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69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就这样吧,散了吧。”谢承瑢实在是累了,挥手叫他们都回去。

  帐中诸将都散了,纪鸿舟和程庭颐还留着。程庭颐见他疲乏不堪,万分心疼:“快去睡吧,天色也不早了。”

  “还不能睡,要给官家写边报。”谢承瑢埋头趴在桌上,低声说,“过几日还要和金宗烈交战,我还没想好点哪个将。”

  程庭颐说:“花流吧,他很能打仗,不如就让他去。”

  “可是花流已经连带了很多次了,他也要休息。”谢承瑢侧过脸,露出一只带血丝的眼,“官家给我的将,除了花流、关实、张延秋,其他都不好用。”

  纪鸿舟嗤笑:“贺近霖都能做管军了,还能有多好用的将?”

  “你很不喜欢贺近霖?”

  “我当然不喜欢。”纪鸿舟坐下来,很认真地对谢承瑢说,“愚昧之人不可用,留之,只能是祸患。”

  谢承瑢不语,又闭上眼。

  “大周的能将都已经被官家调去重镇了,珗州里能用的将不多,全都是贺近霖这样的人。”纪鸿舟说。

  “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我只是负责带他们。”

  “谢同虚,现在是在打仗,没空给他们学怎么做将。不能用就不要用,宁愿让他闲在军营里,都不能让他稀里糊涂地带兵上战场。崔兴勇不也在秦州么?他就把主帅之职这样交给你了,然后在那安然悠闲地等着吃你的功绩?凭什么呢,就应当让他带兵和金宗烈打一回。”

  谢承瑢思虑半晌,说:“崔公应该能打。那……那就让他去一回吧。”

  商议完,程庭颐和纪鸿舟一起回营帐。

  路上寂静,偶有夜雀咕咕。程庭颐盯着远处一片漆黑的树丛,叹息说:“官家把累赘塞给同虚,是想累死他吗?”

  “我们都知道贺近霖是累赘,官家也一定会知道。”纪鸿舟对着头顶不圆的月,“官家择将,已经不是择能将了。”

  “那是择什么将?”

  “择听话的将。”

  程庭颐默然:“贺近霖同他人不一样之处,应当是他足够听话。只要听话,能没有能耐反而不重要了。”他心中五味杂陈,望上纪鸿舟的侧脸,忽然问道,“哥,官家授我官职,是不是也是因为我听话?”

  纪鸿舟听罢,盯着程庭颐的眼睛看好半晌,这才笑说:“又胡思乱想了,小苑儿。”

  “其实我同贺近霖一样,也是一个无能的人。”程庭颐低头戳手指尖儿,“我没什么功绩,也没什么能耐。我凭什么能任秦州兵马钤辖呢?”

  纪鸿舟搂过他的肩膀,柔声宽慰道:“谦虚之人才觉自己无甚功绩,整日觉得自己了不起的人才最无能。你觉得呢?”

  “你又哄我了。我是什么样,我自己知道。”程庭颐推开他。

  “你若没能耐,官家也不会叫你跟我一起戍边。你总是妄自菲薄,只抑自己。”纪鸿舟亲了一口他的额头,“温柔,并不是无能的表现。”

第151章 四七 暴雨骤惊(一)

  二月二十,崔兴勇带着一堆人马出营了。

  他是一点儿都不想来秦州,更不想做什么援秦主帅。他真的在秦州呆够了,这辈子再也不想来了。可谁知道西燕又来攻打秦州呢?更不解的是,官家竟然让他一个七旬老人挂帅出征。

  从珗州到延州,大军全速前进需两个月。就在这两个月里,崔兴勇染了一场病,病得不能骑马了。没办法,也很庆幸,他把主帅之职暂交给了谢承瑢。

  崔兴勇本就是武将出身,病好得很快。来秦州才安稳了半个月,他竟然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带兵了,这是头也不疼了,脚也不痛了,什么都好了。但就是心病难愈,他不想费脑子打仗,故还是装病。

  即便他再如何如何装病,谢承瑢也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周燕交锋不断,周军缺将,谢承瑢同他说:“将军总不能无功受禄,好歹要出门打一打,装个样子。”

