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 第124章

作者:岳千月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江湖恩怨 古代架空

  教主回头看去,罕见地欲要主动开口赞誉两句,容色却在目光触及那阴鬼脸上面甲时冷凝下来。

  云长流道:“抬起头来。”

  教主命令既出,那阴鬼沉默着,应声抬起脸来。

  漆黑的阴鬼面甲左侧,赫然一道深深的划痕。

  这一刻,云长流惊到失了素来的淡漠。

  面甲刻痕,乃残鬼之身的标志……

  这怎么可能?

  这只阴鬼,分明武功心性均是绝佳,那双剑使得实在叫人惊叹,云长流甚至在与他背对共战时隐隐觉出几分心有灵犀的舒畅之意来。教主都已经暗下了决心,一回城便要提拔他……

  可这样难得的人才,怎么偏偏会是残鬼!

  残鬼,那可意味着残缺将死之人呐……

  云长流心下不免有些痛惜,盯着那道碍眼的划痕沉默不语。

  仿佛看穿了教主内心所想,阴鬼将面甲下端掀开一丝缝隙,吐出口中瘀血,又淡然将黑甲覆回,稳声道:“此身虽已半废,仍可供教主驱使。若教主往前,属下必当追随于后。”

  不知是否因着受伤失血,这阴鬼的嗓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但依旧是极冷冽好听的。

  云长流敛眸轻叹一声,薄唇轻启似欲开口。

  ——就在这时,教主背后剑光一闪!

  那柄剑来势迅猛,剑意烈如炽阳,锋刃未至便叫云长流觉得后背发烫,正是玄阳剑法第九式“日坠桑榆”。

  这一剑分明出其不意,凶险至极,功力亦绝非方才那一众玄阳派普通弟子可比。可云长流却像是早有防备。他刚振鞭回身,却见身侧一道黑影划过——那阴鬼竟然已冲出去了!

  云长流心内又一惊。他刻意留在此处唤那阴鬼出来,其实不光是好奇这武功高强的阴鬼,更有一层假装大意疏忽,诱敌来攻的意思。

  果然,玄阳派长老肖远山出手了。可这阴鬼竟比他更快,抢着他转身的刹那先一步迎了上去……

  这只能说明,阴鬼也是早有准备,仿佛一个高明的猎手般不动声色地随时戒备,等着暗地里的敌人自投罗网。

  云长流慢了一步,只好看着眼前人影剑光乱闪,鲜血四溅伴着兵刃相击的脆响接连不断。转眼间,两个人影纠缠着自半空摔落。

  ……肖远山已是一具不能瞑目的尸体。阴鬼艰难地撑起身半跪在地,那护体的鬼门甲衣已被划烂,他的腹部破开了一个可怖的口子,血流如注。

  换伤!

  “……”

  云长流压了压眉,面色阴沉。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换伤,乃是鬼门常见的招数。方才这阴鬼所使的,着实是一记很漂亮乃至可称惊艳的换伤。

  可教主却生不出夸赞的心情。

  他算是明白,这家伙为何会是残鬼了。

第120章 无衣(4)

  这长老肖远山剑术虽高,又是背后偷袭,看似险极。可云长流既然有所防备,这一招便伤不得他,教主不信这阴鬼看不出来。如今尚未到需要以命相搏之时,可这人怎的一出手就是这么狠的换伤!

  云长流冷然逼视着那不要命的阴鬼,只见那人垂着头隐忍地低喘,伸手在黑色的阴鬼甲衣某处一按。只听“咔”地一声细响,甲衣骤然在他腹部的伤口处收紧,止住了涌出的鲜血。

  ……是鬼门的锁伤术。阴鬼甲衣内置有特殊的机关锁扣,倘若在交战时重伤无法止血,一旦拉动小巧机关,铁甲倒嵌入皮肉,强行封住血脉。是极为残忍粗暴的止血法子。

  换伤之后接锁伤,也算是阴鬼们常用的路数了。

  那阴鬼疼的浑身发抖,却仍是站起身,拎着双剑走过来,复在教主面前单膝跪下。

  云长流心里极不是滋味。教主自认并不是看不得阴鬼去死。他知道阴鬼是死士,之所以冠以“鬼”之名,更暗含着诫其莫要贪生、不可惧死之意。

  可同时,阴鬼也是烛阴教最强精锐战力。尤其优秀的阴鬼更是难得,每届鬼首连鬼门里也给他们极大优待。眼前这只虽是残鬼,资质却明显罕见的高,哪能这么糟蹋的……

  “……”

