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65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你怎么看,你就站着看,你总不能躺着看。”

  “我站着也不能看。”

  “那你就躺着看了?”程庭颐笑了,打趣说,“你再不见他,他就得躺着看你了。他快病入膏肓了,你不就是他的药引么?”

  谢承瑢不爱听这话:“你别说了。”

  程庭颐识相地不提了:“我带了点东西来,你得替我保管保管。”

  他拿出来半罐药、一挂刀穗、一块帕子,还有没吃完的半块饼。

  谢承瑢很纳闷:“这半块饼是用来做什么的?”

  程庭颐嘿嘿说:“这是纪风临掰给我的半块饼,我一直没舍得吃。”

  “那都坏了。你看看,都长毛了,长毛了还能吃吗?半块饼也生不出小饼出来,你留那么久做什么?”谢承瑢说罢还嘲讽纪鸿舟,“怎么就分半块饼呢。”

  “你不懂这其中的道理。”程庭颐把饼包好,“心上人给的,就算是坏的也是好的。你每次给二郎的东西,他也会好好地收着。”

  谢承瑢问道:“你来做他的说客了?”

  程庭颐不回答,对案上谢承瑢正在看的那一本书问:“你这些日子都看这一本,看出什么名堂了么?”

  谢承瑢回:“多认识了几个字,还有很多字不认识。”他指着那个“鬱”字说,“你看这字,这么复杂,我看半天都不知道是怎么绕的。”

  程庭颐一眼就看穿了:“这不就是你心里头那个字?”

  “什么字?我不认识。”谢承瑢嘴硬,把书一合,“我不看书了。”

  程庭颐笑说:“人犯不着同自己作对,你郁闷了,为什么不排解排解?况且你知道怎么排解。”

  “我不知道。”谢承瑢不想再提赵敛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他这几日怎么样?你可别说他食不下咽。”

  程庭颐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回回这么说,其实他吃得比谁都多。”谢承瑢叹了一口气,“话都说了,事都做了,我总不能反悔了。”

  程庭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说什么话了?反什么悔了?”

  谢承瑢噎住了,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讲给程庭颐听。程庭颐果然大惊失色:“你还是人吗?我是听说二郎在朱雀河边大哭,还以为是他们胡说。你能把他气成这样,也算是你有本事了。”

  谢承瑢自责道:“他的眼泪水哗哗的,好像河里的水。”

  “那也是为了你流的水。你心疼,怎么还气他?他都没想着将来如何,你倒先替他想了。你替他想了那么多,还不算是欢喜人家?”

  谢承瑢懊恼地说:“我总要替他想好的,就算是朋友,也该如此。”

  现在赵敛不来谢承瑢帐子里了,谢承瑢每天夜里也不多点灯。只一盏,勉强能照亮就可以了。

  帐子里很昏暗,程庭颐帮谢承瑢把另一盏灯点了,边点边问:“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你说在战场上杀人,与在这儿杀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北营里的箫声准时响起来了,随着春日的微风飘进帐子里。

  谢承瑢望见门口的帘子在晃动,有个人影从外面飘过去。他疑心地盯着外面的影子,说:“区别可大了。在这儿杀人,是钝刀慢割;在战场上杀人,是锐刀快斩。死得慢很痛苦,死得快就是解脱了。”

  程庭颐颔首:“在这儿杀人,是为私人恩怨;在战场上杀人,是为国家大义。”

  外面的影子还在蹿,谢承瑢怕是小贼,就掂起他的金枪。

  “在战场上杀人,也有可能是为私人恩怨。把私人恩怨和国家大义揉在一起,就没人计较是不是私人恩怨了。”

  话音刚落,门口的人影再次移动。

  程庭颐也发现外面有人了,无声问道:“是二郎吗?”

  谢承瑢摇手:“不是。”

  他用枪尖挑起帘子,缓步走出去。黑夜中,他分明地见到一只鬼鬼祟祟的黑影。那人弯着腰、伏着背,耳朵像长在帐壁上一样,一直猫身往前摸索偷听。谢承瑢都已经走到他身后了,他依然没有察觉。

  “你在做什么?”谢承瑢忽然冷声问。

  这个小贼吓得一屁股坐地上,才把目光对向谢承瑢,金枪就落下来了,刚好插进他手边的泥土。他一下子懵了,大喊:“是我,是我!”

  程庭颐也跟上来,借着月光看清楚人脸,惊愕道:“贺近霖?”

  贺近霖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朝谢承瑢磕了几个头:“请谢军候安!”

  谢承瑢记不得这个人了,也没仔细回忆。他冷冷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贺近霖磕巴说:“您不记得我了吗?您以前救过我的命。”

  谢承瑢这才想起来贺近霖是谁了,为见母亲翻墙被抓的那个。他把枪拔起来,又问:“你来做什么的?”

  “我……我是想来拜见您的。明天要出征,我……”贺近霖支支吾吾的,也解释不明白。

  谢承瑢很烦躁,这人分明就是来偷窥的,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不悦地问:“你是第一回 来,还是不止一回来了?”

  贺近霖东张西望的,谢承瑢更加不悦:“我问你是不是头一回来。”

  “我……”

  “那就不是了?”

  贺近霖吓得浑身发抖,什么话都不敢说,连看也不敢多看。

  程庭颐有些害怕,转头和谢承瑢说:“要不要把他押到他们上官哪里去?”

  “算了,押过去,我爹就知道了。”谢承瑢很快就平复情绪,问贺近霖说,“你明日出征?”

