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图腾 第34章

作者:淮上 标签: 江湖恩怨 豪门世家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即便权势江山皆如黄土,此事却已关乎生死;你只要愿意去做,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成千上万的人会前仆后继做你这条路上的踏脚石……”

而那少年却直直站在漫天风沙中凝视着他,每一个音调都嘶哑冷硬深入刻骨,甚至于很久之后,还时常在他深夜遥远的梦境里响起:“此事绝无转圜余地……师父,别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谢云突然感到非常讽刺,他甚至想大笑两声——但这么多年硬忍出来的功夫让那大笑没上到喉咙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望着单超的目光幽深寒冷,半晌突然啪地一声,合上了面前的文书。

单超只见他起身绕过桌案,大步走向门口,擦肩而过的时候连眼角目光都没瞥过来半分,随即打开门喝道:“来人,备车!”

外面立刻响起走动声,不远处提着灯笼守夜的小厮快步上前应是,虽然满面惊疑,却一点都不敢耽误,立刻匆匆向二门外奔去了。

“你不是说你什么特殊癖好都没有吗?”谢云转身道。

单超警惕地站在原地。

谢云眼底那一丝讽刺终于从深水中浮了出来:“……那就证明给我看。”

半个时辰后。

——昌平坊,称心楼。

昌平大街上教坊青楼甚多,灯火通明、美酒丝竹,甚至连夜风中都带着脂粉的芳香。单超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么繁华奢靡的夜景——虽然皇宫夜宴已堪称世间罕见,昌平坊却更加放浪形骸。

四面八方处处都是宝马香车纸醉金迷,令人唯恐稍不留神,便会活生生溺死在这莺歌燕舞的温柔窟里。

谢云叮的一声放下酒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那殷红美酒荡漾在白玉杯里,红如鸽血、细如羊脂,辉煌灯火中熠熠生光。

而夜光杯上谢云的手,食指和中指微微并拢,动作十分斯文,骨节颀长润泽,恍惚间跟羊脂玉竟然是融为一体的。

单超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上面,足足数息都没有移开,直到谢云突然抬起指尖,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杯壁。

“……”单超倏而抬眼,只见谢云神情冷冷的:“你看什么?”

单超呼吸微微乱了下,别开视线没有回答。所幸谢云也不追问,只冷笑了声,说:“倒酒。”

这声倒酒却不是吩咐他,而是吩咐边上的姑娘。

长安教坊销金窟,一夜挥霍千金都是正常的,而称心楼不论任何东西都比别家贵出一倍,那价格也不是坑人,直接就体现在姑娘的容貌姿色上了。

谢云没有遮面——遮面就直接昭告全长安,禁军统领逛窑子来了。但他进门就抓了把金瓜子散下去当打赏,点名要头牌花魁斟酒,教坊掌柜只瞟了一眼金瓜子的成色,立刻意识到这是个贵客,二话不说把他们让到雅间上座,又送了四个当红姑娘来弹奏丝竹作陪。

花魁盈盈伸手,为单超斟满一杯浅金色澄澈的酒液,笑道:“这是我们称心楼姑娘亲手酿造的‘入骨酥’,原料都是用的鲜花鲜果,醉人又不伤身,郎君请品一品。”

她阅人无数,眼光精准。谢云虽然俊美无俦且出手阔绰,但——太阔绰了,且眉眼中明显透出杀伐之气,那感觉不是个太太平平的富贵公子;单超则沉定稳当许多,而且对风月一道全不擅长,进门后眼睛都不往她们身上放,这样的新手讨好起来小菜一碟。

花魁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自信的,拈着罗帕的手轻轻往单超肩背上一抚,便知这郎君应该是个练武的人,身架挺拔孤直,相较她平时应酬往来的纨绔子弟不知高出多少,内心里就先生出了几分喜欢。

谁知单超却闪身一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默然放下了玉杯。

“……”花魁有点反应不过来,忙笑道:“郎君觉得可还入口?”说罢又倒了一杯。

单超并不答她,再次举杯而尽。

花魁举着的玉瓶僵在了半空中,正摸不着底的时候,只听谢云开了口:“再斟。”

花魁不敢多说,堆起娇笑又倒了杯粼粼的酒液,眼睁睁看着单超第三次把寻常欢场客人欲求而不得的“入骨酥”一口闷下。

继而他面不改色,默不作声,似乎丝竹轻歌也全不入耳,直挺挺坐着与谢云对视。

花魁是真的不知道今天这俩贵客在玩什么把戏了。她直觉遇上了硬茬子,正想着要寻话来开解时,却只听谢云淡淡道:“你愣着干什么?”

