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图腾 第75章

作者:淮上 标签: 江湖恩怨 豪门世家 宫廷侯爵 年下 古代架空

宦官连忙上前躬身,武后道:“将这壶酒赐予忠武将军,拿下去吧。”

透过筵席笙箫的喧杂,忠武将军四字清清楚楚,令周遭宫人当即一愣。

但宦官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上前捧起那壶红宝石般荡漾的葡萄酒,转身向单超跪了下去:“恭喜单将军!单将军劳苦功高、平步青云,恭喜恭喜!”

周围贺喜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从定远到忠武是连升四级,听天后的意思还要额外再赐爵位,对单超这样的年龄来说,可不就是平步青云了么?

“单将军年少有为,国之栋梁!”

“名副其实,恭喜呀恭喜!”

……

单超面沉如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隔膜把他和周遭那些赞颂恭维隔开,只欠身谢过赏赐,连形状锋利的眉梢都没有半分变化,伸手接过了酒壶。

——然而在重新坐下的那一刻,他的视线越过宫殿内金碧辉煌的装饰和纷沓旋转的舞女,投向了筵席另一侧。

谢云侧倚在桌案边低头喝茶,鬓发从耳际垂落在身前,垂落的眼睫到鼻梁、嘴唇形成了一道俊秀的剪影。

杨妙容素手纤纤,轻声笑语,用银筷夹起一块冬笋放在了他面前的瓷碟里。

单超几乎是强迫自己一寸寸地,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地收回目光,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回来后可跟谢统领打过招呼?”武后托腮微笑起来,语气轻松犹如闲聊:“——看那边,那是杨家姑娘,半年前谢统领自己选定的未婚妻子,月底就要办喜事了。”

天后镶嵌硕大钻翡翠的护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地瞥向单超,含笑问:“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第65章 矛盾

单超稳稳放下酒壶,望向武后,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武后几乎都有点欣赏他了,但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只笑了一下:“大半年前凉州发生了一起大案, 运往西北的军饷被劫,很快当地刺史抓住一众马贼, 统统杀头结了案。然而奏折送到京城,谢统领却觉得当地官府也有问题, 因此请了本宫的旨意,亲自乔装远赴凉州,一举拔起了勾结贪污的大小官员数十人。”

“他回来的时候, 身边就跟了这个姑娘, 说是查案的路上遇见的……当然这个‘遇见’的具体细节如何,这只有他俩自己知道了。”

“谢统领对那位杨家姑娘十分上心,不仅时时带在身边, 还经常讨要些宫中的新巧玩意去送给她。”天后音调一转,戏谑道:“本宫有一套罕见天青石雕凿的蟒形首饰,因那杨妙容多看了两眼,谢云就真的理直气壮地开口讨要了……本宫也不好意思不赏,真是烦得很。”

单超微微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平淡道:“天后关心臣下,贤名传遍朝野,自然是会赏的。”

烛光燃烧夜明珠,灯红酒绿的宫宴上,单超侧影显出一道硬朗的轮廓,如同塞外粗粝坚定的巨岩,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武后从心底里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又有点感慨升了起来。

“——转眼你也不小了,这八年来东征西战,却连家都没成,本宫心中也着实觉得有些亏欠……”

单超说:“末将愧不敢当。”

“本宫会留意京中闺秀,定为你寻到合心合意的如花美眷。”武后目光闪动,又是一笑,只是这次笑意里似乎多了几分难得的真切:“也不枉你为……为国忠心征战一场!”

单超起身道:“谢天后费心。”

他的声音得体平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平静广阔的湖面。

然而深水之下湍急的暗涌却没有人听得出来。

·

杨妙容轻声问:“你怎么了?”

