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09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可我不惯着他,还有谁来惯着他呢?阿娘早就不在了,没人能惯着瑢哥了。”谢忘琮唉声叹气说,“若他连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这辈子就再也不能有什么可以自己做主的事情了。爹爹,你也不想他后半辈子难过吧?”

  谢祥祯听后更皱眉头:“你不要把你娘搬出来。他什么事儿都想自己做主,等他什么时候能自立门户了,再来说自己做主。”

  **

  擒虎军归京之后,官家果然有封赏的意思了。

  六月初,李祐寅带文武百官亲赴禁军殿前司北大营,在此为有功绩的功臣封赏。

  最先封的,必然是收复秦州的擒虎、伏雁二军。谢祥祯升官至同州节度使、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中卫大夫、凉州承宣使谢忘琮落阶官,升至利州观察使、殿前司都虞候;秦贯迁官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宋稷授官步军司都虞候。

  军中大将张延秋、花流、李先遥等,小将纪鸿舟、程庭颐、崔伯钧、关实、王重九等,皆升官阶或差遣。

  宣罢,场上百司窃窃私语。谢承瑢拱手立其间,只听身旁文官道:“此番了不得,先将老将往上升升,再大批提拔新将,朝中可谓生机一片啊。”

  “说什么生机,不过是新人好用罢了。老将心里都有鬼呢,谁能服谁?”

  谢承瑢侧眼,瞄了说话的这两人,无意之间,又与后头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刘宜成相对视。

  刘宜成拱手,朝谢承瑢作了一揖。谢承瑢也向他作揖。

  很快,刘宜成从后面挤上前来,站在谢承瑢身侧:“下官见过谢官人。”

  “刘监察。”谢承瑢拱手。

  “下官来给官人道声喜。一别数月,官人做了大周头一个二十岁的承宣使,也是头一个二十岁的管军。”刘宜成微仰头,对着天上几朵云舒气,“少年出英雄啊,下官从心里头钦佩官人。”

  谢承瑢莞尔:“监察抬举了。”

  刘宜成的笑容渐淡:“官人应该知道这朝里人最想知道什么吧?有关于你的那些事。”

  “知道什么?”谢承瑢佯装不解,“怎么练的枪,怎么立的功,还是?”

  “我是听说了一些官人的……身世传闻。”刘宜成神秘起来,“当然是坊间传闻,在下也只是听听而已。”

  谢承瑢挺直腰背,悠悠道:“坊间传闻?我没做承宣使的时候,没人传我的闲言碎语,我一做了承宣使,什么话都来了。官人觉得我说得对么?”

  刘宜成有些窘迫,搓手说:“是,是。不过流言蜚语总不是没有依据的,若是不小心叫人查出些什么,官人和令尊可要极其小心了。”

  “既然是流言蜚语,还有查证真伪的必要么?流言止于智者,我以为只有浅薄之人才会信以为真,没想到堂堂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也会对此深信不疑。”谢承瑢作吃惊状,“难道御史台就是凭着坊间传闻弹劾官员的么?那真是太可怕了。”

  刘宜成没想到自己会被他噎得无话可说,随后赔笑道:“我不过提醒一下官人,何至于此呢。没有总是好的,若有,咱们御史台的可要按例上疏,不得有怠。”

  “官人职责若此,我不敢阻拦。我是一武夫,生性粗鄙,若知有人据无稽之言构陷于我,你当我会如何?”

  刘宜成顿了半晌,拱手道:“我替管军护着,无人敢构陷管军。”

  “那就多谢了。”谢承瑢俯首,“一起再瞧瞧封赏?”

  “不了,下官还有事儿,回头再来找管军。”说罢,刘宜成匆匆离去。

  谢承瑢敛去笑意,低头转了一圈指中金戒,又去听封赏。他想着方才刘宜成的话,越发觉得蹊跷。

  连佟立德都能查到他的身世,珗京这些人又怎么会查不到呢?官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他抬起眼,望见对面的赵敛。

  赵敛是不是也知道他的身世呢?

