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59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在这一刻,谢忘琮竟恍惚地想起了穆娘,她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去见穆娘了。

  谢忘琮原本有些迷糊,感受到皇后的指尖时,她惊得立刻往后退一步:“这不合规矩,殿下。”

  “是我看你热,一时忘了分寸。”辛明彰同她道歉,“我知道官家要你做什么,如若你不想做,就不要做了。”

  谢忘琮说:“我已经答应了官家,好歹试试。”

  “劝人起复,并不算多道德的事儿。你还是要小心些。”辛明彰把帕子轻轻放在谢忘琮手里,“若不想做,就随它去吧。朝里有很多武将,也有很多文臣,不必非要你来劝。”

  谢忘琮说是。她抬起眼,恰好对上辛明彰鬓上的海棠花簪。再慢慢地移下视线,又与辛明彰的目光撞在一起。

  辛明彰朝她笑,恰有夏风,吹动了她们头顶的树叶。

  树叶哗啦啦的,谢忘琮心虚到极点。她赶紧把帕子塞回辛明彰手里:“殿下不可。”

  辛明彰一怔:“天热了,帕子就送给你,何必还我。”

  “多谢殿下,只是我已经收过一个人的帕子了,不能再收旁人的了。”谢忘琮说。

  辛明彰的笑有些黯淡:“官人是心有所属了么?”

  谢忘琮向辛明彰叉手:“殿下恕罪了,我还有些事,还是先告退了。”

  头顶的树叶又在哗啦啦响了,辛明彰看着谢忘琮逃跑的背影,她手里帕子绣的海棠也随风飞舞。

  *

  宋骧身死,宋宅挂了白。宋稷跪在父亲的灵前,望着冰冷的牌位,心早已飘到延州。

  夏日炎热,他不知道父亲的身子怎么样了。愈想,愈觉得心急如焚。来吊唁的官人很多,一波接着一波过来,哭几声,说几场,便有一波接着一波出去。

  他无心去看。

  到傍晚,谢忘琮与林珣、雷孝德同进灵堂,对衣冠棺拜了三拜。

  林珣道:“将军一生为国效忠,今去也,实在是伤痛。”

  谢忘琮沉默半晌,顺着林珣的话说:“宋将军是英雄,此生能识将军,也算无憾。”

  宋稷缓缓抬起眼。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双瞳涣散,许是很久未眠,精神不济。

  “宋管军。”谢忘琮同他作揖。

  宋稷踉跄地起身,揉了一番跪麻的腿,哑着嗓子说:“谢管军,林官人、雷官人。”

  “管军憔悴至此。”林珣关切道,“正值夏日,管军要小心身子才是。

  宋稷摇头,对他十二岁的长子说:“泓儿,去给三位官人沏茶。”

  到后堂,三位才瞧清宋稷这个长子的相貌。兴许是出身将门,宋泓虽才十二岁,个子却比同龄人要高不少,肩宽体壮,当是练武之才。

  林珣见了他,忍不住夸赞:“令郎君生得很好。”

  宋稷一脸倦容,和儿子说:“你先下去吧。”

  谢忘琮的视线追着宋泓下去,再转过头时,正好又和宋稷对视上了。她很尴尬,坐不安稳,就一直东张西望。

  “我家泓儿长大了,现下他翁翁又不在了,我有将他送去军营的打算。”宋稷说。

  雷孝德道:“孩子年纪小,十二岁就送到军营里,太早了吧?”

  宋稷余光瞥了谢忘琮一眼:“有人十岁便能入军营,有人十二岁还在家中享乐。十二岁,不早了。”

  谢忘琮说:“十二岁,应当是享乐的时候。”

  宋稷泄了一口气:“三位官人来找我,是不是有事儿?”

  “看来怎么都瞒不过管军的眼。”林珣拱手,“此番前来,确有要紧事要同管军商议。”

  便将事情同宋稷说了。

  宋稷沉默不语,好久都没有反应。

  林珣又道:“延州是重镇,若管军能去,我们都不必愁了。”

  “我父亲刚去,我应当为他守孝三年,又怎么能赴延州做官呢。”宋稷说。

  林珣与雷孝德面面相觑。

  宋稷又道:“朝中还有其他将领,并非仅我一个管军。就劳烦三位官人,代我回绝了官家吧。”

  他欲起身送客,谢忘琮忽说:“宋老将军身在延州,即便不去,你也应到延州见一面吧。”

  她作揖,“我失言了。”

  宋稷强忍着心中不平:“我无起复之必要,即便要我去延州见我父亲一面,我也不会留在延州驻守的。”

  “宋老将军一生为延州殚精竭虑,管军又怎么能不替老将军想想呢?今是陛下欲管军起复,若不从,岂非是负了陛下期冀。”谢忘琮低首再拜,“我以为,管军能分得清国与家的意义。”

  林珣和雷孝德不由擦了一把冷汗,宋稷更是一声不吭,似是不悦。

  谢忘琮硬着头皮继续说:“管军有戍边之能,不该为小家而断大义。”

  宋稷用力呼出一口气:“我想与谢虞度候单独说几句话,请两位官人回避吧。”

  【作者有话说】

  小彩蛋:琮姐就收过一个人的帕子,白玉馆穆娘的。

第142章 四三 山雨欲来(四)

  林珣和雷孝德都走了,堂内只剩谢忘琮与宋稷二人。

  宋稷坐得离她很远,目光也始终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有避嫌的意思,但有些话还是必须和谢忘琮单独说。

  憋了很久,他才问:“你以为,我不驻守延州,就是弃大义吗?”

