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有相逢 第78章

作者:秦九郎 标签: 甜文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丞相骇然,他从骨子里恐惧死亡,他退后了两步,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是万丈深渊。

  蓦地一只手在身后出现,一掌把他推下了悬崖。身子霎时像一支断箭一样坠落下去,丞相想喊什么,但一直喊不出声。极速下落的时候他看到将军站在崖壁上,丞相努力地朝他伸出手,但眨眼间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梦中回荡着绝望的呐喊,贯穿整个深渊,激起一片黑色的回声。

  丞相猛地睁开眼睛,汗水如注,头痛得像是要从中间裂开。冷汗浸湿了衣裳,两颊正烧得发烫,他喊了一声将军的名字,但并没有人回答他。

  梦中的大雪纷飞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擦去额上的汗水,看到眼前的竹木帘帐,外头没有天光,房间里还有些昏暗。

  他坐起身,揉揉灼痛的眉心,回想起昨夜里的事情。昨夜他在雨中跑了一宿,最后坐在将军府的门前等翁渭侨回来,睡着之后再一醒来时,人已经在这里了。

  怀中还抱着自己那件圆领长衣,他小心地闻了闻,飘起一阵淡淡的檀香味,悠远难详。他有些恍惚,耳畔这么宁静,仿佛昨夜的事情已经远到上辈子去了。

  舀了一盆冷水洗漱过后,好歹把烧意压下去一点,他匆匆下楼去。楼下的正堂里有几个小厮在打扫,这时候时间还早,天刚亮,还没到来客人的时候,外面的街市飘来黄糖发糕的甜香。

  “谁把我送到这儿来的?”丞相问正在柜台前打算盘的胖掌柜。

  噼噼啪啪打算盘的声音戛然而止,胖掌柜掌掌灯,眯起眼睛盯着丞相瞧了一会儿,才恍然道:“是一位公子......“

  “是不是跟我差不多高,二十五岁上下,长得眉宇堂堂,说话带点济南的腔调?”丞相连忙询问,他上下比划着,想从掌柜的眼睛里看出一点认可来。

  然而掌柜慢悠悠地摇摇头,说:“那位公子穿着一身黑衣,头上戴着黑纱斗笠,看不见脸,不过他腰上有一把剑,看样子应该是个江湖人。不知道是不是您说的那一位?“

  丞相的希望一下子落空,他忽觉有些伤感,尽管早在预料之中。将军不会戴黑纱斗笠,将军用刀不用剑,掌柜说的这个人,准是锦衣没错了。

  不过锦衣怎么会发现他在将军府门前的?丞相有些奇怪。

  没等丞相细想下去,客栈的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步履匆匆地,上来就朝着丞相行礼:“老爷,小的来迟了,这就来接您回府去。”

  “哦,对了,”掌柜招招手,说,“那位公子还说,今早会有人来接您回去的,他已经把银子付清了。这位公爷,您这就可以回家去了。”

  丞相听他说完,忽然想,回家去?哪里是家?丞相府?还是泸州晏氏的厅堂?

  他朝掌柜做个揖,谢过之后便随花匠出去了。胖掌柜笑起来和气,见人走远了,才疑惑地嘀咕:“这人瞅着非富即贵,怎的被淋成那样给人背进来?嗳,准是上花楼被夫人抓着了,罚在院里跪了一晚上咧!”

  自言自语罢,掌柜也就继续拨弄起他的算盘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丞相站在街边问花匠,转角处一间糕点铺子正在蒸发糕。

  花匠说:“我昨晚等了您一宿,本想去找您的,顾虑着虞景明那边就没敢出去。今儿早上站在门前望着的时候,不知哪儿飞来一只镖,就钉在门柱子上,上面写着叫我来这儿接您。”

  丞相自然是心下了然,他抿抿唇,掖着袖子没有言语。

  花匠仔细看看丞相的脸色,见他面色苍白,眉骨下阴影浓重,眼眶都还是红的,一夜之间竟像是瘦了不少。花匠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的丞相,威风八面,眼梢带着一万种风情。

  “相爷,您昨夜去哪了?”

  丞相看看街道的两头,皱着眉头咬嘴唇,半晌才淡淡道:“将军府。”

  “将军跟您说了什么?”花匠问得小心翼翼,丞相今天脾气不对,要知道晏翎这种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寻常人伤不到他一根毫毛,唯独翁将军除外。济南翁氏的公子,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把丞相憔悴成这样,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本以为丞相会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但丞相的反应却出奇得平静了:“要是他真的跟我说了话,那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丞相的声音很安宁,温声如春雨杏花,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有些寂寞。他低垂着眉目,手指轻轻抚摸衣上成双的黄鹂鸟,神态淡然。

  花匠更是惊悚了,忙道:“将军他连门都没让您进?简直岂有此理!”晏翎是什么人,是当朝的丞相,是殿试的状元郎!天下除了皇帝他最大,走到哪不是菩萨一样供着?这个翁渭侨哪来的本事让丞相受这样的委屈?

  丞相抬手打断了花匠,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蔚然:“无妨,是我欠他的,欠债总要还。将军没把我怎么样,你也别操心了。”

  说罢,他抬腿往那热气腾腾的糕点铺子走去,花匠跟在他后面。糕点铺子前排着队伍,多半是早起赶路的行人,或者是摆摊的小贩。丞相站在队尾,耐心地等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

  “相爷,府里的厨子准备了早膳。”花匠提醒道。

  “你闻见这香味了么。”丞相对花匠的提醒恍若未闻,“这是黄糖发糕的味道。我小时候在泸州,家里总要蒸这个。我娘也会蒸,切成小块端上来,有时候还要夹上一些桂圆和红枣。”

  在花匠的记忆里,丞相庄严端正,不苟言笑,除了管家和童子,他很少与下人们讲话。府中出入皆是高官重臣,丞相是才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丞相很少与别人讲自己的往事,更别提这是十七八年前的往事。他忽而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强笑着按按眉头。可若不去想其他的事,思绪总要飘到将军那里去,梦中那个人的脸,挥之不去。

  “童儿起来了吗?”丞相捂着一块发糕。

  “天色还早,过会儿就该起了。”花匠回答道,“相爷快些回府去吧,要是见不到您,阿宁又要吵闹了。”

  丞相微微笑了,天上的乌云正散去,裂缝中漏下来刺目的阳光。丞相徘徊了一下,说:“将军他,回去了吗?”

