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臣环伺 第4章

作者:御景天 标签: 情有独钟 古代架空

内侍这便高声宣布散朝,众臣恭送了萧纵,鱼贯出殿。

任不悔却站在殿中,昂然挺身,久久看着御阶上空空的龙座,平静面上不见一丝情绪。

“不悔,走吧。”韩溯唤他。

他依然挺立着没动,盯着御座的眼一抹凛然一闪而逝,“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不痛快过。”他一字一字道,声音低沉平缓。

韩溯想任大少这回怒得很认真。

任家在大周算得一支名门,祖上追随太祖皇帝开国,封侯列爵,贤臣名将出了不少。后来虽几经跌宕势不如前,总也算挺过风浪屹立不倒。任不悔生在这样古老豪门,打小骨子里就有股傲气,恣意不羁,看什么不痛快想踢就踢两下。

他没料到这次他轻轻踢人两下,会要天子放弃尊严帮他善后。

从前从来没有真正把什么放在眼里,可今日看天子因为他而笑着向权臣低头,猝然间忿怒不已。那感觉就像后脑突然被人猛敲一棍子,又同时心尖上被狠狠挠了一把。他不想去深究这感觉因何而来。

那日朝阳宫里见过天子的温情,从此之后,萧纵在他眼里不再是传闻里不堪的皇帝。

萧纵下了朝,照例本本分分去御书房批折子。御案上的奏本他连着翻看几份,笔都没提就合上放在了一边。

臣下的上书,除了各亲王藩王直接呈交天子,其余的必经宰相之手,而温宰相会在想抒发意见的奏折上当仁不让作下批示。

萧纵翻看几份,负手起身,对内侍道:“分一分。”

随身伺候的几人上前,低着头自满案奏本里娴熟地把摁过相印的挑出来,理在一旁。萧纵喝过几盏茶,奏折已分好,他坐回御案后细细看那些已俨然被做了主的折子。“准”字他要写,但也不能写得糊里糊涂。

阅完温庭批过的奏本,时辰已不早,萧纵倍觉伤神,揉了揉额。桌案上还剩下的那些折子,是宰相不屑看一眼的鸡毛小事,可他得看。

萧纵执起笔,正要再埋首桌案,眼角余光瞥见桌角摆放的一尊泥塑,盯着看了片刻。那是萧弘捏了差人送来的,他的皇弟言出必行,那日说每天给他捏个泥人,果然一天都没拉下过。萧纵记得头两天摆在他案头的是走兽,后来萧弘第一回捏了个人,之后便都是人了。

搁了笔,拿起泥人细看半晌,塌鼻子厚嘴唇,两只眼一大一小,萧纵想起内侍转萧弘的话,说这泥人塑的就是他,忍不住扬了扬唇,原来自己是这样一幅尊容。把泥人交给内侍,“收起来。”他突然很想看看弟弟明朗的笑容。

遂起身去朝阳宫。

朝阳宫里萧弘恰在小憩。凉榻支在花园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下,和风习习,萧纵走近,见弟弟睡得挺熟。

萧弘貌相本英武严肃,平素里他只会对萧纵一脸灿烂地傻笑。现在睡着了,脸孔沉下来,傻笑不见,痴愚不见,俨然英气逼人沉稳达练。这样的反差,让萧纵对他特别地怜惜。

站在榻边,看弟弟睡得安稳,萧纵待了片刻正打算离开,这时,萧弘翻了个身,眼睑动了动,微微睁开,一脸的呆气。

他呆了半晌,伸手朝着萧纵一捞一拉。萧纵只觉得一股力量很生猛,他脚下不稳,扑倒在了弟弟身上。没等他有所反应,一条手臂围上肩膀,同时腰上一沉,萧弘的长腿毫不犹豫压了上来。萧纵瞬间被弟弟缠压住,不仅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他挣了一下,萧弘迷迷糊糊咕哝一声:“……睡觉……,哥……”四肢并用把萧纵缠抱得更紧。

萧纵贴着弟弟宽厚的胸膛,感觉颈侧的呼吸湿热匀长,他无奈地不动了。

被这样紧缚着,浑身没一处觉得舒服,可心境却十分平静,意外地抓住了一道不常体会的轻松。

躺了许久,等萧弘彻底睡沉了,萧纵才很不容易地脱身。他下榻,半个身子没知觉,跟不是自己的一样,内侍上前扶着他走,走出去好一段那半个身子才渐渐有了感觉,却是又麻又酸。