  谢承瑢眯眼仔细看赵敛的脸。赵敛从来不会对他做出冷漠的表情,他也以为赵敛就是这样热忱的人。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赵敛对旁人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疏离神色,眼睛也不是亮闪闪的含有光。

  谢承瑢觉得这个赵敛很陌生,直到他们的眼神交错,那个熟悉的赵敛又回来了。

  一个人到底可以有几副面孔?那么干净真诚的眼神,也可以是骗人的吗?

  谢承瑢不信,他打去心中顾虑,全心全意地相信那个人。

  “武功大夫、殿前司神策军左厢第一军第一指挥指挥使赵敛……授宣正郎、商州刺史、殿前司神策军左第一军都指挥使。……”

  谢承瑢全力看着,额间不由落下滚烫的汗珠。

  营外树梢上停着两只麻雀,肆意地观尽一切。

  【作者有话说】

  竟然都一百章了…感谢大家捧场嘿嘿,第二卷 一百二十章结束( ′▽` )?

第101章 三三 无计避(一)

  李祐寅坐在前面,扫视广场中所有人。

  他先是看到擒虎军诸兵,前面张延秋、谢忘琮自不必说,他很熟悉;后面几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对着他们看,问韦霜华:“李先遥后面那个,叫什么?”

  韦霜华答道:“回官家,那就是程庭颐。”

  “哦,程庭颐。”李祐寅轻拍手掌,“那个带头攻城的,爱哭的小将?”

  “是。”

  李祐寅远远地、仔细地端详程庭颐:“他倒有些谢承瑢的影子,你觉得呢?”

  韦霜华说:“确有一点儿相像。”

  李祐寅又往后看,见一身姿颀长青年站在程庭颐身后,便问道:“程庭颐后面的,是纪鸿舟吗?”

  “是。”

  李祐寅满意地看着纪鸿舟:“纪鸿舟和程庭颐,赵敛和谢承瑢,多像啊。”

  韦霜华不知道官家是什么意思,只顺着说:“是有些像呢。”

  “赵敛和谢承瑢还那么要好么?”李祐寅问一旁察子。

  察子道:“回官家,还是很要好,形影不离,昼在一处,夜宿一寝。”

  “夜宿一寝?”李祐寅莫名觉得好笑,“两个男人在一间屋里,能做什么?”

  见察子不语,他又问,“赵敛应当没有龙阳之好吧?”

  “听说只是睡一处,未有其它。”

  “未有其它,他们都把帘子拉上了,还能给你探到其它吗?赵仕谋真行啊,这是他能想出来的阴招。”李祐寅揶揄,“他多会算,也不知道是他算计他的儿子,还是他的儿子跟他一起算计别人。”

  正巧擒虎军的诏书宣完,李祐寅站起身,接过一边内侍端着的酒,道:“诸卿征路疲惫,这些月来,朕一直惦念。朕恭为不能归家的大周英雄哀悼,以酒酹不归人。”

  遂以酒酹地,祭拜故人。

  拜完,他放下酒盏说:“西征为一大功,太尉挂帅平定叛乱亦为一大功。方才一直没念太尉之功,朕特意留着,亲自宣告。”

  刘梦恩递过诏。

  大营之上热风阵阵,恰有夏日倦意。人人背后生了一层薄汗,李祐寅亦不例外。

  他拉开诏书,不禁口干舌燥,闷汗满首。

  “敕太尉、梓州节度使、寿州节度使、建州节度使、殿前司都指挥使、马军司都指挥使、步军司都指挥使、永宁郡开国公、食邑六千一百户,食实封二千六百户[1]赵仕谋……”李祐寅边读边用余光望前方不远的赵仕谋。

  太阳顶在头上,赵仕谋只觉心神不宁,却又颇抱期待,想看看官家到底要赐给他什么样的赏赐。

  赵敛也沉眉肃目,静视前方。

  “三代功绩卓著,前无古人;卌年劳苦功高,后无来者。字字珠玑作文,德才兼备;运筹帷幄用兵,百战不殆。以尔文武相济,勇冠三军,刚正不阿,以天下为己任,实则前人后世难及也。”

