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臣环伺 第37章

作者:御景天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架空

膏药清理干净后,露出那道箭伤,伤口结了层薄薄的软痂,看起来并不多渗人。林泰把污了的纱布扔在脚边水盆里,拿过一把小钳,却撕揭那层痂。

“你揭它作甚?”萧纵忍不住道。

林泰抬起胡须花白的老脸,“回皇上,里面化了脓血,需得扒了痂放出来。”顿了顿,补充道,“伤口深了大多会有此症状,皇上莫需太过担忧。”转而对秦王道:“殿下,你忍着些。”

秦王这时伸出了一直垂放身侧的手,握住萧纵手掌,低声道:“没什么好看的。”

林泰应和着点头,也道:“对,对,没什么好看的。皇上不妨和秦王说说话,随便说些什么,散一散殿下的注意力。”便低下头又去揭疤。

萧纵转过眼,看着秦王,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秦王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在萧纵掌中滑动,捏了捏,唇角扬了扬,哑声喃喃了一声:“真好。”轻轻喘了口气,似乎真开始闲话:“皇上这几日可有睡得好?”

萧纵道:“尚好。”

秦王直看着萧纵的眼:“皇上真不会说谎,你一脸倦容,哪像,休息得好的样子。最近……忙坏了吧。臣听说任不悔已经拿下了云阳,孙越被诛,如此,战火该是都熄了吧?”

萧纵点了点头,孙越兵败伏诛的消息传开后,第二日韩地另外几处据城顽抗的反军便打开城门纷纷弃械归降了。现在只等擒拿住司马庸,叛乱就彻底平息了。

“这下,皇上总该放下心来……”秦王忽然沉默,狭长利眼不见波澜,深深地看了萧纵许久,才又扯了抹笑,转过话:“那皇上,最近,是该要准备祭天之事了吧?”

大周朝祖例,逢大战,不论战事胜负,战后皆需设坛祭天,立碑告慰为国战死之将士英灵,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算是对搏战沙场的军将们一份敬重。祭坛长碑一般设在战事休止之地,由天子授命统兵将领代天行办。

萧纵这回身在战地,这事便不会假手他人,他道:“就在后天,在云阳。”云阳是最后一战,算是叛乱终定的地方,任不悔多日前已开始着手搭建祭坛,凿刻碑文,韩溯昨日也去了云阳,助他操办诸事。

“你莫要再说话。”

刚才几番开口,秦王言语并不很连贯,显然是在强撑硬挺,要这般分散注意,倒还不如留些力气,萧纵看着秦王宽阔额头上渗出的一层薄汗,轻声道,“省些精神吧。”

秦王握着萧纵的手,飞挑的眼扬了扬,眼中带笑,正要再说什么,眉峰忽然一蹙,大掌瞬间紧握,闷哼了一声。

萧纵手骨吃痛,低头只见扣住他手的大掌青筋鼓动,指节骨紧得发白,下意识转眼看向御医正专心致志清理的伤患处,软痂已经被撕掉,伤口模糊,几缕发暗浓稠的脓血水从胸口淌到腹处,林泰用个小钳勺在那伤口里掏夹,又按着伤处周围一阵挤压,秦王胸膛剧烈地起伏,泛黑的污物粘连被挤出来。

萧纵默然看着,有些愣。

秦王紧拽了他一把:“没什么,好看的!”

萧纵被拽转过视线,见秦王在枕上微张着薄唇,急促喘气,唇角有些牵强地弯了弯,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又抿紧,咬了咬牙关。

手掌处传来钝痛,秦王抿着唇闷咳了几声,萧纵没多想,当即伸出另一只手去掰秦王的牙关:“张嘴,不要咬到舌头。”

秦王却咬紧了牙,合起狭长的眼,萧纵只见他梗着喉咙几下吞咽,沉促呼吸了好一阵,才又睁开眼,直直看了他片刻,“没事。”一缕血痕却从微张的嘴角滑了出来。

萧纵心下一惊,“你……”

秦王抬手抹去那血渍,微微喘了口气,低低笑道:“别担心,只是,嘴里咬破了。”轻轻执起一直握在掌中萧纵修长的手,几道红痕赫然,“弄疼你了吧?”手指摸了摸那些痕迹,轻轻摩挲,飞挑入鬓的淡色眼眸不见往日咄咄锋芒,定定地看着萧纵。

