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边 第5章

　　往后的时间里，每每想到梅家，他就觉得羞愧难当，可如今，他却是又厚着脸皮找来了。

　　他原本不应该再来这里的，可是除了这里，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

　　顾南风是带着朝廷给的文书来的，他如今什么情况自然瞒不住别人，村长想着顾南风怕是来投奔梅家的，便直接同人说了他如今的情况。

　　如今天色已晚，顾南风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安排好的，梅家人听了村长的话，却没有过多的言语，直接带着他回去了。

　　几人回家的路上，都是一声不吭，走到了半路，梅青山才小声问了人一句，吃了晚饭了吗。

　　何止是晚饭，顾南风今日只顾着赶路还有办事，不止晚饭没吃，早饭中饭都没吃，如今可说是一天滴米未进。

　　本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可肚子实在是太饿了，顾南风犹豫的档口，便听到梅阿娘喊了大儿子跑前头，让人先回家去。

　　梅大哥得了梅阿娘的话之后，脚下步子加快，一会儿功夫就跑出去了老远，等到剩下的三人到了梅家的时候，家里原本已经熄火的灶房又重新亮了，烟囱里还有了白烟冒出来，灶里已经生上火了。

　　顾南风到梅家的时候，家里人都在了，先前在大伯家里的梅阿爹还有去找阿爹的梅小妹也回来了。

　　家里给他煮了一碗干酸菜腊肉面，还给煎了两个鸡蛋。第一口面吃到嘴里的时候，顾南风就默默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当年最喜欢的就是梅阿娘做的酸菜腊肉面，酸菜开胃腊肉醇香，一碗面他一会儿就吃光了，只那两个鸡蛋他只吃了一个，还有一个，他一口口的喂给凑到他身边的梅小妹了。

　　梅小妹今年只有五岁，当年顾南风来梅家的时候还没她呢，那年顾南风才只十二岁，他今年都已经十八岁了，转眼都六年过去了。

　　梅家人显然都看出来顾南风累得很了，也没有拉着他多说话，等他吃好了饭，便赶紧的安排着他睡下了。

　　顾南风睡得不是原来的房间，而是睡上了新房间。

　　梅家的房子和村里大多房子不一样，家里的房子是木板房和茅草房还有两间石砖房拼凑起来的。

　　木板房是家里的老房子，也是梅家的老屋，当年分家的时候，大伯一家将老屋直接给了家里，如今那三间老木屋早已经破旧不堪了。

　　茅草房有两间，家里的灶房还有茅房都是茅草房，就建在木屋两边，两间石砖房是这几年陆陆续续建起来的，是为了两个孩子成亲用的，就建在了老屋对面，但是离着老屋也就是两三步的距离，下雨的时候来回两边的屋子，都淋不着雨。

　　那石砖屋子，两兄弟一人住着一间，先前趁着顾南风吃饭的功夫，家里已经把其中一间收拾出来了，梅青山搬去了他大哥的屋子里。

　　顾南风睡下之后，原本不想那么睡过去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想清楚，可或许是太累了，也或许是放松了的缘故，他很快的很快的就睡了过去。

　　他沉沉睡去，所以没有察觉到，稍晚时候进来房间的梅阿娘，也不知道梅家人在他睡下之后许久才睡，他们一家人在院子里商量了半天关于他的事情。

　　翌日，顾南风很早就醒了，刘家开着豆腐坊，他这几年几乎日日都要早起，从没有睡过一个懒觉。

　　看着窗外还昏暗的天色，顾南风动了动身子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他沉沉睡了一夜，如今人精神了不少，连脑子都清醒了许多，开始闭上眼睛思考以后的事了。