  他就忍不住想训斥几句,可又找不到适合的话,绷着脸缄默了老天,转身甩手把逐龙鞭一抖,在山地的硬石上震出一线裂缝。

  教主自是不知,此时此刻,关无绝掩在面甲下的脸上全是心虚。

  他自是看出了云长流是故意卖了破绽等那肖远山出剑,也知道以教主的功力反杀肖远山不在话下,他本来不该冲出去的……

  可刚才他真不是故意和教主抢人头!全怪他太亢奋了,身体完全没经脑子就循着本能的杀意动了起来。

  事实上,关无绝觉得,自从他第一眼看见云长流的那一刻,自己的脑子就已经不管用了。

  他实在无法自控。五年血海炼狱般的鬼门锤炼,他全是心内念着他的小少主熬过来的。多少次遍体鳞伤意识模糊的时候,他便悄悄幻想云长流除了逢春生后,五年过去会是什么模样……他想亲眼看一看,他不甘心没能亲眼看过就死了。

  就这么五年执念累叠,他在心中勾描出一个神祇般的完美人物来。可关无绝又是冷静的,他知道幻想终究是幻想。出鬼门之前,他也曾无数次告诫自己,或许云长流已经变得太多,不再是那个令他甘愿倾尽一腔热血的小少主。

  直到他携剑出战,在城门之下倏然抬头,目光若有所觉地逆着数丈高墙而上。

  他亲眼看见天顶阴云笼罩,雪白宽袍映在灼灼火光前,赤金烛龙纹随涌来的山风飞翻。

  年轻的烛阴教主自漆黑城头飞身而落,银鞭飞起惊天一击,喷薄的血雾中透出一双冰雪样的长眸。

  霎时间风月凋敝,万物无声。

  除了那一袭白袍,世间再无什么颜色。

  恍如隔世,如坠梦中。

  他痴魔了,心折臣服只需一眼。

  命运向来薄待他,饶是以关无绝的心性也曾数次被逼到情绪溃决。可那都和这时刻不一样,这时他是真真正正的昏聩起来,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后来云长流问他,你那时候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

  护法绞尽脑汁回忆了半天,诚实坦白道,无绝那时候被您迷得神魂颠倒色令智昏,实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是真的。他已经不是少主的药,可他还能为教主杀人,为教主挡剑,这种感觉像疯狂的热浪般冲垮了理智。更别提,云长流竟会突然唤他现身,对他说话。

  ……死都值了。

  既然连死都觉着值,关无绝更无任何顾虑。他见云长流欲孤身继续深入,自是往前跟上,不料教主只走了两步又回头,蹙眉道:“你……护本座到这里便足够,自回鬼门便可。”

  乱战未止,渐渐有更多门派的弟子往这边而来。火光与剑影交纵着映在关无绝漆黑的面甲上,他往前单膝一跪,“属下还可跟随。”

  云长流道:“你已重伤,何必枉死在此……速速回去。”

  可关无绝这时候哪里听得进去,他分明恨不得真死在此才圆满,嗓音却还是冷静沉稳,听不出丝毫异样:“阴鬼不惧死。”

  教主道:“阴鬼该死得其所。”

  关无绝立刻道:“有幸横尸于教主身后,是阴鬼求不来的福分。”

  云长流心下微愠,冷冷道:“你在求死?”

  关无绝淡然道:“残鬼之身,私心想为自己择个壮烈些的死地。”

  夜色更深,息风城外还在激战不休,就他们两个一站一跪地说话,这情景实在过于离奇。可是双极道人与玄阳派长老均死在前头,竟一时无人敢上前找死。

  云长流站住不动,关无绝也不肯离,三门五派的弟子将两人一层层围住,却不敢动手,只等自家的主心骨到来。

  云长流看了一眼这包围的形势,如今真正的高手还未赶到,以这阴鬼方才显露出的本领,突围应该不是问题。教主加重了语气,往外头一指,对眼前的黑衣身影道:“出去。”

  关无绝俯首低声,十分恭敬地睁眼说瞎话:“教主恕罪。包围已成,人数众多……属下无能,出不去。”

  云长流道:“你出得去。出去。”

  关无绝道:“属下的确出不去。”

  他们旁若无人,你一句我一句,四周三门五派的弟子简直气得七窍生烟,羞愤不已,却又拿他们没个奈何。

  正这时,只听几声长啸大喝,数道身影轻功踏过茫茫夜色,嗖嗖落于包围圈之内,正是那各门派的高手齐齐赶到!