覆着薄茧的指掌略是粗糙,摩挲在手心里,蓦然之间让萧纵怔怔地记起那一日在皇城外拜将封帅的情形,这个男人受了他的帅印,一路强硬抓着他的手下高台,广袖之下,这般摩挲,他最终反手一握,压断划在掌中几个字。

——执子之手。

萧纵微怔着心下发堵。

秦王伤口里的脓污血水被清理出来,林泰用干净纱布将污物拭尽,热水沾了沾伤处,先后上了数种药粉膏药,仔细包扎,擦了擦额头向萧纵躬身:“皇上,伤口已经换洗好了。”

萧纵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从秦王手中抽回手,这时出去帐外的小医官端着汤药进来,“皇上,秦王殿下该喝药了。”放了药碗在一边桌上,撤去床边铺摆着药瓶药罐的小几和水盆,跟林泰两人合力半搀起秦王,塞了几个软枕在背后,让秦王半躺。

小医官伺候秦王喝药,萧纵朝林泰看了一眼,转身向外,林泰随在后面,两人没转过屏风,便听小医官一声惊呼,“呀!”

萧纵闻声霍然转身,几步折回榻边,小医官端着药握着勺满面煞白,秦王半躺在榻里一手捂着嘴,指缝里药汁混着刺目黏稠的血红流了一手背。

萧纵大骇,秦王似乎也有些怔。

“林泰!”

林院首跟在天子身后见着这般情形,脸色也有些白,急忙上前搭脉号诊,小医官颤颤地把汤药放在桌上,拿了块干净布巾颤颤地去擦秦王手上和唇边的血污。

萧纵站在榻边,感觉有些头重脚轻。

“大约……是淤血积在了胸中。”秦王就着布巾拭去血迹,朝萧纵掀了掀眼,嗓子里有些哑,“皇上不……”话未完,突然顿住。

萧纵正懵着心下混乱,见秦王话说一半,喉咙里动了几下,把什么往下咽,急怒道:“吐出来!你藏着掖着,御医怎么替你治!”

淤血,淤积的污血发暗,真当他不识常理不成。

秦王却是靠着软枕微微虚眼,沉默了半晌,低声轻笑道:“能让皇上这般挂心,臣怎么着,都算是,值了。”

萧纵心中本已堵得有些慌,这便像突然又被人在那慌堵之处,紧掐了一把。

林泰诊脉诊了许久,才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放开了秦王的手,从榻边退到一旁。那碗没喝了两口的汤药被小医官端出去温了温,此时又端进来。

小医官躬身在床边,继续准备服侍秦王吃药,萧纵瞥了一眼林泰,默着脸刚要转身出去,便听秦王低声道:“皇上,再多留片刻吧。”

萧纵侧过头,见秦王靠着软枕半躺,一瞬不瞬瞧着自己,半步都迈不开,他从医官手中接过药碗,朝林泰两人挥了挥手,待人退出去,侧身在榻沿上坐了下来。

“先把药吃了吧。”萧纵温声道,调羹在碗里搅了搅,舀出一勺,递至秦王唇边。秦王眼睛看着萧纵,轻轻张了唇,就着调羹慢慢将汤药喝下。

萧纵刚又舀起一勺,见秦王只半挂着一件内袍在身,衣带虚系,胸腹半露在外,羊绒毯子滑在腰下,便放下了勺,将毛毯拉盖上秦王肩头,才又继续拿起调羹。

一勺接着一勺,一人仔细地喂,一人顺从地喝,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帐里许久安静。秦王的眼一直看着萧纵,淡色的瞳仁褪去了早已根深蒂固融入骨血的凌厉和掠夺,在不甚明亮的床帏里熠熠生辉,精湛的面容硬朗依旧,锋锐却已尽敛,冷峻之中揉进淡淡的沉温之色。

汤药将要见底,萧纵轻声道:“随朕回京师吧,京师名医云集,宫中药石极尽世间精粹,后天,朕祭天之后,你随朕一起回京。”

秦王喝下递到嘴边的最后一勺药,看着萧纵笑着低低道:“好。”

萧纵搁下碗,正打算抽走秦王垫在后背的软枕扶他躺下,秦王却轻轻捉住他的手腕,拉到唇边,在手心里深深吻了吻,“皇上,臣为皇上建功立业,捍卫江山,皇上怎么赏赐臣?”