　　梅家他肯定是不能长住的，但他如今没有片瓦遮身，总得有个安身处，可能要在这里打扰他们几天。

　　他也算是在这个村子待过半年，对这里还是有些熟悉的。

　　他记得离着家里不远的山脚下，有块相对平坦的地方，那里有着一片很是宽广的竹林，还有一条大水沟，背后不远处就是进山口，去山里也方便。

　　俗话说得好，有山有水便是安家处，他想在那里建房，今日就去同村长说好，把地方划给他，然后赶紧将屋子建起来。

　　石砖瓦房还有土胚房，肯定都是不可能的，不说他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便是有，那两种材质的房子，也需要至少大半年才能建起来，他可不能一直麻烦别人，先搭个茅屋对付一下，往后慢慢再说吧。

　　心里有了打算之后，顾南风便一直在盼着天亮，等到天色刚亮，他就赶紧的起来了。

　　今天是月半，家里会很忙，但家里人都惦记着顾南风的事，为了让他安心住下，昨晚上就说好了，今个儿一早就同他说，让他安心在家里住下，全当梅家六年前走掉的那个哥儿又回来了。

　　“叔，婶子。”顾南风开口喊了人就给人跪下了，之后哐哐直接给人磕了两个响头。

　　他二话不说就磕头，梅家人自然要赶紧的拉着，但是心里都舒了一口气，以为他这是同意了，往后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梅家人这边放心了，可他们没想到顾南风一开口便是拒绝的话。

　　“叔，我一会儿去找村长，定下分给我的地基之后，我想麻烦大哥二哥帮我找点建房子的人，我身上银钱不多，所以先建两间茅屋便好。”只两间茅屋的话，兴许三五日就能建好了。

　　“建什么房啊！我们当年既然认了你，那你就是家里的孩子，如今孩子回家了，哪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你别瞎折腾了！安心在家里住下，往后你还是家里的老三。”

　　“那我是老几啊。”梅小妹也被喊作三丫头，她知道自己才是老三，如今家里老三有人了，便赶紧问问自己是老几。

　　梅阿娘的话被女儿打断之后，也被女儿逗笑了，微微蹲下身子将女儿抱了起来之后便走到了顾南风的身边，再次开口让顾南风安心。“来，丫头，往后啊你就不是三丫头了，你是四丫头，家里的老三是你三哥了。”

　　“婶子，我不能连累你们，我如今不是小孩儿了，也能照顾自己了，只是屋子的事你们就帮帮我吧。”

　　“你这孩子！”

　　“好。”

　　梅阿娘和家里老二梅青山的声音差不多是一起响起的，只是两人态度却是完全相反。

　　梅阿娘坚持要让顾南风留家里，二儿子却是干脆的答应了要帮顾南风建房子。

　　梅青山自然立马遭了爹娘还有大哥的责难，可他竟然一点不改，甚至立马的就要带顾南风去找村长，赶紧给顾南风划地，那态度，好像恨不得顾南风立马离开他家似的。

第8章

　　梅家在村里人缘不错，加之顾南风看上的地方也偏僻，并没有在村中心的好位置，因此村长很痛快的答应了，还把周围几块荒地也给了他做菜地。

　　村里人家的菜地基本都是挨着自家房子的，且房子周围的菜地不管是种什么，都是不需要交税，只有朝廷登记在册的田地需要交税。

　　顾南风看上的这个地方离着梅家不远，就隔了一个百来米的小缓坡，梅家人倒也放心了一点，至少挨得近，往后两边往来也不麻烦。

　　这后山虽然不像村子里那么平坦，但也不是没有平坦之地，顾南风看上的这里便是一块平地。

　　这块地旁边有一大片竹林，绵延出去老远，这虽是片无主的竹林，但这里离着村里远，且村子里竹林多得很，因此这林竹子鲜少有人来砍伐，倒是一年比一年茂密了。

　　竹子用处可多了，有这么一大片竹林就在家门前，往后要编个什么东西也方便。

　　竹林下面还有条大水沟，这水沟是从山里流出来的，是山泉水，用水倒也方便了，不用到远处去挑水，也算是省了不少的活儿。

　　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顾南风便开始琢磨起了屋子要怎么建，他也需要去镇上一趟，买点过日子需要的东西回来，如今他一无所有，需要买的东西可多着呢。