他被内侍扶着出了朝阳宫,经过御花园时远远瞧见一块青草地上一道身影在大日头下上蹿下跳。走近了,看清那人影是他的皇侄萧横。

萧横正在练剑,他看到他叔比他叔看到他更早,但却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兀自练他的剑。他年纪虽小,功夫已很让人刮目,一招一式打得颇有架势,萧纵在一边看,连连点头,几套剑法萧横使得如行云流水,恣意之中凝蓄逼人攻势。萧纵忆起自己少时提剑的熊样,很实诚地感慨,这孩子有天分,是个可造之材,比他小时候强了去了。

“横儿。”

萧横正打算几路剑法从头再打一遍,听萧纵叫他,收了剑走近。此时将近正午,七月的日头火辣辣,他在烈日下苦练多时,浑身衣袍透湿,额上汗水汩汩而下。萧纵见了,立刻抬袖子帮他擦汗。

内侍在一边递上帕巾:“皇上,用这个。”

萧横接了过去,自己抹了把脸,向萧纵道:“腿怎么了?怎么走路要人扶着?”

萧纵道:“麻了。”

萧横瞅了他几眼,“长久不锻炼才会这样。”

萧纵没说话,他正专心对付着侄儿额头上的汗,那汗水像是播过种一样,擦完了又冒,擦得他两个袖子能拧出水来还在往外冒,他皱眉:“横儿,凡事都讲究个度,过犹不及。习武是好事,可也不能拼了命往死里练,练坏了身子划不来。”

萧横继续瞅着他:“不拼命怎么成。但凡要在一件事上有所成就,哪能不下功夫。”

萧纵低头看着侄儿平静的脸,幽幽道:“你还小,很多事情不用这样急。你这个年纪该多玩着些闹着些,上树掏个鸟窝逗逗池子里的鱼什么的,就跟礼儿跟浚儿一样……叔发现你似乎不合他们的群,这样不好,你们是兄弟。”

萧横眼光瞥了瞥,一脸老成平静,嘴角很不屑地一撇,“我才不要像那两个傻帽。”抬头迎上萧纵的眼,“你放心吧,我会跟他们处得相安无事。我父王的确是被萧礼萧浚他们的父亲合谋害死,可叔父们也没捞得好下场,父辈的恩仇就止于父辈,在半年前就都结束了。”

萧纵瞪眼盯着皇侄,八岁的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睿智又……可怕。

萧横见他叔好像很震惊,不解道:“你为什么这么惊讶?我们四个堂兄弟,父辈自相残杀而亡,可以说互相背负着父仇,叔你把我们安排在一起生活,不就是想化解彼此仇恨么?我都说了会跟他们几个好好处,你为什么不高兴?”

萧纵愣了许久,憋出一句:“我……高兴。”心中道,这孩子怎么这样早熟又老成。

暗自感慨了片刻,萧纵想起一件事,问:“既然要好好相处,那你告诉叔,那天为什么把礼儿浚儿往死里揍?”

萧横直直地看着他,不避不闪,萧纵郁闷,他一直不大了解这个话不多的侄儿,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萧横不想说的事,那嘴是闭得比蚌壳还紧。无奈地摇头,“还没吃饭吧?走吧,先沐浴,今儿跟我一道吃。”

第7章

一国之君的膳食是个什么排场?

其实远没有外人臆想得那样奢侈,至少萧纵这个皇帝一点不铺张。

梨花木桌上,饭菜已经摆好,三个凉菜,鸡脑豆腐,珍珠皮冻,椒叶凤爪,三道热菜,芝麻鱼排,嫩椒溜蛋白,盐酥鸭,再有一碟子杏酥做小点。萧纵坐在桌边等着正沐浴更衣的皇侄一起吃饭。

萧横梳洗后一身清爽现身,银灰绸袍,散着头发,跟平常锦袍塑得严严正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屁孩充老大人的模样不太同,萧纵暗自点头,总算有那么点孩子样了。

萧横挨着萧纵坐下,不知道是否泡浴泡久了,神色松散得有些呆。萧纵看在眼里,只觉得他此刻特别乖顺,笑着夹了一块鸭腿肉到他碗里,又挖了几勺子鸡脑豆腐放到他面前的小碟子中,“多吃点,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不能耽误了,今儿练武也耗了不少精神气罢。”

萧横“嗯”了一声,低头吃饭,萧纵更觉得他乖顺了。之前他一直对总板着脸闷不吭气,就跟世人都欠着他一样的大侄子很感到忧心,孩子大了记事,他担心萧横是不是纠结着父仇?