  关无绝这回总算不跪着了,他提剑起身,顺势转到云长流背后。他没有被面甲遮住的眼底曳着一点软光,低声道,“教主当心,不必顾及属下。”

  云长流神情阴沉了些许,面若寒霜。

  这情景本应是他想要看见的,只因他将各方高手都引到他这里,那边烛阴教众人的压力必然骤减。可是如今出了个变数,身旁这只阴鬼……一个不小心,说不定真要保不住了。

  可还没待教主想定,对面已有人出手。云长流神色一凛,抬手震鞭迎上,不过眨眼间就接下了五六招。各家路子迥异的招数纷至杳来,顿时成了一场乱战!

  寒风渐急,教主脚下移转不息,在各大高手的围攻中腾挪,起初不染纤尘的白衣早就染了血。

  忽然背后一声惨叫,云长流心里一跳,回眼看去,就见血手派“魔手”鲁丧已经捂着喷血的断颈倒下;而那阴鬼提双剑向后撤去,前胸赫然已然被鲁丧掏出五个血窟窿来!

  ——分明又是换伤!

  云长流心内一阵烦躁。

  这阴鬼,除了换伤就不会别的打法了么!?

  关无绝踉跄着倒退两步,面甲下的脸惨白如纸,刚刚那一记换伤直接震伤了本就损过的心脉,那滋味可称痛不欲生。

  同是血手派出身的“妖手”彭刻看见师兄横死,怒吼着扑上来。关无绝咽下口中鲜血,摇摇欲坠地稳住身形,勉力抬手架剑。

  然而他眼前却有银白亮光闪过,但见逐龙鞭横空翻卷,鞭尾如灵蛇一般,将“妖手”彭刻往旁侧一勾一甩。彭刻痛呼着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爬不起来。

  关无绝微怔一瞬,云长流已闪到他的身侧,他只觉得腰间一紧,竟被教主用力带进了怀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云长流的声音竟很是急躁,“收剑!不要动……”

  关无绝下意识地听令撤剑。

  耳侧风声急掠,鞭响如炸雷,云长流看准时机,揽着怀里的阴鬼腾空,仅一瞬间便撤出了几大高手的包围。

  “教主!”关无绝心惊不已,他能看出云长流分明还能再战,此时几乎算是临阵脱逃般的撤退,分明是顾着自己,“您怎……”

  不过几息过后,云长流收了轻功落于地上,身周都是黑黝黝的山岩。教主看着周围无人,微微喘息着将阴鬼往地上一推,“闭嘴。”

  关无绝脚下不稳,被教主一推就坐倒在地。他正待爬起来跪好,云长流忽然伸手一探,白玉般的指节触上了满是血污泥尘的黑色面甲。

  “教主不可!”关无绝惊愕地一抖,人就要往后缩,“属下惶恐,脏得很……”

  云长流索性把逐龙鞭暂搁在地上。他左手捏住这阴鬼的下颔,把关无绝的脸抬起来,认真地盯着眼前人道,“不要动。”

  教主微微弯下身,盯着面甲上那道令他觉得碍眼的划痕……是因为残鬼之身,才如此不惜命的么?

  关无绝更惊,只听云长流突然问他:“有名字么?”

  关无绝怔怔道:“……无绝。”

  “本座记下你了。”

  教主轻叹一句,他右手贴上关无绝的面甲左侧,仿佛只是一个轻柔的摩挲,然云长流内力何其深厚,面甲上那象征着残鬼的划痕,竟随着拇指的移动被一寸寸地磨平了。

  云长流一松手,但见黑色细末随风飞走。教主倏然起身,神情淡漠,轻声道,“这便不是残鬼了,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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