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7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只能往前,不能停下。

  赵仕谋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远,又望见台下的谢承瑢目里藏星,忽然想起:曾经他说阿敛是刀鞘,可以约束刀,可以牵制刀。可今日一试,他又改变想法。

  阿敛从来就不是刀鞘,他也不能做刀鞘。

  他是持刀者,他可以挥动长刀,所向披靡。

  刀,与持刀者,是难舍难分的。

  *

  马赛已尽,三月至。

  结果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赵敛与谢承瑢都未得到名次,那把刀也遥远,摸都摸不上。而谢忘琮得了第一,当之无愧。

  刀拿回家时,谢承瑢也想着把刀带到二哥面前,给他瞧瞧。又恐自己无礼,被误解成炫耀,惹二哥不快,只好作罢。

  春日里伤不易好,赵敛好几日不曾上学。书堂中安静,课间也无人说话。谢承瑢托腮望书,从前还想着抓紧时辰多背,这几日不同了。他看不进书,也背不出来,光想着那夜赵敛执刀的模样。

  “太尉之子,少年将军。”谢承瑢脑海之中忽然飘过这八个字。他低头执笔,笔没掭好,墨汁从笔尖滴落,把纸都染黑了。

  做太尉之子也并非是无忧无虑,兴许背负的,比他一个少年将军更甚。

  众人之期冀,是一副金制的枷锁,是一把锋利的巨刀。在此枷锁之下,所有风光都浮在表面;在此巨刀之下,“太尉之子”与“少年将军”,都没有什么不同。

  赵敛从来不以“太尉之子”自居,谢承瑢也不会想以“少年将军”自居。这便是他们相似之处。

  时隔多日,谢承瑢望着墨滴,好像想明白了。

  下学时回家,纪鸿舟忽来找谢承瑢,问道:“我听说二哥伤得不轻,谢小官人有空去瞧瞧么?”

  “有空。”谢承瑢脱口而出,“什么时候呢?”

  “今日二哥要背书,明日下学就去。你同我们一起。”

  谢承瑢回家时还在思索。他不能空手而去,得找些能哄二哥高兴的东西。

  可他家穷,即便谢家战功赫赫,嘉奖无数,所拥不过也是烂俗财宝,不屑一看。他挑了许久,都觉得拿不出手,配不上二哥。

  翻找间,他看见寝屋内好生供在漆木刀架之上的长刀。

  他回想起这把刀的来历。

  西征延州时,他冲锋在前,率精兵作诱入阵,杀敌无数、救民无数,险些命丧。战后,为表谢意,延州百姓特打制了这把刀,赠予英勇无畏的谢小将军。

  功名利禄皆为身外之物,金银财宝也不过过眼云烟,只有刀剑才能永恒。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刀,也是整个谢宅里,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唯有这把刀。刀有披荆斩棘之力,有了这把刀,二哥便可以无畏无惧、自由自在,也愿他抛下杂念,只做“赵敛”。

  夜里,他用湿布擦干净刀身,放在枕边,同眠一夜,要带去送给赵敛。

  **

  今日也是春闱之后,官家赐宴琼林苑时。

  科考后,凡殿试后登科者,皆有幸被官家赐宴。入夜,考中的进士们齐去琼林苑,以赴宴会。

  往常琼林宴,官家并不会亲临,而这回不同,李祐寅早已在苑中等候。他对今年考生多有期待,卷子也看不少,各个文采出众、才思敏捷,是大周未来之栋梁。只是前几日殿试都问些文采,还不能看透心。他想要的,不止是文采出众的臣子。

  时辰到,各进士入苑,见官家无不叩首行礼。李祐寅都免礼,赐座。

  琼林宴不似平常宴会,因有天子在此,底下的都不敢说话。虽有赐酒,却也是只敢抿一口,以示对官家尊重。

  约至中程,李祐寅稍稍歪坐,松懈半分,忽然说:“朕今日见诸位进士,都是斐然模样。大周有诸位,是为大幸。”

  进士们长揖相拜。

  李祐寅撑额,悠悠问道:“前些日子,朕也有看诸位试卷,所答皆妙,都是天资聪颖者。而今朕有一虑,不知诸位可否解?”

  “请陛下问。”

  李祐寅端酒盏起身,琼林苑所有人皆一齐起身。待底下安静,李祐寅才笑问道:“今有十亩田地,要分给九位功臣。怎么分?”

  座下独立思考,都不敢回答。

  李祐寅挥手道:“诸位将来都要入宰执,随意答,想怎么答就怎么答!”

  都如此说,底下却还是犹豫不敢。

  正在这时,一位进士向前一步,躬身拜道:“在下以为,应论功行赏。十亩田地,均分数等;九位功臣依次相排,功高者,占多等。”

  李祐寅高兴地大笑:“有道理。”他下台阶一步,问道,“你叫什么?”

  “在下林珣,‘珣玗琪’之‘珣’。”

  “不错。朕记得你了,百士之首,勇气可嘉!吏部选人,第一个就是你。”

  见有人出头,底下纷纷躁动起来,又有人出步要答。

  此题也好解,无非是怎么分。有人说“按功绩分”,有人说“按尊卑分”,又有人说“按年纪分”,且都有道理,无不让人信服。可李祐寅想要的不是此般回答,面上笑,心中不甚满意,也并未问姓名。

  一番话过,也无更好的法子。李祐寅忽觉不过如此,转身再坐,饮酒不言。

  就在此刻,一清秀白净的进士站前,道:“在下所思,与旁人皆不同。”

  “有何不同?”

