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54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谢承瑢说:“延州是大周的土地,怎能有国中之国?割地求和必是屈辱,我身为武将,怎能把国家的土地让给蛮夷!”

  “可若是战,胜率有几成?官家不敢赌,文臣不敢赌,就你们这些个蠢脑子的武将赌!赌赢了,你们功绩无边,输了,你们战死,还能得个忠义的名声!可官家呢,输了,他就是昏君、恶君!用和谈来换大周百年安定,有何不可!”

  “难道签订侮辱的条约,就是万世明君了?难道把祖宗打下来的土地丢了,就是万世明君了!”

  刘宜成闻之,狂笑不止:“土地是太宗丢的,太宗不是万世明君?秦州是官家拿回来的,官家不是万世明君?”

  谢承瑢努力沉住气,说:“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疆土,得而复失,不是笑柄?”

  “你真以为官家是诚心想收回失地的?”刘宜成挖苦道,“收回失地,不过是想和先太后夺权罢了。先帝不曾有心收回失地,官家就有心了?你以为你、谢忘琮、谢祥祯是为什么被提拔?你以为一个女人能上战场?你以为十五岁的孩童能做将军打仗?不过都是官家拉拢的手段罢了。谢承瑢,在官家眼里,你们,我们,哪有皇权重要?”

  谢承瑢怅恨:“皇权,比社稷更重要?”

  “没有皇权,哪来的社稷?”

  “没有社稷,哪来的皇权!”

  刘宜成嗤之以鼻:“没有皇权,哪来的谢承瑢?没有皇权,能有你今日?你以为凭什么能拥有一切,真以为是靠那所谓的枪法吗?比你强的大有人在!现在官家疑你,你不死,难道还要官家死吗?”

第235章 七一 言不可尽(五)

  “所以,官家也是知道你们在地方用营/妓勾结禁军,对么?”谢承瑢问。

  刘宜成躺在稻草里,手还摸着疼痛的肚子。在这一刻,他似乎真的看透生死了,说话也飘忽不定:“中央的军不归他,地方的军总要归他。大周一半的兵在珗州外,官家掌不了珗州的禁军,还拿不下地方的兵吗?”

  “那现在呢?官家再没有敌手了,为何还要偏袒你们,还要用营/妓来换地方禁军的忠心?!”

  说话间,刘宜成没感觉肚子疼了。他有些迟钝,摸了一阵肚子,又摸胸口,最后擦干净嘴角流的所谓的“血”,仔细一看,分明只是唾液而已。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坐起身,质问道:“你骗我?谢承瑢,你用假药骗我?”

  “我问你为什么现在官家还默许你笼络禁军!”

  刘宜成斜眼望谢承瑢:“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起身,迎面对上谢承瑢的视线,毫不畏惧地,“你还想大周多几个像你这样的臣下?身为臣子,怎么能生与陛下完全相悖的想法!掌控不了的臣,注定会反!若罢你,必先再找忠心听话的顶上来,有什么想不通的?”

  “当年从扬州上来的秦贯,也是如此?用女人安抚士兵,然后踩着那些女人的骨血一步一步爬到管军?”

  “她们是女人吗?”刘宜成反问,“她们不是人,她们是娼妓,她们是奴隶,她们和耕地的牛、载人的驴,没有什么不同。”

  “她们是人!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她们是和你娘、你妻、你女儿一样,活生生的人!”

  “哈哈哈!”刘宜成嗤笑谢承瑢的愚蠢,“人?她们能算是人吗?人都穿着衣服,那些营/妓穿衣服吗?她们是被扒光了的牲畜,是东西,是可以发泄欲望的物品。要想地方禁军乖乖听话,只有送女人!有了女人,他们还有心思兵变吗?有了女人,他们当然会听官家的话了!你呢,你也是和她们一样的,要不是谢祥祯带你去军营,要不是官家选中了你,恐怕你也做娈童,下辈子投胎当马蜂啦!”

  “你放屁!”

  “哈哈哈哈!你现在不就是吗?你还真把你当作开天辟地头一个了,你,谢忘琮,还有昏庸无能的谢祥祯,谁他妈有资格做管军?!让女人冲锋陷阵,让一个毛头小子在前面带兵,你以为为什么少年将军没几个?!你以为你们凭什么!用你们,不就是为了对抗赵仕谋吗?你以为赵仕谋真心待你,你以为赵敛真心待你?!”

