囔道:“同梁王小时候一样,可招人疼……哎,吴郡王怎么没信儿了?朕怎就没把他留下!”

  “梁王殿下泉下有知,圣人还想着他的孩子,也算是个安慰。”仇不息简直毫不顾忌,“不过斯人已逝,如今只有靖王殿下能堪重任……”

  老皇帝听不得这话,发怒道:“好大的狗胆!朕的江山,岂容你这贱人置喙!”

  仇不息愣了一下,歪头瞪着老皇帝灰白的盲眼,竟冷笑了一声:“圣人以为没有那东西,便成不了事?说到底,得人心得天下。试问这满朝文武,还有几个不识时务的?!”言罢拂尘一甩,扭身走了,竟不行礼告退。

  韩棋躺在太医院当中一扇案板上,解了裤子被几个太医围观,他捂着脸心如死灰。

  “这缝的是个什么?恁老粗的棉线,把长好的肉都磨烂了!”

  “外头骟牲口的,能出什么细活儿?伤口早长死了,来,把线抽出来,你来给他清清。”医官一边招呼手下,一边往他口里塞了一团布,接着扬手一拽,一根被血浸透的棉线被抽了出来。一盏烧酒浇下去,韩棋疼得闷声惨叫,两腿奔命似的蹬踹。

  小医生慌忙拿沾着药的棉布捂紧伤处,嘱咐他早晚来换药,三天不能沾水。他哆嗦着点点头,眼泪哗哗直往外淌。

  陈玉山伸脖儿盯着看了老半天,等韩棋缓过气来,才推他一把道:“起来吧,死不了。怎么,还等着咱家给你穿裤子?”

  所幸伤口没裂,只是皮肉让缝线磨破了。疼痛与紧绷揪扯的感觉减褪,韩棋心有余悸,颤颤巍巍坐起来,试探着下地,确实能走。他小心翼翼迈着碎步,随陈玉山在迷宫一样的高墙间穿行。一路上陈玉山不知为何时不时回头瞟他一眼,捂着嘴似在窃笑。

  回到殿内省,竟有好些阉人聚在院子里。韩棋一进门,他们一齐涌上来,有的摸他脸,有的拉他手,嘴里纷纷说着:“这人命硬啊!”“沾沾福气!”

  陈玉山少见的心情不错,也不管这乱哄哄一堆人,扬声叫:“韩棋,你过来。”

  一进屋,韩棋赶紧从怀中掏出折扇,双手呈上,乖巧讨好道:“回公公,圣人垂怜赏奴婢的。孝敬您。”

  陈玉山眉开眼笑:“死里逃生,才落这么个宝贝,你收着吧。”

  “还有呢,”韩棋又从怀里把两个香囊也摸出来,“圣人让奴婢自己挑,奴婢就拿了两个。”

  这是实话,自然听上去格外真诚。

  陈玉山一手一个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看,耳朵突然红了,以帕子捂捂嘴笑道:“那咱家就不客气了,咱俩一人一个。”

  眼下说“死里逃生”为时尚早,韩棋心中迅速合计着,又低声拱手道:“多谢陈公公成全,奴婢今日得蒙圣顾,日后若有所得……”他凑上前去,在陈玉山耳边说道:“依旧与公公一人一半。”

  陈玉山下半张脸都红了,白了他一眼佯嗔道:“你还有什么‘日后’?说话间仇老官儿便来逮你,你走着瞧吧!”

  韩棋装作大惊失色,膝盖一软扑到他腿上求道:“陈公公救我!他凭什么逮陈公公的人?!”

  “怎么就是‘我的人’了?”陈玉山脸上又荡漾起意味不明的窃笑,竟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拉近,罩住他耳朵细细嘱咐了许久。

第45章 先抱抱不行吗

  夜里,陈玉山在自个儿直房里洗漱完毕刚要上榻,忽听有人轻叩他房门。

  韩棋站在门口冲他挑眉使眼色:“陈公公,奴婢来晚了,这就伺候您歇。”

  陈玉山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了起来,侧身让他进来。“你睡里边吧。”陈玉山抬抬下巴,看着韩棋脱了鞋袜罩衣。韩棋爬到里侧,摆好枕头直挺挺躺下。陈玉山吹灭灯火,刚躺到他身边,他便迫不及待咬耳朵道:“公公所料分毫不错,一上夜便有人叫我换房!我推说陈公公还等着我去伺候,那两人竟一路尾随着我过来!这会儿说不定还在外头听墙角哩!”

  “那你还紧着罗嗦?”陈玉山嗔道。还没等韩棋反应过来,耳朵里竟被吹进一股香喷喷、暖呼呼的呵气,身旁那人伸手探进他衬裤里。

  韩棋整个人弹了起来,背抵着墙压低声道:“你……你做什么?”

  陈玉山睁圆了眼,恼羞成怒狠狠瞪着他。

  “陈公公,奴婢并非……”韩棋慌忙往床尾缩。

  “不是你大半夜找借口跑来与我同寝?”陈玉山从衣衫里拉下一个香囊,丢在韩棋脸上,“送这东西给我,还说要与我一人一半,是不是你?”

  韩棋一看,可不是他从圣人那儿拿回来的嘛,只得应道:“是。”

  “这两个香囊,是当年秦妃娘娘为圣人所绣定情之物。一个是并蒂莲,一个是比翼鸟。你还说是你自己挑的?”