  只见那进士挺直腰身,恭敬模样:“天下之地皆为陛下之地,陛下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全看陛下心意。”

  众人都听笑了。这回答过于空洞,答非所问,且颇为奉承,油嘴滑舌。

  李祐寅却不笑。他放下酒盏,再次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直到近那进士跟前,望见他儒雅的脸,李祐寅才轻笑一声,随后又放声大笑:“好啊,好!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朕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你叫什么?”

  “在下名唤刘宜成,‘相宜’之‘宜’,‘成全’之‘成’。”

  “刘宜成。”李祐寅甚是满意,“我记住了。”

  琼林宴毕,李祐寅乘车辇回宫。

  他心想朝政,还是直奔崇政殿看札子,瞧见有人上奏二月末殿前司马赛之事。

  书上言,步军司都虞候之子秦书枫违反军规,于马赛中私带短刀伤人,要陛下彻查。

  李祐寅将这道札子看了三遍,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猛然将案上奏疏全都挥在地。

  韦霜华说:“官家息怒,切莫动气。”

  “一个小小马赛还要上奏,是没事做了么?说这个是要做什么,见秦卿是我从扬州选来的,眼红了,妒忌了!才多久,奏疏一封接着一封!”

  “官家息怒!保重龙体。”

  李祐寅知道韦霜华的,过分谨慎,从不敢妄议朝政。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悦,他就是想韦霜华替他分担他的忧愁。他冷声问道:“你怎么想?”

  “臣不敢妄议,请官家赎罪。”

  “我问你殿前司马赛,秦贯之子伤人!我问你怎么想!”

  韦霜华还是说:“臣愚钝,不知何想。”

  李祐寅倒吸一口气,道:“罢了。把奏疏拾起来。”

  “是。”

  崇政殿内寂静,李祐寅看过十几封奏疏,才渐渐想到殿前司马赛。他知道殿前司这项传统,不过从无过问,今天来了兴致,问道:“马赛结果如何?”

  韦霜华过目不忘,立即呈报结果,又在纸上记录。

  李祐寅望着这些名单,用笔圈出几个名字,念道:“谢忘琮、谢承瑢……赵敛。”

  他将纸拿起来看,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16章 第六 流照君(一)

  赵敛负伤,躺在家中已有几天了。

  因脖子割伤、手掌擦伤,就像掉了一层皮,每日可以说是痛不欲生。

  在外面他不好意思喊疼,在家里就可以放肆些,换药时扯开嗓子叫唤,引家里年纪大的乳母心疼不已。

  即便是受伤了,每日学业也不能荒废,还得背书写字。赵仕谋特意叮嘱瑶前好生看着,不然两个一起挨揍。但主仆二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有人盯着就读书,没人盯着就说话。

  说的便是昨夜琼林宴之事,讲起刘进士,瑶前道:“那么多进士,能取悦官家者,不多。”

  赵敛不以为然:“无非是谄媚之术,谁不爱听好听话?我也爱听呢。”

  “二哥在家里说可还行,出了门去,这些话够你掉脑袋了。”

  “我又没杀人放火,掉什么脑袋?”

  瑶前给赵敛上药,明明很轻了,却还是惹得他乱叫。

  这一叫,又把家里乳母喊来。张妈妈在外问道:“二哥可还好些,疼不疼?”

  “疼呢,”赵敛笑道,“阿妈弄个银耳羹来吧,我吃了就不疼了。”

  “二哥还不忘喝银耳羹呢,这几日吃得还不够。”瑶前听罢,忍不住说一嘴,“胖了,到时候骑不动马。”

  赵敛并不恼,反而同他说:“我带你喝一半,你也胖。”

  瑶前嘟哝说:“我胖可不要紧,你胖了,到时候连谢家小官人都笑话你,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赵敛沉默,马上就不想喝了。他很担心地说:“我再喝这一碗,也不会胖到哪儿去吧?”

  等上完药,张妈妈也就端着银耳羹进来。

  羹还热乎,远远就闻见甜味。赵敛伸手就抓碗,被张妈妈拍下去,道:“吃饭要有规矩。”

  “是。”赵敛端坐。

  张妈妈是赵宅里的老人了。当年做过大哥乳母,等赵敛出生,又做第二回 乳母。因她身强力壮,个子比寻常奴婢高些,家里的事基本都让她管,后来又做了管事妈妈,一直至今。

  她倒是没什么缺点的,人也和气,就是太古板,万事总讲规矩。吃饭一套,走路一套,睡觉也有一套。幸好赵敛长大了,男女有别,否则张妈妈还要在他睡觉时进来翻他身,讲睡觉规矩。

  吃羹时张妈妈就站边上,按照她所谓规矩,主仆不得同桌吃饭,瑶前自然也不能分一口。且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也不能说话,好生无聊。

  赵敛后悔吃这一碗羹了,狼吞虎咽不得,只能细细嚼。吃完了,这才如释重负。

  “二哥有长进。”张妈妈道,“将来成人,便也是京中最斯文的公子,好谈婚事。”

  不知张妈妈为何说起这事儿,况且赵敛还未满十六,距成婚尚早。他疑心起来,问道:“莫不是我爹已经在为我提亲了吧!也太早了,我并未有此意愿。”

  “是大哥。”张妈妈说,“大哥将要二十,该到时候了。这几日有不少家来问过阿郎及大哥,都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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