  谢承瑢半信半疑地望着刘宜成,竟然没有话来回了。

  “在见到你的第一眼,他们就知道怎么对付你了!你以为阴谋,只是放眼于须臾片刻吗?是未来十年、几十年,甚至你的一辈子!要让你听话,要让你顺从,他们有一万种办法!赵仕谋在朝几十年,他会看不透官家吗?他会看不透谢祥祯吗?我告诉你,不是赵仕谋输给了谢祥祯,也不是他输给了官家,是他敌不过先帝!是他蠢、是他愚!只要他在出征齐州的时候造反,你以为他还会死?他早就做皇帝了,你早就死了!谢承瑢,你也不过是赵仕谋眼中的一颗棋子而已,你说真心,哪里来的真心?赵仕谋都对你如此,你还指望赵敛给你什么真心呢?”

  谢承瑢用几乎要把刘宜成吞入腹的眼神眈他:“你疯了。”

  “我疯了?是你疯了。我若是你爹,知道你和仇人为伍,一定把你当街打死!蠢货,在朝堂之上,谁又是真心待谁的?你所幻想的真心,都是为了算计,都是阴谋!你回去问问赵敛,崇源年间,他有没有算计过你!你是大周最蠢的一个,你像一把无主的刀,谁都能拿你乱砍!”

  “错了。”谢承瑢黯然道,“是卫王告诉我,怎么样才能不做别人的屠刀。是他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仁义。”

  谢承瑢背过身去,揪着状纸就要离开,可刘宜成却在他身后叫喊:“仁义?你说赵仕谋心怀仁义?哈哈!谢承瑢,你还不如死呢。赵敛为什么保下你,因为他想要更大的荣华富贵,把你卖出去,就能除掉我们所有人!崔伯钧、我,甚至还有曹规全!没人比你更清楚西北的战况,没人比你更清楚谢祥祯和谢忘琮为什么死。你以为你活着还有什么价值?你活着,能成全赵敛的高官厚禄、权柄势力,你还真以为是什么真心啊。”

  “这难道就是你死前要和我说的话吗?”谢承瑢剜他一眼,“这就是你在临死之前,要告诉我的话?”

  “官家不会杀我的,杀了我,御史台就空了,他再也不能掌握那些耳目之官了。”刘宜成想明白了,得意地坐在地上笑,“官家怎么会赐我死呢?我为官家做了那么多,他说什么也会保下我的。”

  谢承瑢想要伸手去掐刘宜成的脖子,他想要狠狠地掐,把刘宜成的脖子掐断。

  可是他做不到。

  谢承瑢揶揄说:“是我们,打下了延州,成全了他的功绩;是我爹和我姐姐,克复了秦州。我们家,成全了官家的今日。”

  刘宜成冷眼看他:“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你以为你算什么特别?不过就是运气好,被官家挑中了而已。官家用你,不是因为你有本事,是因为你蠢。你不蠢,能被别人当刀子使吗?你,就是佃农,就是贱籍,就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傀儡。成也延州,败也延州,你到现在还不肯醒醒?”

  他特意把话说明白了,“这是官家的意思,满朝文武都知道他的心思!也许就你、谢忘琮、谢祥祯不知道吧。蠢货。”

  谢承瑢的心猛地一颤。

  至此,他心头对官家的最后一点君臣之情都被消磨殆尽,他对大周的眷恋与不舍也彻底灰飞烟灭。

  风霜雨雪,战鼓马鸣,九死一生,宁死不折,都是笑话而已。从官家见到他的第一眼,从官家给他赐名字的那一刻,他就注定要有这样的下场。

  皇帝不在乎他的生死,他活,是因为皇权;他死,也是为了皇权。原来在皇帝心里,失地能不能收,百姓是不是流离失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声,是会不会被后人唾骂,是能不能做“千古明君”!只要偏安就好,只要享乐就好,只要手握权力就好,只要至高无上就好!

  谢承瑢说不清心中的感受,恨也有,怒也有,可更多的是茫然无措。爹爹以为遇见官家是赏识,姐姐以为遇见官家是解脱,他以为遇见官家是救赎。可事实截然相反,被人间抛弃的不止是小红,还有他,他们家。

  他失去的也不止是“谢昭然”这个名字,是一辈子的自由和清白。

  刘宜成知道他已经击垮了谢承瑢,鼓掌叫好道:“怎么样,想明白了?想清楚了?”

  谢承瑢窒息住了,快要喘不上来气。他没心思和刘宜成争辩了,也一步都走不了了。久远的飞雪又要把他拉到冬日里,质问他苟活的缘由。牢房里明明热,他却周身发冷,手脚冰凉。

  “如今想想,还是死了最好吧?”

  话音刚落,牢外就传来不客气的一声:“说了送你死,你为怎么还没死,还能在这里胡言乱语?”

  谢承瑢听辨声音,逃避地要躲开门外赵敛的目光。

  “赵敛?”刘宜成不怕死地展开双臂迎他,“我等你很久了!赵敛,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赵敛并不理会他,叫门外狱卒说:“白绫拿了么?”