　　建房虽是要紧事，但也不急这一天，今日是月半，梅家人同村长一起，给顾南风看好了地方之后，又把人喊回去了。

　　“什么事情都明日再说吧，正好今日去家里商量一下建房之事。”

　　“是啊，走吧，先回家去。”

　　明明眼前的空地，才是自己往后的家，但听着梅家人喊他先回家的时候，顾南风还是心里一暖，至少他们还把他当做家人，他便也算是有家人了，不是孤家寡人。

　　今日日子特殊，也确实没法儿开工，顾南风便干脆的跟着人回去了。

　　月半中秋，是和过年一样的大日子，那是一点都马虎不得。

　　大清早的，一家人就开始收拾起了供桌，摆好了提前准备好的祭品，中午时候还要打纸钱写袱子，弄好了这些之后，晚些时候还要将供奉了一天的纸钱还有袱子，烧给亡故的亲人，然后将供品全部吃了。

　　供品吃下肚，代表将先祖给的福佑吃进肚子，保佑全家平安健康一切顺遂。

　　梅阿爹不识字，倒是两个儿子识得一点，但也不多，因此每年的袱子，他们都是拿去村长家里写的。村长念的书多，写袱子也有经验，村里大多人都是去找村长帮忙。

　　家里男人出去写袱子，梅阿娘领着小女儿还有顾南风在家里做晚饭，月半的晚饭得要丰盛，因为晚饭也要先祭先祖，然后才动筷。

　　顾南风同梅阿娘在家做饭的时候，家里还来了好几波客人，梅阿娘也出去过几次，每次来客都是给家里送些吃的，梅阿娘出去自然也是给别人送吃的。

　　村里人也讲究过年过节不去旁人家里吃饭，但家里有个稀罕菜，分出去给关系好的人家尝尝，倒也算是人情往来，也是增进邻里关系的一种法子。

　　顾南风昨晚倒是来不及多想，今早没在家里见到嫂嫂，才发现家里的大哥二哥竟然都还没娶亲。

　　他先前不知道原因，如今才知道，原来他离开的隔年，也就是家里小妹出生的那年，梅阿爹出了意外，为了给梅阿爹看病，不止花光了家里积蓄，还背了外债。

　　家里要啥没啥，还有个重病的阿爹，这样的条件自然是讨不到媳妇儿的。还好的是梅阿爹身子渐渐好了，往后不用再喝汤药，倒是能省下一大笔银子，相信大哥很快就就能娶上媳妇儿了。

　　今日是重节气，加之梅阿爹身体又渐好，家里人都高兴，梅阿娘做了许多的好吃的。

　　除了煮了腊肉，还难得的宰了一只鸡，除此之外，还去村口的王家买了人条大鱼回来炖了。除却这些大菜，还有各种小炒炸货凉拌菜，足足十几道菜，家里的饭桌都放不下了，有几道菜还得重叠放在盘子边缘处。

　　所有菜摆好了之后，要过上一刻钟才开动，今日家里供桌上面拱了祖宗牌位，还燃了香炉，且又是鬼门大开的日子，得等到老祖宗吃了他们才吃。

　　时间到了之后，大家便赶紧上桌，梅阿娘最后上桌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一坐下便从身后拿了壶酒出来。

　　“今年你们阿爹身子好了，前些日子大夫也说了，往后不用在喝药还有吃补身的东西了，只要别太累着就行。省了每月差不多一两银子的开销，到年底咱家外债也就能还完了，往后就不用过的抠抠搜搜的了，以后咱家每个月都能有肉吃了。”