  崔兴勇百般不愿,可仔细想来,谢承瑢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援秦之战,大功在帅,他一个主帅没参加过一场战斗怎么行呢?将来到朝里受赏,底下人也不乐意。所以他说:“我愿意带兵出去打一打。”

  就是二月二十。

  这日还下小雨,头顶那片大乌云迟迟不散,崔兴勇抬头看天,无奈说:“天不详。”

  他手下小将说:“大帅不要说丧气话,其实我们出去兜一圈就可以了,若雨下大,还能早些回来。”

  崔兴勇一听觉得是,高兴出去了。

  周军欢欢喜喜地出门打仗,燕军却笑不出来。自从谢承瑢来了,金宗烈就跟吃了什么畏惧丸一样,不是躲就是逃,弄得燕军灰心丧气,一身本领发泄不出。众将士们心里都憋了一口气,就等着金宗烈下令攻城。

  今个儿天不好,扰人的小雨淅沥沥下个不停。有人来和金宗烈说:“今日有雨,周军见雨一定松懈。不如就此攻城,出其不意。”

  金宗烈自己也觉得这场仗打得窝囊,丢人,想了半盏茶的工夫,说:“打吧。”

  这就派了三千精锐去攻城。

  这三千兵憋得太久了,那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还没到秦州秦安县城门下就碰见了出来遛弯儿的崔兴勇军,这下是眼冒金光,士气高涨。再一看领头的将领,分明是一个白胡子老人,心里头更兴奋了。

  带头的将高喊:“砍了这老叟的头,咱们回去喝酒吃肉!”

  那些西燕军一听,发了疯一样往前冲,逮到人就砍。

  雨突然变大了,乌云完全遮住天光。天像漏了一半似的往下灌水,马蹄踩在水坑里,溅起一滩水花。而后,这些污泥浊水变成了鲜血,刀枪很快激烈碰撞。

  崔兴勇抓过缰绳,挥枪和眼前铁骑铁人打过。

  长枪打在盔甲上,“咚”地一身闷在雨里。水浇透了白缨,洗净上头的鲜血。

  “大帅!这当是西燕精锐!”

  崔兴勇暗自骂了一声娘,盯着大雨继续作战。他老了,体力不支,才打几个人就气喘吁吁。他大口呼吸着凉气,回头见身后士兵被枪抡在地上,不敢拼命了,指挥说:“撤,先撤回去!”

  他带一千人往回撤,边撤边打。西燕军打得太猛,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加上暴雨,视野极不清晰,更加难打了。

  “传令兵!”崔兴勇大呼,“去喊救援!”

  传令兵飞马而出,直奔向城门口。但不等他来报,城门上的谢承瑢已经看见远处的交锋了。

  “谢管军速开城门!谢管军速开城门!”

  谢承瑢手里的枪早被雨水洗得冰凉。他拧着眉头看对面的刀枪铁骑,半晌不语。

  贺近霖在边上急得跳起来,指着那头的崔兴勇说:“崔帅有危险!要不要开城门?”

  见谢承瑢不答,他更沉不住气了,“谢同虚!”

  纪鸿舟咬紧腮帮子:“雨太大了,对我们并不利。”

  “请谢管军速开城门!请谢管军相助!”底下传令兵被雨浇得眼昏,战马仰头嘶鸣,他差点儿从马上掀下来。

  谢承瑢思索着看这一切,还是没有说话。

  贺近霖说:“派兵出城救援吧,管军!”

  城楼上的将领都在等谢承瑢差遣。

  “再这样下去,崔帅会出事的!”贺近霖恨得拿枪,“我去带兵救他。”

  “谁敢?”谢承瑢忽然板着脸说话了,“全军待命,谁敢开城门,格杀勿论。”

  “管军!”

  谢承瑢分神去盯贺近霖:“听不懂我说话吗?”

  贺近霖手被雨打得发抖,他用力跺脚,靴子全被水溅湿:“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西燕人把他们屠戮殆尽吗?”

  崔兴勇分明已经打到城门下,他骑在马上,仰头迎漫天的雨。

  “谢同虚!快开门!西燕军太强了,我实在是不敌啊!”