现在他放心了,侄儿除了心智跟年龄不搭调一点,面相阴暗一点,其实是个好孩子。萧纵欣慰,微笑着又给夹了块鱼排。

萧横自饭碗上抬头,看着他叔笑容满面,半晌,突然道:“叔,你为什么不立后纳妃?你今年二十四了吧。”

萧纵愣了愣,第一个反应便是,作为一个小娃,萧横这孩子怎么老问他一些与众不同的问题?想都没想,敷衍道:“这事复杂,三言两语地说不清楚,你也还小,不会懂。吃饭罢。”

“是因为韩太傅么?”

侄儿的一句话无异于一记闷棍,敲得萧纵惊且晕,他道:“你……说什么?别听人胡说,叔立不立妃跟韩溯不相干。”暗自咬牙,他那帮不肖臣子真能耐,风言风语弄得如此汹涌,传到内宫小孩子的耳朵里。

他正想着干脆杀鸡儆猴,儆一儆效尤,萧横点着头悠悠然道:“我当然不会相信谣言。”萧纵刚松了半口气,却又听侄儿道:“叔,你是太寂寞了,想有个说话的人,所以才亲近韩太傅罢。”

萧纵于是更惊讶了,看着皇侄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直道,这孩子才八岁哪,为什么这样早熟老成?便不由自主想起兄长睿王萧竞,那个长了他四岁的二哥,很年少就彰显出惊人的谋略。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么?萧纵暗忖,这下,萧横不仅是形貌越长越像他父亲,心性跟着也快如出一辙了。

收回神思,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掌心里发潮,举筷子去夹珍珠皮冻里的糯米丸子,半天没夹起一颗,倒是萧横见了,动作利索娴熟地连着夹了三颗到他碗里,还朝他露了露难得一见的小白牙。

萧纵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这时只听一边伺候的内侍惊讶的低呼一声:“鉴世子。”

萧纵应声转头,只见门边有半颗小脑袋正遮遮掩掩地往里探,不是萧鉴是谁?

萧鉴一手扒着门框,另一只手塞在嘴里吮,睁着圆圆的眼睛,巴巴朝屋里瞅。萧纵心中一动,招了招手。

小娃儿立刻爬过门槛,颠颠地朝他叔扑,一把扑住叔的腿,“叔……”。萧纵抱起他坐在膝上,问:“鉴儿用过膳没有?”

圆圆的眼睛看着桌上饭菜转了转,不说话。随他来的内侍帮着回禀道:“小世子午膳吃了半碗饭,一盅银鱼鸡蛋羹。”

萧纵颔首,低头见怀中小皇侄一个劲儿吮手指盯着鸡脑豆腐,拿起勺勺了些送到他嘴边。萧鉴小嘴一张,一口吃下,舔了舔唇,露出两酒窝:“叔,好吃……还要。”乌溜溜的眼睛清澈分明。

萧纵笑,伸着勺子正要再勺,一边一直没吭声的萧横突然淡淡道:“很快,他就跟我们一样了。”

萧纵不明所以,萧横扒拉着饭菜,不紧不慢道:“这小子现在是挺招人的,等过个两三年,他慢慢长开,就不是这副模样,说不定会像他父亲。叔,趁着他还没长开,能看就多看两眼罢。”说完,兀自低头吃饭。

萧纵愣了愣,低头看正冲他笑得一脸天真无邪的小皇侄,粉嫩的脸,乌黑圆溜的大眼,想到最后小娃儿可能长成他父亲安王那副雄纠纠气昂昂的魁梧样,不禁暗叹一声,他的大侄子真是煞风景啊。

萧横自说了那几句话,一直到吃完饭都没再吱声。他吃饱了放下碗筷,从内侍手中接过帕巾有模有样擦了擦嘴,起身向萧纵施礼告退,走到门边,又回头:“叔,听说秦王要来,你要留神些。”

不管他怎样老成,到底是个孩子,被个小屁孩郑重其事地叮嘱,萧纵面上很挂不住,“你也觉得朕既没帝威又不顶用?”