  韩棋百口莫辩,结结巴巴解释道:“这……我……奴婢没细看上头绣的什么,只是得了赏,想拿来讨公公欢心……”

  陈玉山长出一口气,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手指着门道:“你给我滚!”

  韩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陈玉山这人何其歹毒,如今生了这种误会,他若记恨下了,往后便寸步难行;更何况仇老太监的人就在左近,若出了这门,恐怕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只得横下心耍起无赖,钻回被里撒娇道:“奴婢下头还疼,提不起力,求公公怜惜。”陈玉山将信将疑,又听他嘟囔道:“先抱抱不行吗?公公想得也太急了。”

  陈玉山方才回床上躺下,气得在他腰间拧了一把。韩棋“哎呦”一声,侧身枕着自己手肘,没话找话道:“日间人多眼杂,奴婢都没捞着与公公说几句体己话。不知公公芳龄几何?如何进宫来的?”

  “你问这些做什么?”陈玉山嗤笑道,“生辰八字也一并告诉你,赶明儿你好下聘娶了我?”

  韩棋在黑暗中拧着眉,硬着头皮调笑道:“公公若是个黄花大闺女,何苦嫁我这头骟驴?”

  陈玉山又被他逗乐了,答道:“咱家今年二十有四,与符公公是为同村乡党。十年前,家里穷得兄弟两个只一条裤子、轮换着穿出门。为凑几两银子替我哥说亲,爹娘便求符公公带我入宫,好死赖活都不问了。”

  韩棋虽出身贱籍,可打小儿长在高门大户里,衣食不愁,没见过人间疾苦,听闻世间竟有这样偏心冷血的父母,不禁愤慨,脱口骂道:“只你哥是人,你不是了?连自己孩儿都卖,枉自为人!”

  以往旁人听了这类事,无不哀叹父母之无奈,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替陈玉山鸣不平。他不禁感动,多年来怄在心底不断发酵增生的委屈与怨恨,竟在这一刻有了冰释的迹象。陈玉山黑眸在静夜里闪了闪,翻身搂住韩棋腰身。

  韩棋却猛抽一口气,手指着半空中一坨阴影惊叫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横梁之下用细绳吊着一个比巴掌略大、四四方方的盒儿,陈玉山抬头看了一眼,嗔道:“大惊小怪!那是咱家的宝贝,不收好了,百年之后如何全身入土?欸,你的搁哪儿了?仔细叫耗子偷去了……”说着才意识到,韩棋是在宫外净的,外头人哪讲究这些,指不定把他的宝贝同什么牲口的混在一起扔了,怪可怜的。于是安慰道:“准是你舅舅替你收着了,睡吧,无谓操这闲心。”

  韩棋想到自己如今身体残缺,将来若有机缘再见公子,也是个废人了,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陈玉山见状颇不忍心,便拉了他手,两人并头默默歇了。

  次日清晨,韩棋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推他,睁眼一看,陈玉山正抬着他腰身,从他身下摸出一个香囊:“圣人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怎么就便宜了你这傻子?”说着,将那香囊重新系回自己腰间。

  韩棋飞快穿好罩衣鞋袜,跟着陈玉山来到殿内省执事房领新的冠服。

  “从今日起,韩公公就去紫宸殿执事,伺候圣人起居饮食。咱们殿内省,也算是韩公公的娘家,往后的日子,还请韩公公多多照拂,别忘了咱们这班姐妹。”这一番送别的话,听不出来是真心,还是阴阳怪气,院里站着的没有一个敢接话的。

  韩棋将新领的拂尘朝肘弯一搭,恭恭敬敬向陈玉山半鞠一躬:“多谢陈公公指点。”

  人人都以为韩棋这就要告辞了,可他直起身子却站着不动。陈玉山纳闷地用眼神催促他,韩棋尴尬道:“可否劳烦陈公公送送奴婢?奴婢不认得路。”

  陈玉山差点儿没憋住笑,抿嘴“哼”了一声,一甩拂尘,走到他身前带路。

  “咱们殿内省在东北角,你就往南走,总能望见大殿。这有何难?”陈玉山回头白他一眼。

  韩棋嘻嘻笑道:“我要知道哪边儿是南倒好了。”

  也不光是因为他不认路,韩棋思忖道,姓仇的若派人在路上埋伏他,岂不前功尽弃?昨儿夜里,姓仇的手下跟到陈玉山房前却不敢进,可见姓仇的对这陈玉山还有几分忌惮;陈玉山说是一位“符公公”带他入宫,应该就是那位神策军护军中尉苻春了。左阁老曾向他交代,苻春与仇不息一个执掌禁军,一个总领大内,两人素来不和,宫中阉宦无不投靠这两大派系。圣人教他向陈玉山示好,是要他抱紧苻春这棵大树,这才能有机会躲过仇老妖怪毒手。

  陈玉山以为韩棋要他送这一路是有话要说,便问道:“你还想说啥?你说吧。”

  “我就是想知道,这大明宫里头,还有没有我能信的人。”

  “没有。”陈玉山想都不想,冷冷回道,“我,你也别信。”

  “那你把香囊还我。”韩棋冲他伸手,却被他用拂尘狠狠抽了下手心。

  “少跟咱家‘你’呀‘我’呀的!”陈玉山教训道,“这宫里到处是眼睛、耳朵,你可仔细些个!”

  紫宸殿的飞檐一角就在右边宫墙之内,陈玉山回身就走,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棋子:要不怎么说平台比能力重要呢,咱在外边怎么看都是个0,到了太监堆儿里,居然被当成1了!

  镜子:什么???我老婆要有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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