  谢承瑢与其相视,说:“请崔公再坚持一下吧。”

  “什么?”崔兴勇抹了一把脸,回头望向死战的将士们,“坚持不了!这是西燕精锐!”

  “怎么能这时候开城门呢?”程庭颐从旁边冒出来,“不能开城门!”

  谢承瑢微微点头,对崔兴勇说:“我会叫弓兵助你的,崔公再坚持。速传弓箭兵列阵!”

  崔兴勇大口喘着气,既然谢承瑢不开门,他也没得说了。眼看敌军从身侧刺枪而来,他立即躲避,却被雨滑得跌下马去。

  长枪数刺向他,他在泥水中滚了几圈,摸着爬起来,再拿枪去打。

  人、马哀嚎之声交杂,惊雷滚过,血沿着雨落满城门口。枪刃之下,无数皮肤被划破,苍白的手背埋在血中。

  崔兴勇脸上挂不住血,他已经到极限了,喉咙好像是被扼住,几乎不能呼吸。他带着绝望的眼,再次望向城楼上的谢承瑢:“快开门!快救救我!”

  谢承瑢听见他的呼救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不开城门。

  楼下血流如河,西燕军杀尽了数百周军,兴奋得像野兽猛虎。他们吼着冲向崔兴勇,将他牢牢包围成圈。

  欢笑声刺耳,目光如箭。他们抱着枪,似乎在想如何才能玩出花样。

  “他妈的!”崔兴勇抖着端起枪,带最后一丝希望再望谢承瑢,“快!快开城门救我!”

  谢承瑢心一揪,环顾四周,见弓箭手还未到位,骂道:“弓箭手还没来?!”

  贺近霖仓皇地回答:“在路上,还在路上。”

  “还在路上?!”谢承瑢攥紧拳头,“叫他们快点!”

  “是,是!”贺近霖匆匆跑下楼去,“快点,叫弓兵再快点!”

  谢承瑢好像冒汗了,碍着雨,他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他心里也摸不稳,目光紧锁着底下的崔兴勇。

  崔兴勇当真是拿不动枪了,他完全被枪带着走。枪挣扎着要逃出去,他抓不住枪杆。

  四周的西燕军要玩弄他,各自拿枪刺一道,一道一道划破他的盔甲。

  他的小腿被砍伤了,站不稳,扑通地跪下去。枪滑泥飘走,脱离了他的手心。血从他的皮肉上泻出来,他疼得龇牙咧嘴、青筋骤暴。

  他看不到城楼上的谢承瑢,但他听见谢承瑢说:“请崔公再坚持,我还是不能开门!”

  “不能开门……”崔兴勇真的快没力气了,他用手抵挡着西燕的枪,在血光中,他终于看见谢承瑢的脸了。

  他说不上谢承瑢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是轻蔑,又也许是不满,谢承瑢应当最厌恶逃兵。崔兴勇这下才反应过来,让谢承瑢开城门救他,他岂不是成了逃兵?他英勇了一辈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当逃兵呢?

  “老子……老子七十岁,除了皇帝父母,还从来没为谁跪过!”崔兴勇朝着面前的敌军啐了一口,撑手臂要再站起身。可他的腿脚不听使唤,泡在雨里颤抖。他的手臂上全是血,染了一片红。

  头上的雨越来越大了,他的头鍪不在,水就沿着他的发滚下来。他看见自己散下来的白发,还有地上水坑里他的倒影。

  他是一个狼狈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和昔日他驭马横枪的样子完全不同。

  有枪刺穿了他的肩膀,还没等身体反应过来疼痛,他就已经被长枪掼在地上了。水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努力挣着,还能看到城上的谢承瑢。

  谢承瑢趴着城墙用力往下看,有水从他头盔上滴下来,似乎坠在崔兴勇的眼中。

  这是他最后一次向谢承瑢求救,可是谢承瑢还是那样冷眼看着他。

  “看吧,你的手下就是不开城门呢!”西燕军在旁边嘲讽崔兴勇,“在秦州这么多年,教出来一个白眼狼?”

  崔兴勇死死盯着谢承瑢,他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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