萧纵微微蜷了蜷手指,顿了一下,低声道:“你想要什么赏赐?朕能给的,绝对毫不吝惜。”

秦王神色微微动了动,握着萧纵的手,似乎想要挣扎坐起。

“你莫要乱动。”萧纵皱眉斥了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往下俯。

秦王双臂就势攀上萧纵肩胛,笑道:“我要什么,你知道的。”定定看着萧纵,哑声道:“十四,吻我。”

迎着近在咫尺飞挑入鬓的琥珀色瞳仁,萧纵默了半晌,缓缓低下头,在秦王唇上轻轻碰了碰。

秦王愣了愣,眸光闪动,看着萧纵许久,含笑道:“皇上金口玉言不吝啬,还是食言了。”双手绕上萧纵后颈,轻轻按着萧纵低头,温热的唇吮住萧纵唇瓣,一阵厮磨。

“还记得当日司马贤进京,你到行馆里要我安分,不要兴事那一回么?让你亲亲我,一个吻,弄得就跟敌阵前慷慨赴死似的。”秦王放开萧纵,似乎想要再调笑几句,却忍不住闷咳了几声。

萧纵没有说话,那些似是而非暧昧不明的戏弄纠缠,压抑着年少时难以忘却的记忆,掺和了重逢后不得不承担的家国天下,太多踌躇提防和算计。

秦王也半晌没说话,面色突然微微沉凝,声音暗哑:“我强行要了你,你恨我的吧?”

恨么?

没有等萧纵开口,秦王已再次按下他的后脑凑向自己,唇瓣相触,低沉的声音从喉中含混而出:“不要拒绝我。”

萧纵微微合上眼。那一夜的记忆,被他搁置束缚在了某一处角落,不回忆,不碰触,他不容自己去回想细节,也阻止自己整理那些混乱交错的情绪,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理得清的。

有恨么?

应该是有的吧。

游移在唇上的气息炙热而沉促,萧纵微微张开了嘴,感觉覆在唇上的轻吮滞了滞,下一瞬灵活的舌闯堵进了他口中,挟着并不陌生的醇厚气息,在他口中翻搅卷扫。他几乎无法呼吸。

撑着双臂倾身俯在秦王上方,避免碰触缠裹着绷带的胸膛,萧纵可以感觉出按压着他后颈的手并不用力,环在肩背上的手臂也不是以往那般强悍有力,他轻轻一挣,应该就能脱开身。闭着眼,张着唇,任火热的舌吮吸轻扫汲取他的气息,接受渡到口中的津液,咽下浓浓的药味里混杂的淡淡的血的味道。

“十四,”秦王微微放开萧纵,轻轻地喘息,低喃了一句,“别拒绝我。”下一刻又撬开了萧纵的唇,跟历来的霸道强势不同,温柔地深深地吮吸交缠,低醇暗哑的声音,唤息的刹那,从唇齿之间低低模糊地逸出来,“再来,十四,再来……”

萧纵从秦王帐中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帐外点起了一架篝火,几丛火把,光线不甚明亮,林泰在不远处候着。

萧纵往回御帐去,林泰跟在后面,许久之后才从天子帐中退出来。

御帐中油灯光线昏黄朦胧,萧纵在桌边一言不发坐了许久,起身唤人撤下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晚膳。

林泰方才向他叩首请罪,犹犹豫豫说他拿捏不准秦王的伤。

林泰说,秦王那一箭有些深,位置也有些险,但单看伤口愈合的状况,其实应该是有些好转,脓血虽说有些麻烦,但假以时日该能制得住,今日换药,外面伤口并不见哪里有太明显的不对,秦王不该频频咳血,很可能,别处还隐着伤。又道,秦王的脉象时虚时急,不是善兆,他估摸那一箭还伤到了内里,当时没发,此时开始慢慢隐现。若是如此,那便当真是麻烦。

萧纵在大帐里来回踱了半宿的步,后半夜躺上床浑浑噩噩到了天明。第二天一早,起身披了外袍坐到书案后,提笔拟了份诏,诏令皇榜举国征集名医汇聚京师。

萧纵在诏书上盖过玺印,唤来程善,着人快马送往京师,录成公文下发各地州府。

下午,他正在秦王帐中,任不悔派人前来禀告,祭天诸事都已准备妥当,临近各个城中除了必要的守军和伤兵,其他兵将都已陆续抵达,在云阳城外安营,参加明日正午时分的祭天立碑大典。

传令兵退出去后,萧纵对榻上斜躺的秦王道:“明日一早朕便起驾往云阳,祭天结束后朕会赶回来,后天启程回京。”

秦王刚接连喝下了几碗林泰新调配的数种不同汤药,靠着软枕不知是因为药效还是困乏,神色有些懒。他微合着本就狭长的眼,只露一线眸光,看着萧纵低笑道:“好,我在这里等你。”