　　“啊？那是不是一个月就吃一次啊？”梅大哥很快的抓住了他娘嘴里的重点，顿时垮了一张脸。他这话一出口，立马被身边的阿娘狠狠敲了一下头！

　　“你个臭小子，就知道吃啊？你也不看看你都多大了，村子里和你同岁的人，娃娃都四五岁了，这不得先给你存钱娶媳妇儿啊。”

　　梅阿娘揍了儿子之后，又白了儿子一眼，之后就示意大家动筷，而她自己则是直接站起身在鸡汤里面挑东西。

　　梅阿娘将两个完整的大鸡腿挑了出来，一个给了梅小妹，一个刚准备放到顾南风碗里，顾南风就把自己的碗挪开了，还用手覆着碗口，不让梅阿娘放进去。

　　“婶子，给叔吃。”顾南风从来不是个馋嘴的人，便是再想吃的东西也很能忍得住，况且今日好吃的东西那么多，不差一个鸡腿。

　　“拿过来。”根本没有多余的话，梅阿娘瞪着顾南风手都没有缩回去，示意人赶紧把碗给拿过来。

　　农家人家贫，家里便是养了鸡鸭也不会随意宰杀了吃肉，一年里鸡肉上桌的日子也没几个，从地里刨食的人家，能想到的省钱法子便是从嘴里省。

　　顾南风知道梅家这几年日子过的艰难之后，就更加不想拖累他们了，可梅阿娘的眼神，还有桌上每个人的神情，让他乖乖接下了那个鸡腿。

　　顾南风没觉得鸡腿肉比旁的地方的鸡肉美味多少，能有肉吃他就高兴了，可眼前的鸡腿又让他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一件事。

　　他小的时候其实是爱吃鸡腿的，还有鸡翅也喜欢。

　　有一年他家里炖鸡吃，他出去打猪草回来的晚了，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吃好饭了，且还有客人在。他娘告诉他，给他留了饭在锅里，他高高兴兴去灶房里揭开锅盖，却发现里面鸡腿没有鸡翅没有，甚至一块鸡肉都没了，只有一碗鸡汤。

　　顾南风当下就委屈上了，犯起了倔不肯吃饭，因为他闹了脾气，他还被他娘打了几下，虽然不疼可他更委屈了。晚些时候他饿了准备去吃饭的时候，他三哥却跑出来警告他，让他不要动那碗鸡汤，他明早上要煮鸡汤面吃。

　　他和他娘告状，他娘却说‘你不是不吃吗，不吃正好，留给你三哥吃’。

　　再想以前的事，顾南风觉得他小时候真傻啊，一点不会看人脸色，竟然还想着和他三哥争宠，还常常因为他娘的偏心闹脾气，如今想来，那些日子，他娘怕是不知道多烦他呢。

　　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可不会因为你的情绪迁就你，只能更烦你。

　　不懂事的顾南风，在十二岁那年就懂事了，认清了自己在阿娘心里的位置，再不会和自己三哥争宠，可在他心里，他娘也只是更疼他三哥而已，心里倒也不至于多么的难过。

　　他真正对他娘失望，知道原来他娘真的是不疼他的，是在他出嫁的时候。

　　他出嫁的时候，他娘把他的聘礼全给了他三哥，但真正让他死心了，对他娘再没有一点幻想留念便是这回了。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他娘是如何做了那个决定的。

　　让他三哥取他而代之不说，还要让他做妾伺候他三哥。

　　顾南风出神的空档，他碗里又多了许多的菜，大家都在给他夹菜，他一回神就看见他二哥正往他碗里放鸡胗。

　　“你爱吃这东西。”

　　“谢谢二哥。”二哥亲自给他夹菜，顾南风心里一下子就舒畅了。

　　他那年离开的时候，他二哥就故意没送他，这回回来，大家要他留在家里，他二哥却明显的不想他留下。

　　虽说他也不会留在家里的，可二哥的态度却让他有些难过。

　　他以为二哥还在怪他，怪他明明说好要留下，却丢下他们走了。

　　如今知道二哥没有生他气了，他自然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