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06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辛明彰点头说:“相公说得不错。近日吾侍疾听政,在此确有疏忽。相公提醒,吾这便行。”

  四人散去,辛明彰还端坐在屏风后。

  她非要亲眼见起居郎走了,才能安心离去。

  “殿下。”高奉吉问道,“要去哪里祭拜?”

  辛明彰眯起眼,想到了一个人。她说:“时辰仓促,就去建国寺吧。”

  辛明彰去建国寺,拜佛为先,悄祭谢忘琮在后。她把谢忘琮生前的旧衣焚烧了,供奉在寺中。

  寺中竹多,挺拔凌霜,很有风骨。

  辛明彰的发钗擦过建国寺的竹叶,有檀香飘进她的鼻腔。她双手合十跪在佛前,抛弃一切杂念,虔诚默念:神佛在上,愿聆吾心。亡魂无归,延州路遥,望神佛庇佑谢怀玘与其父安心西去,莫要留恋人世间。

  拜毕,又奉香火,亲自为谢忘琮点了一盏长明灯,供在寺中。

  祭拜完谢忘琮,辛明彰终于能提起楚国长公主。她问高奉吉说:“长公主是否也在此寺?”

  “是,长公主是在这里出家。”

  “我与阿姊多年不见,既然来了,还是去探望一下她。”

  高奉吉说是。

  楚国长公主出家已有八年,辛明彰也有八年没有见过李思疏了。

  当初官家为了稳住赵敛,强让赵敬与李思疏复合。李思疏极其抗拒还俗,也不愿与赵敬有任何瓜葛,但圣明难违,一来二去的,赵敬就只能住在建国寺里陪着李思疏修行。

  辛明彰同情赵敬,他本是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翩翩公子,却沦落成政治斗争的筹码与把柄。他的抱负不得施展,这辈子就只能困在这座小小的寺庙里。分明没有出家,却清心寡欲得像个出家人。

  赵敬似乎没有别的价值,他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抑住赵氏。

  但辛明彰却不想他只困于建国寺里。

  辛明彰来到李思疏所居的随影斋,看见那块字石,戏谑道:“随影,到哪儿,都要随着你的影子。这不就是赵瞻悯的命吗?”

  高奉吉和后面的宫人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笑说:“我在说长公主和驸马都尉伉俪情深,就如‘随影’一词。你们不要跟着我了,出家人讲清净,我一个人去就好。”

  “是。”

  辛明彰提着裙子,抚过绿竹,慢悠悠走到寮房内。

  寒日中,随影斋总是飘来浓郁的蜡梅香气。辛明彰只闻其香,见不到花,四处寻找,却在长廊尽头见到读书的赵敬。

  她先是看见赵敬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书页上。天上落下来阳光,将竹叶的影子折在那双漂亮的手背。

  辛明彰莫名想到“宰相之手”。这双手要是用来做别的,那就是玷污。

  她再看赵敬如玉般温润的脸,柔得没有一丁点压迫之感,这同赵敛是完全不一样的。

  辛明彰情不自禁夸赞道:赵氏出英才。

  赵敬听见有脚步声,茫然望去,竟然是皇后。他眼里露出一些惊讶,不过合书还是很雅。

  “臣问皇后殿下安。”

  辛明彰欠身说:“吾安。与驸马都尉多年不见,都尉似乎与八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赵敬回:“殿下说笑。殿下是来探望长公主的吗?”

  “是,却又不是。”辛明彰绕着小院一圈,说,“这儿如此俭朴,平日可有人来照顾阿姊?”

  “只有臣。”

  “只有你?”她终于找到墙角的蜡梅了,惊喜道,“我说怎么这么香呢,原来藏在这儿了。你为什么要把蜡梅藏在这儿?”

  赵敬说:“臣无心藏蜡梅,蜡梅如此出众,就算是在墙角,也能一眼就让人注意到。”

  辛明彰觉得是,又回到刚才的话:“都尉与长公主如何了?说话还能说吗?”