萧横站在门边,半晌,认真道:“不。是你的样子会让人很想欺负。”

萧纵顿时无语。

那日之后,秦王进京的消息很快传开。京师的百姓对此倒是一点不紧张,帝都奢糜了百来年,熏风暖香,吹得他们比任何地方的人更像温水里的青蛙。他们谈论秦王,最先谈四个字——西北战狼,那是秦王未袭王爵前众人唤他最多的一个称呼,是他踏着对手遍野横尸赢来的。

百姓们兴致勃勃地争论猜测,传闻里能征善战铁血狠辣的战狼戍边王究竟是哪样一副威风凛凛的姿态,是不是当真以一敌百游刃有余?

相比市井的热闹,朝堂上可安静多了,大半的朝臣心不在焉,平日一桩政务人人都想插嘴说两句,现在个个杵在班列里不动,就是温庭的那股子跋扈劲儿都比不得往常。他们一消停,萧纵既轻松又不轻松,拓跋锋人没到,就在无意中弄了一出震慑百官的场面,这等威慑力古往今来不多见,他何其有幸给遇上了。

初九晌午,秦王抵达,随他一道前来的是他麾下狻腾营一千亲卫铁骑。他领着一干军容肃穆身姿彪悍的部众驻在皇城外十里之处,派使者进城通报,明日早朝面见天颜。

萧纵接了报,当下觉得秦王此人忒不厚道,京师已经因他骚动不已,这会儿竟还摆谱摆威风,大张旗鼓地等人瞻仰不成?便令任不悔去把人都引进城内馆译落脚。

任不悔去了又回,却是回来向萧纵请罪。皇命未达,秦王从头到尾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本王明日一早进城,不必多言。”

萧纵听他回禀,再瞧他面色,已了然。秦王此人,比之传闻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翌日,天边刚露一抹鱼白,萧纵便起身,内侍伺候他洗漱更衣。锦缎月白里衣,玄黑宽袖外袍,金线绣九龙,银丝缝祥云,宽带束腰。他虽然缺了股霸气,帝王世家的雍容却是半分不少,加之在信阳宫十年禁闭养出了一股从骨子里往外透的温雅,帝王首服一衬,身姿颀长,尊贵无比。宫婢最后在他腰侧挂上一块双龙戏珠玉佩,整了整腰带上几个硕大的夜明珠,福身退下,内侍奉上帝冕。

萧纵看了眼铜镜之中的人影,看不出自己哪里长得招人欺负。

从容转身,移驾金殿。他今日终是要见一见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新任秦王了。

登上大明殿御座,阶下百官静肃,萧纵听着“宣秦王觐见——”的传召声一层一层地传向玄武门。那里候着跺一跺脚,大周朝很有可能翻身的秦王拓跋锋。

殿中文武,包括韩溯跟任不悔在内,人人端着面色,看似与平常无异,可萧纵分明感觉到压在殿内沉甸甸的气氛,他素来平和的心绪不可抑制地荡起波澜。拓跋锋与他年岁相仿,他为帝他为王,他是君他是臣,但在天下人眼中,他们如此不同。

“秦王觐见——”

拉长的宣禀声荡在大明宫层层鎏金殿宇上,愈渐临近。

萧纵望着殿外。汉白玉石阶连绵冗长,镀着朝霞绚丽的瑰色穿越一道道宫门,一直延伸至视线尽头。

薄薄的晨曦里一道人影背着微光由远及近,玄黑的身影随着每一步的靠近逐渐清晰。

——挺拔坚毅,魁伟昂然,蕴着夺人的气势,在“秦王觐见——”的传告声中,如同一柄利剑,划破大明宫一片祥和宁静的晨色,不可抵挡地插入萧纵眼中。

冷硬,张狂,锋利。

这就是秦王,萧纵怔了怔。

秦王在大殿门口忽然停下脚步,挺拔凛然的身影如同山岩,冷峻坚定,五官在逆光里晦暗不清,只隐约可见面部轮廓,冷硬似斧凿。

殿内文武皆向门口看去,秦王却是谁都不看,顿了片刻,径自入殿。举步之间气度从容,挟着摄人的气势一直走到御阶之下。

只差一步,便就登阶上龙座。

金殿之上,从不曾有人与萧纵如此之近。

直到了此时,秦王这才微微抬眼,目光向上首瞥,却并未多做停留,一扫而过,转开了。

那电光火石间的一瞥,萧纵丝毫未漏,看得一清二楚——那双眼犹如三尺青锋,割喉削骨一般锐利似芒。

面相之说,眼狭长飞挑,多狡诈。目光冷厉,心狠手辣。眸有异色,淡如琥珀,乃狼性之瞳,凶残利己。

窥眼推心性。

如上几说,秦王全数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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