萧纵看着那抹笑意,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十四,”秦王继续微微弯着唇,低醇的声音有些哑,“你坐过来些,我够不到你。”

萧纵挪着凳子往榻边靠了靠,秦王抚上他的手,握在掌中轻轻把玩。掌中一层薄茧,是坚硬的触感,他似乎当真困倦,不多时便睡着了。

萧纵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轻轻抽走秦王背后软枕,拉了拉毛毯,悄悄出了帐。

翌日一早,萧纵御驾前往云阳,跟着他一起动身的除了随驾的三千禁卫,还有驻在凤岭坡上的大半将士。祭天本是为征战沙场出生入死的兵将们而祭,凤岭坡十万人马,萧纵带去了八万,留下两万连同秦王亲卫,一道照应秦王,以防突发有事。

萧纵到达云阳已快将近晌午,云阳城外高台已设,长碑横卧待立,十几万人马排布阵列,军马刀戟,整肃凛然。任不悔和韩溯在城门外接驾,萧纵携二人先于城内城外稍作巡视,所过之处,“威武”吼声震天,军威赫赫。

待到了午时,萧纵踏上高台,俯望台下,尽目雄壮。烈酒告天慰军魂,数千军士拉竖起石碑,碑上铭文出自韩溯之手,庄严雄浑。

祭天结束之后,萧纵本不打算多作停留,正要摆驾,任不悔禀告道,今日早上接到派出去的搜捕队传来消息,在离邺城东北三十里地的一处小树林里活捉了叛贼司马庸。

“最危险得地方便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司马庸用替身使了个障眼法,混淆视听,躲在自己老巢附近伺机脱身,倒是胆大也费了番心思。”任不悔道,“适才祭天的时候,人已经押到,皇上可要提见他。”

司马庸之事也悬在了萧纵心中多时,如今能尽快了结,着实放了几分心,再好不过。

萧纵朝任不悔点了点头。

司马庸被带到御驾前,绳索反捆双臂,他大势尽逝,又躲藏了大半个月,昔日诸侯王的豪霸之气已经荡尽,浑身狼狈。

成王败寇。萧纵无意在败寇面前耀帝威,他也不想痛加斥责什么,对于一个醉心权力不惜手刃亲子的人来说,说什么都是多余。

看了被军士强压着跪在面前的司马庸两眼,萧纵对任不悔道:“押回京师,斩首示众。”转身刚要往不远处帝辇去,司马庸于军士制压之下,抬起须发有些乱糟糟的头,哈哈大笑不止。

萧纵侧身皱眉,司马庸狂笑过一阵,阴沉下脸,冲着萧纵厉声冷道:“老夫一招不慎,着了拓跋锋那嘴上没毛的小子的道,才得此败绩,成大事自有胜负,老夫不是没想过会有今日。只是皇上你也别得意得太早,野旗族自归顺大周之日便包藏反骨,别妄想拓跋锋这回助你,就是善类。三王已灭,局面崩离,你问问自己有没有本事抗得过那匹狼。”又冷笑了一阵,“等着他跟你翻脸吧!”

司马庸大约是不曾听闻秦王受伤一事,萧纵却连着几日为此,心中一日比一日不好过,秦王眼下躺在床上不知以后究竟会怎样,此刻听到这么一番话,萧纵不禁火冒三丈,冷冷道:“朕跟秦王以后就是兵戎相见,你也看不到了,不劳你操心!”

他向来自持,这邪火有点大,一口气压了多时才稳住情绪。

挥手命军士将人押下,转身对任不悔交代他启程回京后大军安顿调度由他全权统管,吩咐了几句,萧纵行至御辇,正打算唤太傅同行,明日一道返京,四下扫了一眼,却没见韩溯人影。

“韩溯人呢?”

一旁任不悔看了他片刻,微微顿了顿,回道:“他说有要紧事要办,皇上祭天开始不多时,韩溯便领了几骑人马赶去了凤岭坡……”话没说完,一骑快马刨着一地烟尘飞奔近前,马上军士急匆匆滚到萧纵跟前,气喘吁吁道:“皇上,中军大帐出事了!韩太傅请您速速移驾。”

萧纵一路纵马,赶到凤岭坡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直奔秦王大帐。

那传令兵没说中军大帐到底出了什么事,萧纵也没有问,只立刻叫了马飞赶过来。

究竟……是什么事,他不想听人说,不想胡乱猜,他要亲眼……

上一篇:画堂春

下一篇: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