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 第9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古代架空

周子舒苦着脸问道:“你这水是哪来的?”

“河里的。”温客行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活水,干净的。”

周子舒只觉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纵然心里知道那水是活水,别说是擦擦伤口,便是喝下去也使得,可一想起那无私的水流中孕育的那群非比寻常的活物,就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

温客行眼尖,看见了他的鸡皮疙瘩,于是乐了,调侃道:“你自己就一副叫花子样,还嫌别的东西脏?得啦,装什么娇弱,老实点吧。”

周子舒心里知道他说得有道理,还是嫌弃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那块帕子,只觉上面扑鼻而来一股子幽香,角上还绣着一丛兰花,很小,却十分精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脂粉阴柔气,若说是女孩子用的东西,那帕子尺寸似乎有些大,花样也太过素净,若说是男人家……哪个大老爷们儿身上带这玩意儿?

便忍不住瞥了温客行一眼,眼神颇为古怪,左右没旁人,周子舒便直白地调侃回去:“我说老兄,你怎么带着姑娘家的东西,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温客行正将他沾了血凝在皮肤上的衣服慢慢地从伤口上往下剥,闻言面无表情地加了些力气,硬将那粘在伤口上的布片撕了下来,周子舒“嘶”地一声,五官都皱起来了,温客行这才心情舒畅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乃是扬州城的花魁素月公子亲手所赠,你不识货,可以少说几句,省的露怯。”

然后直接把那块素月公子亲手所赠之物撕成条,绑在周子舒伤口上。

周子舒倒不知道江南民风这样开放,便是那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先帝那败家老皇帝在位、最穷奢极欲的时候,也没听说过哪里能选出个男花魁来,便没过脑子地问了出来。

温客行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反问道:“你世外桃源长大的么?天窗的人难道都是土包子?还是我猜错了?”

周子舒嗤笑道:“我几时承认过……”

他话还没说完,温客行忽然出手如电,在他胸口大穴上极轻地戳了一下,若是点在别的地方,可能隔着衣服,周子舒都感觉不到,可正赶上周子舒身上乏力之极,七窍三秋钉全都出来闹腾,一直勉励压制着,被这极轻地一按,简直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疼得立刻闷哼一声弯下了腰:“你……”

只见温客行磨蹭着下巴,颇有几分深意地道:“你这内伤倒严重得很,眼下却还有这样的身手,天窗不可能会放过你。不过传说七窍三秋钉是最要命的东西,也不可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看你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精神得很,虽然人有点傻,可也不是中了那鬼钉子的傻法,难不成是我真的猜错了?”

周子舒大汗淋漓,还不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温……客行,我……操你祖宗……”

见他不再装模作样满嘴之乎者也温兄长在下短的,温客行虽然挨骂,也莫名地觉得有种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不动如山地说道:“我祖宗不知姓甚名谁,早已作古,恐怕不成。你若把易容洗了,让在下一睹真容,若是美人,在下倒可以以身相许。”

周子舒死死地咬住牙,把腰弯得像个大虾米,忍着疼努力调动内息压住那些要造反的钉子,听见他还在一边喋喋不休,终于忍不住暴躁地出言打断:“你他娘的闭嘴吧!”

温客行就闭嘴了,毫无负罪感地在袖手旁观。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舒才睁开眼睛,眼中还有血丝,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真实脸色如何,不过也知道是不好看的,说道:“天亮了。”

七窍三秋钉平息下去了,便是外面天已经破晓了——两人在这诡异的地穴中整整被困了一宿了。

温客行像是和他比着不着急一样,闻言点点头:“看来那人多半是故意将你引进来的,存心要将你困死在里面了。”

“将你。”周子舒道。

“分明是你,我是好人。”温客行斤斤计较。

周子舒懒得理会他,扶着地穴的土墙站起来,靠在那里,琢磨着如何出去,只听温客行又在一边问道:“周絮,你怕死不怕?”

周子舒道:“怕。”

温客行像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听周子舒一本正经地道:“我积德还没积完呢,现在下去,阎王下辈子不定让我投个什么胎。”

温客行想了想,断然道:“那你以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还不等周子舒回答,他便异常认真地又问道:“若你本来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才想起积德行善,还管用么?”

周子舒直起腰往一个方向走去,顺口道:“怎么不管用,你没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

温客行忙起身跟上,嘴里说道:“你去哪里?”

“吃狗肉。”周子舒道,“如今那人只是把我们困在这地方罢了……”

“把你。”温客行更正道。

周子舒翻了个白眼,继续道:“那畜生个头不小,也够吃几天的,再不行还有河里的东西呢,反正饿不死,不管那黑衣服的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定然会出来相见。”

温客行大惊失色道:“你昨天还嫌河里的水脏,今天就要吃水里的没壳王八?!”