  谢忘琮如坐针毡:“此时起复,确实是为了大义。宋将军不发丧,就是担心金宗烈与萧弼借机起兵。情况紧急,你在朝里比我久,应该知道的。”

  宋稷笑笑:“如若是你,你能毫不犹豫地放下孝去延州守城吗?如若他们是叫你弟弟去,你可以毫不犹豫地就推他走吗?”

  屋外有人哭丧,谢忘琮听这些哭声,又陷入沉默,毕竟她也站不住脚。

  “我知道你心有大义,为了大义,你可以付出一切。”宋稷感觉很无力,“我知道谢怀玘可以为了大义,一生不婚,一生都在马背上。”

  谢忘琮倏尔作怫:“你这话好没意思。”

  “我是就事论事而已。我没有你这样公而忘私的德行,我只是个凡人。”宋稷语气淡淡,“我不明白,为何有情之人要被斥责,而无情之人却要被尊崇。我甘愿为大周,可我父亲生我育我,按律,按德,我也该为他丁忧去职,服丧三年。”

  “我不该指责你。”谢忘琮说,“如果无人能守延州,我去。”

  宋稷没有接她的话,又转到所谓“有情”、“无情”之上:“谢娘子是无情之人,自然什么都不怕了。我做不到无情无义,我不想我爹怨我不孝,更不想我娘怨我不孝。”

  谢忘琮觉得莫名其妙:“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呛我,你以为我想来劝你,若不是官家逼着我……”

  “若不是官家逼着我,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说这样多的话了。”

  “我不喜欢谈情说爱。”

  “你不喜欢和我谈情说爱。”

  宋稷摸了一把桌上的茶盏,还热着。他说:“我娘没了,我妻没了,我爹也没了。我想尽孝也不成,我想喘口气,也不成。他们逼着我,你也要逼着我,死的不是你们爹,你们当然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来劝我。”

  谢忘琮放弃了:“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罢了。”

  “我不想去。”

  “我知道了。”谢忘琮站起身,“我会和官家说明的,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堂外哭声渐近了,外面嗡嗡地好像一个巨大的笼子。谢忘琮开门,便是将堂外的笼子打开了,那些令人晕眩的声音又要扑进来。

  “你想去延州吗?”宋稷忽然问。

  谢忘琮开门的手一顿:“没人能去,只有我。”

  “延州很险,守得住,你便是大周功臣,守不住,你就是大周罪人。身在延州,便是有两把刀同时悬在颈上。”

  “要是人人都怕成为罪人,那西北一个州都守不住。”谢忘琮幽幽,“刀悬项上,能不能活,看我的本事。”

  宋稷还在想。

  “我去了延州,会替你祭拜宋将军的。”谢忘琮说。

  宋稷想完了:“官家料定你能劝我,所以让你来了。”他还是摸着渐渐凉掉的茶,“我不会让女人处在险境,更不可能让你处于险境。”

  谢忘琮把开了一点点缝隙的门压上,她想反驳的,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爱慕你,不是因为你是军营里唯一一个女人。”宋稷闭上眼,双目酸涩,眼泪横流。

  “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妻子,我想要一个落落大方的妻子。我不想她们在宅院里相夫教子,我不想我一回来只能听见她们说大道理。她们明明活着,却又不像是活着。我只是想对一个活人过日子罢了。”

  “什么是活人?”

  “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

  谢忘琮推门的手掌冒了好多汗。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反驳不要反驳,但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她们这样,难道不是男人的过错吗?”

  宋稷抬起头来。

  “礼法是男人定的,道理是男人说的,男人说女人只能相夫教子,男人说妇言不听,怎么到头来,男人又觉得这样不好?”谢忘琮鄙夷道,“我不是男人,自然不知道男人的思想。”

  宋稷非常诧异:“你怎么能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怎么,和你从小读的书不一样了?倘天下女人都能和男人一样读书做官,有自己的思想,忽然有一个愿意顺从你,愿意相夫教子的女人出现在你眼前,你也会心生爱慕吗?”

  宋稷摇头:“我并非是爱慕与众不同的人,这世上人人都不同。”

  谢忘琮耸肩:“你要是真这么想,必不会觉得我刚才说的话大逆不道。依我看,世上女人也差不多相同。一样都是活在男人的阴影下,一样都是困在不见人的宅院中。与众不同的,又有几个人呢?”

  宋稷说不上来。

  “与众不同的,要么就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要么就是被人强迫着又变成死人,反正都得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男人骂,有的女人也骂,再有想与众不同的,以后都不能与众不同了。”谢忘琮真想翻白眼,“谁不想活啊,谁想当死人啊。这不都是你们想看见的吗?”

  宋稷说:“可你已经和别人不同了,你是鲜活的。”

  谢忘琮不欲说,抵门的手掌用力更甚:“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我也没什么不同,我拥有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我拼命拉起一百五十斤的弓,举起几十斤的枪,不是为了来给谁当不一样的妻子的!”她一掌推开门,“你要不要去延州都随意,大周不是没了你就不行的,我也没工夫和你在这里废话。”

  她走了,宋稷茫然看着她的背影,越发觉得自己愚笨到不可教。

  屋外天要黑了,有燕雀越院而去。

  谢忘琮发泄了一通,出了宋宅,又觉失落沮丧。她想着,明日早朝就同官家自请往延州,不用再逼任何人了,也不用再逼自己了。

  她在东门大街走,路过白玉馆时,又忍不住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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