  李祐寅笑笑,把诏书卷起,“这是他们想出来的说辞,通篇大同!却完全不能写出太尉之能。依朕来看,太尉,乃我大周第一勇将,比太祖年间的任何一个开国大将都要勇猛!这回又带着殿前司两军平定四州叛乱,是我大周之大功臣。卿是太尉、三镇节度使,荣华富贵早已享尽了,若是朕还拿金银财宝来赏赐太尉,实在不当,也轻视了太尉。可太尉有如此大的功绩,朕怎么能不赏呢?真若不赏,岂不是寒了太尉的心,寒了万军的心?所以思来想去,朕还是想给太尉迁官。”

  赵仕谋微微抬起眼看李祐寅。

  “六十多年了,殿前司一直有个军职位阙。前朝时,太祖皇帝曾任过此军职,这是真正的,殿前司的最高军职,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不能比拟的。”李祐寅从台阶上下来,走向赵仕谋,“六十年了,朕要再授此官给太尉,以表朕对太尉的无尽恩宠。朕欲拜太尉为殿前司都点检。”

  赵仕谋一怔,而底下群臣哗然,颜辅仁更惊愕地抓紧了袖子。

  尚书右丞曹规全马上鼓掌道:“六十多年未置的殿前司都点检,今又复置,可真是无上荣光!”

  又有官员冯迎赞道:“太尉得此荣光,真当贺喜!”

  赵仕谋迟钝着扶额于手,他瞥见官家身后那一围带刀的班直个个把手放在刀柄上,蓄势待发模样。

  李祐寅见他迟迟未有言辞,反问道:“怎么了,太尉是觉得这个差遣不好吗?还是说太尉想要别的赏赐?想做宰执?说出来,朕全听太尉所言。”

  他微笑着,往赵仕谋又走了一步,“过了今日,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太尉。”

  殿前班直的刀出鞘一寸。

  “臣……”

  赵敛有点站不住了,他马上就要上前一步,赵仕谋咳了一声,让赵敛不要乱动。

  “臣恭谢圣恩。”赵仕谋俯身,“陛下抬爱,臣惶恐万分。殿前都点检六十多年未设,臣如何担得起呢?”

  李祐寅奔上前扶起赵仕谋,却不料被赵仕谋牢牢抓住手腕。可他一点都没有惊恐意思,反而似笑非笑说:“担得起,如何担不起?太尉不能做,旁人就更不能做了。”

  赵仕谋说:“臣不敢。”

  “不要推辞。太尉究竟能不能做?”

  广场静默了半晌,赵仕谋终于说:“臣能做。”

  “就请太尉明日到兵部,移交诸事宜吧。”

  李祐寅觉得这双手太糙,隔着衣服依旧能感受到那些多年刀枪磨出的厚茧。赵仕谋的掌心炽热得如同炭火,要连着衣服把他给烧了。

  赵仕谋哂笑:“那臣就,多谢陛下万恩。”

  “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不要让我挂怀。”李祐寅抽出手腕,又高声道,“朕命殿前左班护送太尉及赵二郎回家,权当犒赏功臣了。”

  谢承瑢觉得校场的气氛太微妙了,他想上前和赵敛并站,才迈出一步,林珣与雷孝德就拦住他的去路。

  “同虚何处去也?”

  “自是往赵二郎去处。”

  林珣摇头,意味深长道:“谁敢上前,便是牢牢打下‘太尉同党’之名。你不可前去。”

  谢承瑢焦急地说:“授殿前司都点检一职,不就是明升暗降么?”

  六十年来,殿前司都点检一职从未置人,不过虚职而已。看似是六十年来头一份殊荣,其实众人心里都明白,官家此意不过就是用个好听的名义来架空太尉权力、罢去太尉兵柄。即便谢承瑢不谙朝堂,稍稍思索,也能明白官家用意。

  林珣说:“你瞧见那些个要拔刀的殿前左班了么?倘若太尉悖逆,官家可就地诛杀太尉。文武百官在此,太尉又怎么能说一个‘不’字呢?”

  “难怪官家迟迟不封赏,是在这里等着呢。”雷孝德轻笑一声,“这道陷阱不跳也得跳了。”

  谢承瑢害怕出什么岔子,又要上前去找赵敛。可是他看见殿前左班围着赵敛走了,军衣化作虚影,在无数人的肩颈之间,他与赵敛目光相对,擦过那一串说不尽的担忧与关切。

  他隔着百司诸官,跟随赵敛的脚步,直到营门口,远远相望,最后,又只得见那一个孤寂落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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