  贺近霖点头说是。

  谢承瑢抓着自己的枪要回去,没走几步路,又转头跟贺近霖说:“到你家都校那里领罚,不用来回了。”

  贺近霖脑子一阵阵地发昏,人走了才哝哝说:“是。”

  *

  谢承瑢又失眠了。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在想赵敛。

  赵敛有一个月没和他说话了,他很不想承认,但这一个月实在是抓耳挠腮、倍感煎熬。他也有想过以上官的名义和赵敛说话,但没脸干。

  他必须拒绝赵敛,长痛不如短痛,只有这样才能对彼此都好。就是这短痛实在是太难受了,就跟小刀在胸口慢慢剜一样,不至于死人,但是很折磨。

  谢承瑢被折磨了一夜,什么都没想出来,一大早又着朝服去通和门送师。

  西征军出征,殿前司余下的上等军几乎都出来送师了。禁军天还没亮就齐整地出营,挨个排满了京城大街。

  韩昀晖前两年随着谢承瑢一起调入神策军,任神策左厢二军都虞候。今日他也来送师,一大早就在北门大街看见谢承瑢了。

  谢承瑢满脸疲惫,韩昀晖知道他夜里辗转无眠,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他把谢承瑢叫过来说:“我去找郎中开些安眠的药方子,你喝了夜里好睡。”

  谢承瑢拒绝道:“我听人说安神药喝多了脑子会迂,还是算了。”

  “谁说脑子会迂?你整夜里睡不着,脑子不迂?”

  谢承瑢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迂。心病得心药医,华佗再世都未必能救他。

  “你每日每夜到底在想什么,是你爹爹的事儿,还是赵二的事?”

  谢承瑢听到赵敛的名字,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什么赵二?”

  韩昀晖笑说:“怎么一提到赵二,你就着急。程苑和说你与赵二竹马情谊破裂,快一个月了都不说话。你每天魂不守舍,赵二每天心神恍惚。”

  “放屁,胡说。”谢承瑢清醒了,“什么竹马,什么情谊?”

  韩昀晖笑得合不拢嘴:“被我说中了。”

  “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打趣我,别再说了。”谢承瑢往旁边望,正好看见擒虎左一军都校张延秋。昨天夜里偷听的贺近霖就是张延秋手底下的兵。

  谢承瑢说:“你记得那个贺近霖么?昨夜里他鬼鬼祟祟地窥探我的帐子。”

  “贺近霖?是在擒虎军的那个?你有没有同你爹爹说?”

  谢承瑢站直了:“这些小事还要和他说么?我已经叫他去领罚了。”

  韩昀晖说:“有些事你不要纵容,你纵容了,人家就看轻你了。”

  谢承瑢回答道:“我知道,就是这几日我心里烦,想不清楚事。要有下次,我就不纵容了。”

  官家今日也来送师了,他站在通和门楼上,一直说些鼓舞士气的话。

  韩昀晖凑过去和谢承瑢咬耳朵:“好像我们原先出征,官家也是说同样的话?”

  “没怎么听,应该大同小异。”

  谢承瑢去理自己的袖子,再抬头的时候,通和门城楼上已经多站了几个官人。

  楼上的中官说,这是前阵子出使兖州、齐州、迎州的六位官人,昨天夜里才回京。

  谢承瑢很疑惑:“出使三州这么快,一来一回也才两个月?”

  韩昀晖说:“兖州、齐州、迎州很近,雪灾有个一个月也就好了,总不能月月下雪吧。”

  才说完话,楼上中官又说:“兖州、齐州、迎州百姓,以此书叩谢天子。陛下排万险以济灾区,除千难以慰灾民;三州暴雪无以为家,陛下仁厚才建广厦。故三州百姓以万民之书,报天子恩情,愿万年无灾、千年无难,愿大周国祚恒昌,永享安康。”

  念罢,通和门下掌声似山崩地裂般响,久久不绝。

  官家扶住城楼旧砖,好像是感动得落泪了。他说:“而今北三州雪灾已平,何惧西三州不平!朕相信,有诸位将士在,秦州一定复还!”

  有将士高呼“万岁”,吵得谢承瑢都耳鸣了。他侧过脸问韩昀晖:“万民谢恩书?谢谁的恩?”

  “自然是谢官家。万民谢恩书记到史书里,官家就是千古明君了。”

  “千古明君。”谢承瑢沉默起来。

  “有这一份万民谢恩书,官家还不算是千古明君吗?”韩昀晖说得颇为戏谑,“秦州拿下来,官家功比太宗。”

  谢承瑢蹙眉:“别说了。”

  人渐渐散了,谢承瑢和韩昀晖一起回军营。他们才走进人群里,谢承瑢就闻到一阵好闻的香味。他转过头,前几天刚刚吵过架的赵敛就站那儿呢,正怨恨地看着他。

  他差点儿就要像往常一样把赵敛唤过来了,但他没有。他陷入人群,也没走到赵敛近前。

  【作者有话说】

  “鬱”是“郁”的繁体字。

第61章 二一 最关人(二)

  初春又飘一场寒,朱怀颂被冷风吹病了,好几天都起不来床。她听说征西军出征了,秋实阁里听不见号角声,她只能在脑海里想。

  许知愚说:“娘娘,秦州可以回来了,先帝一定会很欣慰。”

  朱怀颂不说话,她一直在听外面的声音,李祐寅的脚步声出现在秋实阁的时候,她仍然在听。她听见千万人哭泣,她听见夫妻分别,她听见母子生离。她听见战场的马嘶,她听见血溅百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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