  狱卒只是回:“拿了。”

  看他们没反应,赵敛啧声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

  “是!”

  那些个狱卒拿着白绫进门,就候在刘宜成面前。

  刘宜成呼吸不定,问道:“是官家要杀我,还是你要杀我?”

  “你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赵敛冷冷说,“反正是要你死。”

  刘宜成抚掌大笑,指着边上的谢承瑢说:“我死了不要紧,反正他会陪我一起下去的,我不怕。”

  赵敛不耐烦地叫狱卒快点勒死他,片刻都不要耽误。

  谢承瑢有点发愣。他眼望到那根白绫,顺着白绫去看刘宜成的模样,却被赵敛挡住视线。

  “别看了。”赵敛牵住他的手,“跟我回去。”

  谢承瑢没有想走,他还是越过赵敛的肩膀,窥视白绫前的刘宜成。

  白绫套上了刘宜成的脖子,谢承瑢看见刘宜成眼里得意的笑容。白绫越拉越紧,刘宜成的脸也越来越红。

  瘆人的惨叫频传,刘宜成的眼睛翻上去,好久都没下来。

  谢承瑢还想留在这里看,可是被赵敛硬拉着走出去。他回头,看见白绫上发紫的脸、根根分明的筋,还有伸得老长的舌头。他怕得缩起肩膀,整个人都冒冷汗。

  “你还看?”赵敛来捂住他的眼睛,“你还看,你害怕还要看。”

  谢承瑢不答他的话,还在听刘宜成的惨叫。

  他们渐渐走,刘宜成痛苦的声音就渐渐弱。快走到大牢门口,声音就听不见了。

  不知道是太远了,还是人已经死了。谢承瑢又要回头去看,但赵敛圈着他,他什么都看不了。

  “他死了吗?”谢承瑢问。

  赵敛轻飘飘回答:“他死了。”

  “他死了……”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话,他愧疚地说,“状书,他还没签字画押呢。”

  赵敛叹气,把帷帽戴在他头上,拥着他出大牢,说:“不必签字画押了,你安心。”

  他们走了好远,才出了御史台狱,这会儿要往家里走。

  一路风和煦,月皎洁,连路上的行人都格外温柔。没什么人吵,没什么乐传,只有谢承瑢胸膛扑通扑通震,像鼓一样。

  因为赵敛不许他往回看,他就只能仰头看天上将圆的月亮。

  到这时候,他反而不怨不恨了,他就是怅然若失而已。

  他很失望,失望为什么自己就是一颗棋子,失望自己的一文不值。失望原来自己就是一颗棋子,而珗京不是珗京,是陷阱。

  “阿敛。”他忽然喊。

  赵敛就在谢承瑢的身侧,只伸手,就能牵住他。

  谢承瑢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平静地望着赵敛的眼睛,轻轻说:“我爹,我阿姐,他们都白死了。”

  他要继续往夜色中去,蹚进黑暗里,“西北的八万人也白死了。”

  赵敛跟上他,把他的手捂得很热。

  “有时候我在想,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不通。”谢承瑢无力地说。

  回首前半生,不过也是“转头成空”而已。还能怪谁呢?要怪,只能怪“皇权”吧。是皇权葬送了一切,是皇权杀了爹爹和阿姐,是皇权,害得那么多人都冤死了。

  “万恶之源是皇权。”谢承瑢说,“在皇权下,我们都是被扒光了衣服的牲畜而已。什么都可以被利用,什么都可以被舍弃,在权势眼中,人和禽,无甚差别。”

  他想了很久,又觉得残酷,“可无论如何,我们都摆脱不了皇权了,永远都逃不掉。”

  “再等等我,”赵敛恳切说,“再等我一阵,我就带你逃走,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昭昭,我再也不会让你难过了。”

  “真的吗?”谢承瑢只当他在哄人了。谁能摆脱得了皇权的束缚呢?他们都逃不掉的。

  *

  崔伯钧得知皇后要在今日赐死刘宜成,连夜跑到御史台狱来看。

  他刚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两个狱卒抬着席子出来。

  “崔管军。”

  崔伯钧拦住他们,问道:“这死的是谁?”

  狱卒们面面相觑,说:“是原御史中丞刘宜成。”

  “什么?!”崔伯钧恨得捶拳,“当真死了!”

  “皇后殿下懿旨,我们怎敢不遵呢?人才死没多久,现在要出去挖个坑,把人埋了。”

  说罢,这两个狱卒挤着要出去。

  崔伯钧望着席子里苍白的脚,顿觉满身无力。

  刘宜成死了,他没有退路了。如果现在不拿到殿前司的兵权,妖后辛氏只会更加歹毒地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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