“所以你打算让自己饿死,然后让没壳王八来啃你?”周子舒斜睨了他一眼,总结道,“温兄真乃圣人也。”

地穴中没有光,好在周子舒本是打算深夜出走的,身上火折子有好几个,还有个劫富济贫来的小夜明珠,虽然极小,只能发出一点微光,也足够两人目力勉强视物,他半张侧脸被夜明珠的微光映着,正好温客行看不清他那叫人倒尽胃口的脸色和五官,唯有一双极亮的眼睛,斜斜地望过来,带着种说不出的戏谑玩味。

那眼神竟颇为熟悉。

温客行想了半晌,也没想起自己是从哪个美人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神,一时没接上话。

两人便沉默下来,周子舒的耳朵就在那刹那间捕捉到了一个不同于自己、也不同于温客行的轻浅的呼吸,他无声地笑了笑——果然,有人闻言便沉不住气了。

然后他在那河边站住,弯下腰去,先是用河里的水洗洗手,顺手掐住一个企图在偷袭的怪物的脖子,将它整个拎上来,狠狠地惯在地上,那怪物吭都没吭一声便断了脖子死了,周子舒捧起一点水,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温客行本来也是个混不吝的光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用脚尖挑起怪物的尸体,踢到一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几口河水润喉。

就在这时,后背一道劲风袭来,温客行早料到似的,不慌不忙地错步闪开,一柄钢刀擦着他的衣角落入水中,“通”地一声,周子舒便大笑起来,竖着手在一边看热闹:“你看,温兄,我说是冲你来的吧?惹的人家这样挖空了心思要干掉你,你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地穴四处的角落里都有钢刀射出来,而那些钢刀暂时忽略了周子舒,直取温客行,几乎交织成了一片刀风剑雨——温客行却不显狼狈,他轻功竟比周子舒想象得还要高明。

只是心里大骂——这姓周的男人一句话也得报复回来,小肚鸡肠至极,何止不是好东西,他简直不是东西。

温客行抬手打飞一柄钢刀,那刀刃正擦着周子舒的裤腿钉到了地上,说道:“见死不救,周美人,你就是这样积德行善的么?”

第十四章 脱困

周子舒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慢吞吞地说道:“我看你一点也不像快死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好像为了配合他似的,只见温客行忽然闷哼一声,弯下腰去,一柄钢刀生生地没入他的身体,外面只留了个刀柄,他面色惨白,从嘴里挤出一个字:“你这……”

周子舒先是一愣,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往相反的方向掠出去,那角落里有黑影一闪而过,地道里极狭窄,那人甫一露出形迹,登时便被周子舒看见,一掌劈过去,那黑影躲闪不及,倒退四五步,随即喷出血来,连他脸上蒙面的面罩都染红了,却能爬起来接着跑。

周子舒“咦”了一声,发觉自己之前打在他身上的松子或许不是力道不够,而是这人特别禁得住揍。

忽然一道影子鬼魅一样地冒出来,一把捏住黑衣人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按在墙上。

黑衣人大惊:“你……”

温客行歪头一笑,抬起另一只胳膊,用腋下夹住的钢刀应声落地,连他的衣服都没划破。

周子舒在一边懒洋洋地说道:“这你也能信他的,我还头一次看见这么笨的凶手。”

温客行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不是他不行,是你老兄眼力太好,若不是你身上有伤,只怕……”

他摇摇头,没说只怕什么,手上加力,那黑衣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透着难以名状的惊恐。温客行伸手在那黑衣人身上摸了摸,口中轻哼道:“金丝软甲……好东西,搁在你身上,浪费了。”

这时黑衣人勉强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主……是……嗷……”

温客行笑了一下,只听“咔吧”一声,那黑衣人剧烈地抽搐一下,不动了。

周子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眨眼功夫,什么都没问,竟将这人杀了,眼色沉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双手抱在胸前,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地穴的墙上。

温客行伸手揭开黑衣人的面罩,将此人全貌露了出来。只见他大概四十来岁,身形瘦小,两颊的横肉却鼓了出来,右脸上有一大块血红的胎记,一双耗子眼,蒜头鼻子,张开的嘴唇还露出两颗龅牙。

温客行打量了他半晌,忽然点评道:“此人竟长得如此鬼斧神工,真是该杀。”

然后他抬头对周子舒笑笑:“周兄,你说是不是?”

周子舒道:“你真太不是东西了。”

温客行忙摆手抱拳道:“不敢不敢,承让承让。”

周子舒冷笑了一声,径自走过去,在黑衣人的尸体上翻找起来,他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比如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在江湖中的黄金软甲是怎么到这个人手里的,比如这死人到底是不是吊死鬼薛方,比如那河里的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到底是不是人,比如……

然后他三两下地扒光了尸体的衣服,在尸体后腰上,找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纹身,周子舒动作一顿,便知道这人是如假包换的恶鬼众之一。

吊死鬼?吊死鬼薛方竟然是个龅牙?