谢云以茶代酒回绝了又一波上来敬酒的同僚,按着左心口咳了两声,眉心似乎有些皱起,但还是摆了摆手:“没什么,吵得有点烦了,我出去走走。”

杨妙容立刻起身要跟,谢云却示意她别动:“外面风大,你待着罢。”

“那你把裘袍披上……”

谢云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极不引人注意地绕过身后几张桌案,从宫殿偏门穿了出去。

笙箫舞乐随风袅袅,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清晰可闻。谢云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感觉胸腔中灌满了深冬大明宫刀割般冰冷的空气,在那冰镇的刺痛之下,心侧当年被一刀贯穿的旧伤倒显得不那么疼了。

每年冬天都犯上一两次,今年要喝麻沸散的时候又到了。

谢云扭手活动了下手腕,转过身,猝然顿住。

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昏暗投下沉默的黑影,同样喑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既然去了凉州,为何不来找我?”

谢云似乎愣了一下,但紧接着不动声色反问:“为何要去找你?我又不是为你去的。”

月光西移,终于露出了单超半边侧影。修长挺拔的剑眉下眼瞳深邃发亮,线条冷硬毫不留情,与八年前浑然不同。

当年他虽然也有强硬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都带着年轻人挥之不去的热切和急迫。现在那热切却在无数修罗战场、历经生死血洗之后,化作了更加内敛和隐忍的力量,只从眼底那一丝精光中隐隐露出端倪。

谢云眉心微微一跳,收回目光向门廊另一头走去,但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却被单超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了手肘。

“四年前在青海,”单超低沉道,那声音明明是很稳定的,但不知为何却令人心底生出一丝颤栗:“驻扎大非川之前,圣上钦点我跟郭待封驻守大营,满朝文武无人发话;只有一个人在御前强烈反对,要求我跟薛主帅攻打乌海险瘴之地,那个人是你。”

“战败郭待封回京后,圣上念及他战场殉国的父兄,想降罪一等从轻处置;只有一个人当众数出了郭待封违抗军令、殆误战机等八条重罪,最终迫使圣上不得不将他减死除名,那个人也是你……””那又如何?”谢云反问:“我与郭待封有朝政之争,趁机落井下石,不是理所应当?”

“不,”单超说,“你不是因为这个。”

单超铁钳般的手一使力,迫使谢云侧过身与自己近距离对视,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拂过对方的脸颊。

“青海战败后,我被提拔转调去了龟兹。彼时安西都护府势弱,上面的人便因此时常怠慢,军饷常被延误。萧嗣业托人在京城走动了一圈后,只有你假借武后的名义暗中警告了户部,从此运往龟兹的粮饷武器再也没有迟过……”

谢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驳斥什么,但单超微微低下了头。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甚至鼻尖都几乎触碰在一起,彼此眼底任何一丝最细微的情绪都无所遁形:“武后独掌朝政,你已经是实际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有什么必要为凉州刺史贪腐案亲自出京?”

谢云冷冷道:“我就是这么眼里容不下沙子。”

“那么,”单超看着他轻轻问道:“为什么这几年送去龟兹的火器中,偶尔会发现没被砂纸擦干净的,北衙禁军的私标呢?”

谢云没有回答。

周围是那么安静,长乐宫中飘来的笙歌笑语朦胧不清,月光与灯火辉映,在池塘上荡漾着柔和的碎光。

单超松开了挟住谢云手肘的五指,向上抚摸他光滑冰凉的侧脸,如同抚过一件自己极度渴望、却又一直不敢触碰的珍贵瓷器。

“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很想你……”单超俯在他耳边问:“你想我吗?”

谢云抬手点了点自己左心侧,冷冷道:“每年冬天发作的时候是挺想你的,想杀了你。”

他挥开单超结实的手臂,抬脚就向长乐宫方向走。但没走两步就肩膀一紧,被单超抓住拉了回来,随即低头重重地吻了下去!

刹那间谢云都怔住了,以至于他松开了牙关,唇舌被迫紧密纠缠。浓厚雄健的男子气息仿佛还带着遥远风沙,瞬间就笼罩了他,顺着急促吞咽的唾液向四肢百骸灌注而去。

有生以来他不记得自己被人吻过。也许八年前那个隐秘又昏暗的山洞里曾经有,但那一夜给他的记忆太混乱了,以至于事后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啪!