声音轻慢,却话锋冰冷,花魁白嫩的小手不由自主哆嗦了下。

她只能强笑着再一杯接着一杯地倒,单超也不多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虽然没人说话也没人发难,但渐渐紧绷起来的气氛还是让她如坐针毡,好不容易一整个玉瓶的酒都干净了,花魁终于鼓足勇气,委婉道:“奴家这两日偶感时气,因此才失了气色。若是客人不喜欢,楼里还有春花秋月几位姐妹,容貌才情也都是上上之选,客人可愿赏光看看?”

花魁的思路跟谢统领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不喜欢没关系,换一个就是了。

这也是她知情识趣的地方,并不会因为客人选了别的姑娘就争风吃醋,话说得还很温婉乖巧,足见称心楼比别家教坊高明在哪里。

然而单超却一笑——那笑容很短暂,转瞬就隐没在了黑沉沉的眼睛里:“多谢姑娘盛情,不用了,都退下吧。”

花魁一愣。

“……客人可是嫌丝竹粗陋,不堪入耳?”

“不。”

“那可是姑娘们言行无状,难以入目?”

“也不。”

“那……”花魁还想说什么,单超施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谢云:“师父我先出去了。要是师父你看中了哪个……或哪几个姑娘的话,尽管春宵一度无妨,我在外面等你就行。”

这世上还有师父教徒弟去嫖的,言传身教得真到位——这是花魁唯一的想法。

谢云缓缓伸出手,向外挥了挥,却是对着几个姑娘,说:“出去。”

花魁一言不敢发,慌忙起身后退,领着屋子里其他四个姑娘悄没声息地退下了。

待房里没有其他人时候,谢云才终于开口问:“你看不起她们?”

单超说:“没有。”

“长安城里官员迭变,多有世家大族一夕抄没的,深闺女眷便被发卖到教坊,大多就进了称心楼。这楼里姑娘别看是伎籍,很多人文墨才情都不输给锦心,别随便看轻人家。”

单超静了片刻,说:“我没看不起任何人。”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冷冷道:“谢统领——你那么看重锦心,三两句话都要带上,是因为她是武后所赐的缘故么?”

谢云倒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略微一怔之后,毫不掩饰刻薄地挑起了半边眉梢:“我以为你愚蠢的程度起码比贺兰氏轻些,没想到是一样的,是我错了。”

单超:“……”

单超当即开口,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云突然问:“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称心楼吗?”

“……”

“称心。”谢云悠悠道:“先皇废太子承乾,嬖爱太常乐人名‘称心’者,帝闻震怒,收而杀之,坐死者数人。承乾哀哭不已,朝夕祭称心于苑中,以至于数月称疾不朝,最终谋反丧命……”

“因此称心乃是南风,”谢云的目光从眼角瞥向单超,似乎含着一股危险的深意:“也是这座教坊在长安城内名动四方的原因。”

单超瞳孔微微缩紧。

下一刻门扉轻敲数声,紧接着被推开了。四个身形幼小面容秀丽的少年鱼贯而入,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个个白嫩优柔,青涩稚气,排列开来向他们一福身。

单超愕然道:“你——”

谢云支着额角说:“别伺候我,我不好这一口。”

紧接着他向单超扬了扬下巴,吩咐那几个男孩:“到那边去,伺候好了都有重赏。”

第26章 筋骨香

男孩们都欠身称是,声音淅淅沥沥,比女子还娇细。

单超都愣了。就在这么一愣神间,只见男孩们纷纷上前围过来, 有的捏肩, 有的捶腿,有的倒了酒就往前捧。

这些少年本来就是最男女莫辨的年纪, 又全都敷了脂粉,轻声细气娇娇弱弱的, 比刚才那几个姑娘还要女气。单超回过神来立刻闪避,但紧接着为首一个年纪较大点的男孩,端了酒就递到他眼前, 笑道:“大哥可是第一次来?”