呃……不对,周子舒忙把这个非常“温客行”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心道,难道一路上追着他和张成岭不放的真的是恶鬼们?不能——青竹岭的恶鬼们若只有这点本事,怎么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武林的禁地?

吊死鬼为什么要杀于天杰?还有那另一个方向跑了的,难道也真是喜丧鬼本尊?

鬼谷这个时候在赵家庄外狙杀正派名流,便是等于将张家的灭门案认下了,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他抬头看了一眼一脸和煦的温客行,忽然问道:“温兄不是自称离家下了江湖以后,不曾杀过一个人么,怎么今日这样痛快就破戒了?”

温客行瞪眼道:“明明是他先要杀我的,若不是我聪明伶俐、临危不乱,刚才就被他用钢刀给剁成肉泥了。”

周子舒笑道:“温好人,你先前不是一口咬定,这祸事不是你惹来的么?”

温客行理直气壮地说道:“你看他腰上那鬼面娃娃,你再看外面的那年轻人,媳妇都没来得及娶就没了脑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个坏人,还是特别坏特别坏的那种,坏人要杀好人,这要理由么?”

周子舒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温客行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点道理竟然都不明白,怎么活到这么大的,真愁人。”

周子舒沉默了半晌,嘴里才蹦出两个字:“受教。”

温客行忙道:“不敢不敢,客气客气。”

周子舒低下头,继续在尸体身上翻腾,将那著名的黄金软甲从他身上扒下来,只见靠着尸体胸口的地方掉出一个小锦囊,周子舒小心地将那小锦囊解开,借着夜明珠的光,里面竟是一块流光溢彩的琉璃碎片,巴掌大,上面似乎还有纹路,做工极精细。

周子舒将那小碎片举起来,放在光下照了照,随口问道:“琉璃?”

温客行“呀”了一声,也凑过来,仔细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双手捧着,唯恐碰坏了它,口中道:“怪不得他要穿黄金软甲,若我有这么一块东西,我非叫打铁师傅给我弄副盔甲不可,得贴身保护着。”

周子舒见他神色郑重,便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温客行道:“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五片琉璃甲之一……我本以为是江湖传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听说五片琉璃甲拼凑在一起,足以叫任何一个无名小卒从此称霸整个中原武林。有人说里面藏着绝世武功,有人说里面是一份地图,顺着找下去,便能得到人心里最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似乎恋恋不舍地将那片琉璃甲交放到周子舒的手心上,轻轻拢起周子舒的手指,轻声道:“是好东西啊。”

周子舒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然后拍开温客行暧昧地拢着他手指的手,将那片琉璃甲塞回到锦囊里,随手丢在一边,继续折腾吊死鬼的尸体,整个翻了个遍,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周子舒便皱皱眉,站起身来,说道:“这可麻烦得很了,我们怎么出去?”

一低头,见仍然蹲在地上的温客行正以一种说不清的奇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便没好气地道:“温大善人,问你话呢?就你手快,宰了这货,叫我们学耗子钻洞出去么?”

温客行指着那被他丢在一边的琉璃甲问道:“你……不要那个么?”

周子舒正色道:“若是整个琉璃做的,那样精细的东西,倒也值些钱,眼下就剩这么个残片,顶什么用,当铺老板都不收。”

温客行闻言轻笑一声,拍拍双手站起身来,一边跟着周子舒往前走,一边道:“周兄戒心十足,不肯相信江湖传言么?你就没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么?”

周子舒头也不回地道:“李生大路无人采摘,必苦,你都不要,我做什么要揣着这麻烦?难道温善人就没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么?”

温客行闻言立刻便转回头去,小心翼翼地将那锦囊拾起来,揣在怀里,也贴着胸口放,问道:“我若要了呢?”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说道:“哦。”

便没了别的表示。

两人一直转来转去,转到他们下来的地方,那小小的入口依然钢刀参差,周子舒便在四周摸索着:“我才要出去,这洞口便被合上,那时那吊死鬼必然在附近,控制此处的机关也应该在附近才是。”

然而两个人对奇门遁甲之术,都是十窍通了九窍,就剩一窍不通,找了大半天也没能找到,那七颗要命的钉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周子舒便知道又快到半夜了,两人被困在这里足足一天一宿,他体力大不如以前,有些撑不住,心道难道真的要去吃那狗肉?

正想着,隔着那洞口远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人声,模模糊糊地道:“快快快,我找着这个地方了,等我喊一声试试——主人!主人!听得见么……主人,你还会能出气么?你要是能出气我就把你这坟头挖开,你要是已经见阎王去了,我就不打扰你安息了!”

是顾湘!

周子舒不知为什么,在经历了被恶犬追,被怪物咬,被吊死鬼的造型惊悚到之后,听见她的声音,就觉得特别亲切。

只听顾湘嘀咕一声道:“是没听见还是已经嗝屁了?主人,你不吱声我可走了,我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