谢云一掌推开单超,用力之大甚至让单超脊背撞上了石柱,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八年都没治好你脑子里的病?!”谢云厉声呵斥,转身就想走。但随即单超一把抓住他的手,从自己后腰抽出匕首硬塞进他掌中,又拉着他的手掌,让刀尖直直对准了自己的胸膛:“那你想杀我赔命么?来啊,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谢云想松手丢掉匕首,但他五指已经被单超宽厚有力的手掌紧紧攥住了,仓促中甚至无法收回,被单超卡着向他自己的胸膛刺去。

“我脑子就是有病,从十年前在漠北开始就一直病着,你不知道吗?”

“放手!”

“何苦费心一边吊着我一边去跟别人成亲,为什么不一刀捅死我来得干脆爽快?”

“你给我住口,放手!”

“我想把下半辈子赔给你,你不要,那我的命你总该想要了吧?!”

谢云一巴掌抽过去,结结实实把单超打得偏过了头。

哐当一声亮响,谢云把匕首摔在地上,胸腔急促起伏。

“只要你好好待在京城,”他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有一点咬牙切齿:“过几年自然有人会要你的命,甚至不用脏了我的手……”

单超却握住了谢云微微颤抖的手指,转过脸来注视着他。

月光下那张男子面孔英俊得令人怦然心动,眼底微微闪烁光芒,仿佛是黑暗深渊中满溢出的、难以遏制的温情。

“好,”他说,“没有你的吩咐,我哪里也不会去。”

谢云从心底突然窜起一阵寒意。

他知道在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中,如果一方在另一方面前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太久了,那么不论如何世易时移,他都会习惯性保持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视心态,如同那天自己在四方馆的于阗使团中看见单超。

然而今天他突然意识到,这种优势心理其实是很脆弱的。

八年沙场征战生涯,已足够唤醒单超血脉中那种与生俱来却压抑已久的侵略欲。在那张越发成熟英挺的面容下,他的灵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蜕变,已经刚硬、坚定和强大到足以完全脱离谢云的掌控了。

但他仍然选择用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来表现自己,如同猛兽藏起利爪,貌似温顺地垂下头颅。

——这种不合常理的矛盾,才是最让谢云感到不寒而栗的地方。

第66章 和亲

谢云把自己的手指一点点从单超掌心中抽了出来,这个动作其实充满了小心谨慎——但在黑夜中那实在太细微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察觉。

“你到底想要怎样?”谢云注视着单超的眼睛问。

冬夜寒风穿过长乐宫曲折迂回的门廊,池塘周围草木簌簌作响, 单超没有回答。

“你征战八年, 凯旋而归,天后亲自加官进爵, 田地财物和仆从美婢马上就要源源不断流进你府中……于阗使团还在殿上,你帮他们击退了吐蕃军队, 陛下马上就要将于阗举国归顺的捷报昭告天下,这是京城中多少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政治财富。”

“但现在你却在这里,跟我说你想我。”

谢云顿了顿, 声音缓慢却字字清晰, 问:“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单超?!”

单超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下,抬手卷起袖口, 露出了早已褪成了淡红色,却仍然在手腕上紧紧系着的发带。

“我想你……”他几乎是很柔和地说,“就是那首诗里男子向他的同窗求爱,欲求你为妻的意思。”

那瞬间谢云心底简直一片冰凉,犹如回到了八年前奉高行宫深冬的夜晚,冰风呼啸而星辰绚烂,他们彼此对立在雪地上,眼前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年轻人说,我欲求你为妻,可以吗?

那个时候他还会嗫嚅着问:“吵到你了么?我这就走。”

他还会因为被拒绝而踌躇很久,然后难过地转身离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渐行渐远的脚印。

——然而谢云知道他现在不会了。

“……但我不需要你的爱。”谢云沙哑道。

单超的神情没有任何意外,甚至连触动都没有,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说。

“我只想好好活在这个世上,手握从龙之功,从此高枕无忧,尽情享受金钱权力和荣华富贵,在世人难以企及的巅峰上睥睨众生,最后寿终正寝……你知道这其中最大的变数是什么吗?!”

谢云拎着单超的衣襟,目光寒冷慑人,咬牙道:“就是你那离经叛道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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