单超抬手把酒杯挡开, 男孩不以为意,还是那副尖声细气的样子:“一回生二回熟,大哥日后常来, 就知道其中妙处了——”说着他眨眨眼睛一笑,上半身又往前趋。

单超皱眉道:“让开!”

男孩眼珠一转,放下满杯入骨酥,从玻璃盘中拿了颗葡萄,纤纤玉手剥了皮,含情脉脉递到单超嘴边:“既然大哥不饮酒,那……”

单超终于忍不住霍然起身:“我说,让开!”

少年们愣住了。

丝竹骤然而停,几个男孩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中都带着迟疑。

谢云还是支着额角,终于悠然开口道:“——怎么了?”

少年们身上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明明和刚才那些女子并无二致,但闻起来却令人心浮气躁。那些身体青涩柔软又带着筋骨的感觉亦和女子完全不同,再加上穿着轻倩,鲜艳衣衫下露出的雪白脖颈和臂膀,更让人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单超仓促别开视线,道:“他们身上的……气味太熏人。”

男孩怯生生道:“要……要是这位大哥不喜欢,我们去重换了衣裳再来?”

单超却像头突然受到了刺激的猛兽般,厉声道:“不用再来了!”

房间里完全僵持,半晌谢云终于听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声,说:“出去吧。”

少年们这才有些受委屈地躬身退后,如刚才进来一样鱼贯而出,轻轻合上了门扉。

咚地一声关门轻响,雅间再次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单超紧紧盯着梨木桌沿细腻的纹理,沉默不语,身体紧绷如磐石。

如果仔细看的话,他黑衣覆盖之下的肩膀和手臂都显出了骨肉绷紧的线条——那冷硬中又隐隐藏着某种炙热,仿佛只要再点个火星,便能无可遏制地爆发出来。

“称心楼的熏香都是一样的,”谢云悠悠道,“姑娘和小倌没有任何不同。”

“……”

“倾城花魁倚靠身侧,你都能定心稳性,坐怀而不乱;几个男孩一拥而上,既非妖魔鬼怪,亦非洪水猛兽,而你就丢盔弃甲了?”

单超一言不发,谢云挑眉打量他,缓缓讽刺道:

“和尚,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太狼狈了……”

他说得没错,单超心里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在狼狈中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因为他刚才确实隐隐绰绰地感觉到了某种东西,某种一边让人本能就恶心作呕,另一边却又勾着人不断回味、甚至想去尝试的吸引力。

而那竟然跟锦心美艳滑腻的肌肤和花魁含情脉脉的眉目都没有关系,是从几个雌雄莫辨的小男孩身上散发出来的。

桌案上单超的手紧紧按在边缘,筋骨根根突起,半晌他闭上眼睛道:“别说了。”

面前衣带悉索轻响,谢云起身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近距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知道先皇废太子是怎么死的么?”

单超睁开眼,就看见谢云俊美无俦的面孔离自己不过半尺之遥,这个距离甚至能看清他眼睛上一根根纤长浓密的睫毛。

谢云眉毛天生就像柳叶刀般,规整修长,浓淡适宜。眼睛的形状则很锋利,眼皮末梢微挑,长长扫向两侧,如果女子生了这样一双眼睛的话笑起来应该会很妩媚;但偏生在他脸上,一瞥一定之间,就有种令人神魂俱慑的、冷酷的魅力。

单超看着那双眼睛,心中某处突然被狠狠撞击了下,泛出难以言喻的刺痛和麻痹。

但他还来不及分辨那感觉是什么,就只听谢云冷冷道:

“称心死后,李承乾筑室图其象,起冢于苑中,朝夕祭祀涕泣怨怼;后来他心怀不满,伙同赵节、杜荷、侯君集等人兵变谋反,事败后被流放黔州。转年冬先皇派出当时的暗门掌门尹开阳秘密出京,千里赴黔,一根绳子在土坡上勒死了他。”

谢云停了停,问:“你知道我为何这么清楚吗?”

单超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严厉催逼着他往后仰,然而身体上却一动都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云在半尺之遥开合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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