  赵敬欲说还休。李思疏平日根本就不和他说话,连见也不想见。他能把这话说出去吗?

  “阿姊在哪里?我想去见她。”

  赵敬心中多谢辛明彰不再问,把她引去了内屋。他又要退出去看书,辛明彰却说:“你也进来吧,我有重要的事,想同你们两个商议。”

  *

  李思疏很诧异辛明彰为何前来,她在寺中久了,全然不闻寺外事。辛明彰来了,她才知道官家不豫,西北有战。

  她听辛明彰说了许久,把大事小事都说尽了,这才稍稍提到重点。

  “我知道阿姊不想听这些,可我还是要和阿姊说。身为周人,不论是民是尼,总要忧心大周的。”

  “是。”

  李思疏坐得不安,她一抬眼就能看见赵敬,不论闻多少香、听多少经,都静不下来了。她稍稍瞥过眼,说:“西北有战,生灵涂炭,我为尼,当日日诵经祈祷。”

  辛明彰试探道:“西北有战,姊姊日日诵经;朝堂有战,姊姊又当如何?”

  “朝堂?”

  “西北有战,那是明面上的战。朝堂有战,那是暗地里的战。阿姊聪慧,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朝堂之战与边关之战的异同。”

  辛明彰抿了一口茶,说,“边关乱,可以举兵平,尚不足以危害朝政。朝堂乱,社稷便乱;社稷一乱,大周还能靠什么绵延国祚呢?”

  李思疏一下就明白她话中之话,严厉道:“我出了家,再也不想掺合到其中了。”

  “姊姊是出家了,可建国寺不敢录你的名字,说到底,你还是李周宗室的人,你还是大周的楚国长公主。我不想论出家和不出家,我只单论国事。姊姊读过那么多书,不会什么都不懂的。”辛明彰说。

  李思疏有些无言,沉默了片刻。

  辛明彰又说:“官家不豫,现在还没有要好的样子。太子殿下年幼,底下一群人眼巴巴地看着呢,看官家是想要父死子继,还是兄终弟及。长公主是官家的亲姊姊,我在禁中没有信得过的人了,只能来问姊姊。”她诚恳道,“官家还在,一切都好说。官家若不在了,我一个人,怎么能稳得住百官呢?”

  李思疏大惊:“你问我?官家还没怎么样呢,你是在盼着官家有什么吗?”

  “明知将雨却不想着执伞,等到雨落了,才匆忙执。伞还没打开,身上早已潮遍了。”

  “现在还没像有雨。”

  “乌云密布,还不算是将雨?”

  李思疏急促地拨弄手上的玉佛珠:“是将雨。可我只是妇人,又是这般的妇人,怎么能插手朝政呢?”

  辛明彰哈哈大笑:“姊姊,你是被那些礼教荼毒得神思不清了。你是宗室,是先帝嫡长女,先帝嫡长女是哪般的妇人?”

  “你……”李思疏竟不知所措地望了赵敬一眼。她对上赵敬的目光,忽慌了呼吸,转过脸和辛明彰说,“你是皇后,自然可以听政。我是长公主,长公主又怎么能干涉朝政?”

  “你不止是长公主,你是大周宗室。大周宗室里,除了嘉王、你,还有谁和官家亲?嘉王还没有你亲。”辛明彰轻轻握住李思疏的手,“姊姊,你的心不静,在建国寺,修不成真的。跟我回去吧。”

  李思疏果然心有触动,她说:“我回去,能有什么用呢?”

  辛明彰笑说:“他们能做的,你也能做。路要一点点走,草要一点点除。你只要往前走,其它的,有我。”

第186章 五七 可怜此夕(三)

  辛明彰同李思疏谈完事,随着赵敬一起出了门。

  “都尉与长公主平日都说不上话吗?”她忽问。

  赵敬如实回答:“鲜有言语。”

  辛明彰盯着赵敬头上的玉簪,幽幽说:“你知道赵观忱支援延州的事吗?”

  赵敬有些愕然:“支援延州?”

  “你在寺里久了,不出门,不上朝,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辛明彰挑起一边眉,“西北有大战事,谢祥祯率领的北路军,已经在延州全军覆没了。你弟弟在均州,被官家调去延州,作增兵。”

  “全军覆没?谢祥祯?那谢承瑢呢?”

  “生死未卜。”

  赵敬心中忐忑:“臣在这里久了,确实不解朝中事。”

  随影斋的蜡梅很香,屋中院内都能闻见香味。

  辛明彰望向墙角的蜡梅,说:“总在这里闷着也不是好事,你身为驸马都尉,又满腹才华,不施展,确实可惜。朝中有一职官,倒是很适合你。就是不知道你懒散那么久,愿不愿意勤快起来呢?”

  “职官?除了驸马都尉,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替你选好了一个官,宣徽南院使。”

  赵敬思索片刻,想着这个宣徽南院使。宣徽院总领内诸司、殿前三班及内侍之名籍、迁补、休假、纠劾,并领郊祀、朝会、宴会、供帐等琐事[1],而宣徽院使多用以优待勋臣、外戚等[2]。他做驸马都尉这么多年,不能入仕,稍稍有实权的职官,大约就是这个了。

  “宣徽院使已有四十多年未置了,我何堪此任?”

  辛明彰笑说:“多年未置,是不置,不是不能置。只要有诏书,有懿旨,你说能不能置?”

  赵敬叉手相拜:“能置。”

  “赵瞻悯有大才,能写好文章,也能做事。官家不敢用你,一来是你姓赵,你们那一支赵氏就不能从文官,这你是知道的;二来,你已经是长公主的夫婿了,也不好再赐你什么有实职的官。不过,这并不是一条死路,非要走,也是能走得成的。”辛明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弟弟在边关血战,你若还这样不近人情,怎么保全你弟弟的命呢?”

  赵敬沉默良久,终于说:“臣有错,当尽力侍奉长公主。”

  “官家不豫,我也只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其它的,还需要我多说吗?”

  “是。”赵敬随着她走,把所有他该想的事情都想遍了,才说,“臣愿意为殿下差遣。”

  辛明彰闻着花香:“赵瞻悯,你是承了我姊姊的情,你该多谢她这些年为了你困囿此处,若是换作别人,还有你做宣徽院使的命吗?你好好的,叫长公主高兴些,不然,我能赐你官,也能收了你的官。”

  “是。”赵敬拱手。

  他送辛明彰到寮房门口,恰又有风穿竹林。山下的经声如烟雾一般飘上来,让他备感清醒。

  如若能依附皇后,将来他还能施展自己的抱负。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他有求于皇后,所以顺从;皇后亦有求于他,所以笼络。

  赵敬想到戍边的赵敛,神思俱顿。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3]”辛明彰念道,“暴雨掀风,身无可匿;内忧外患,昼夜伤疾。颜相公之志,当由瞻悯续。”说罢,她朝赵敬作揖,“赵氏忠臣,赵公如此,观忱如此,瞻悯亦如此。”

  赵敬触动,作揖说:“臣有心辅佐皇后、太子殿下,万死不辞。”

  他见辛明彰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之外,而蜡梅香气还复。

  正月十五未至,楚国长公主心念官家,亲笔写奏疏至辛明彰处,欲回宫侍疾分忧。辛明彰感激愧疚,就手封赏驸马都尉为宣徽南院使,以达谢忱。

  赵敬除宣徽南院使,起初朝中有不少人议论,然张元熹与雷孝德全力支持,加上曹规全闭口不言,这才渐渐止住反对之声。

  李祐寅的病依旧没有好转,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辛明彰知道,他大约还在等西北的战报。

  *

  金宗烈虽死,萧弼尚在,燕军依旧顽抗不退。元旦才过,延州又起战火,周军忙着抗敌,大牢走水就无人再追查。崔伯钧担忧自己再生畏敌之罪名,只好硬着头皮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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