  花匠一时不知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若是相爷是在挂念,我这就送您去将军府上瞧上一眼?”

  丞相望了望城西,街市上车马渐渐多起来。帝都像一座囚笼,他在里面撞得头破血流。昨夜把眼泪流干了,今天双眼依旧涩得如黄沙。

  “不用了。”丞相狠下心,撩起帘子坐进马车里,“回府去。”

  花匠叹了两口气,这两个人,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动不动就吵架,这回看起来还颇严重。不知道自家老爷哪里又惹到了将军,居然连将军的家门都进不去了!

  转念又一想,这事儿不该赖虞景明么!偏把将军公主放在一块儿,这本来就是丞相的心病,一直不敢跟将军说,这会儿篓子捅破天,将军能有好脸色看才怪!

  该死的,又是这个虞景明,这人怎么就这么白眼狼呢?丞相府好吃好喝招待着,从未亏待过他半分,但他三番五次搞出各种幺蛾子来。丞相一直没空去搭理他,这下都敢在将军头上动土了。

  此人为祸患,必除之而后快。

  “相爷,到地儿了。”花匠打起帘子,伸手要扶着丞相下来。

  丞相撑着额头,脸色煞白,下车的时候脚步都是浮的。花匠把人扶稳了,探了探他的额头,才惊道:“相爷,您怎的烧起来了?”

  “没事儿,就是淋了点雨,休息两天就好了。”丞相一口气断断续续,剧烈地咳嗽起来。

  花匠连忙把人扶进房中,丞相说他靠着就好,花匠无法,只得拉过石青引枕给他垫在腰后,又喊人去烧了一壶老姜汤来。老姜汤辣得丞相嗓子像是在刮刀子,他囫囵喝下去了,腹中升起一阵暖意。

  丞相烧得有些糊涂,寒噤一阵一阵的,身子外面热得像一团火,里面却冷得跟冰窖似的。花匠从外头给丞相抱来轻软的棉絮时,丞相半靠着身子睡着了。花匠轻手轻脚地伺候他盖被子,听到他糊涂的呓语,好像是在重复着叫什么人的名字。

  世间百般劫难,只有情关最难闯。

  花匠略微猜到了一些将相之间的事,再想想这么金贵的公子哥儿,在大雨里淋了一整晚,却连个面都没见着,怎能不叫人肝胆纠结!

  院内,蒲川正在练刀。蒲川的刀术算是半个梁氏的弟子,再加上一点青城道士的太极,舞起来行云流水,腾挪之间有游龙纵横。院中时有落花,被刀气一带,倏尔之间草叶尽零落。

  “怎么突然练起了刀法?”羲和坐在树上,一手拈着一枝木芙蓉,长长的衣袂垂挂下来。

  蒲川没有立刻回答他,刀锋一旋,然后风声忽止,卷起的花瓣尽数落地,刀尖上正盛着一朵蔷薇花。他在百花中站定,而后笑着把刀尖往羲和那边送了送。

  “不好好练刀法,怎么能去杀人呢?”蒲川说,“我可是你师父啊,搞不好师父要被徒儿嘲笑了。”

  羲和伸手把刀尖那朵蔷薇花掂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脸的陶醉样:“之前还没见你这么下功夫呢,这会儿怎么就突然想起自己师父的身份来了?”

  蒲川把刀钉在花旁,抬手解下头上的发带,咬在嘴里,一边打理起自己散乱的头发来:“这次是真的要下功夫了,因为我要去刺杀一个人。”

  羲和忽然来了点兴趣,问道:“杀谁?”

  “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告诉你。“蒲川朝他笑笑,牙齿咬着一根红绳。

  羲和眼睛都不眨一下:“师父。”

  蒲川顿时笑得花枝招展,嘴里的红绳一不小心落在地上沾了灰。他捡起来抖了抖,三两下把头发绑好,抬手招羲和下来。

  羲和跳下树,蒲川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羲和这才作恍然大悟状,拍拍蒲川的肩膀,感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还没感叹完,院门忽然被敲响了。蒲川与羲和对视一眼,提刀入鞘,转身去开了门。见到门外站着的人后,蒲川当即大惊失色,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无与伦比的震惊和兴奋。

  

  ☆、助攻

  门前站着一人,黑色的素布衣裳,腰间扎着白色的缎带。那是一位硬朗的老人,年逾古稀,但精神依旧矍铄,依稀之间能看见他年轻时的风发姿态。

  蒲川恍惚觉得这个人眼熟,忽而想起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家中曾来了一位老者,仿佛就是这般模样。而那位老者,就是鼎鼎大名的刀客梁顾昭,洛阳梁氏的大家长。蒲川心里忽如擂鼓,整个人都像要沸腾了似的。

  但他还是拿捏住了分寸,退步作揖道:“敢问先生是何人?寻我又作何事?”

  梁顾昭怀里抱着一坛酒,红封还没撕开,他笑起来和气,看着蒲川说:“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小川,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满堂花醉”是梁顾昭的别号,江湖上与之齐名的还有“七宝飞燕”、“衣锦夜行”、“秋水雁翎”。

  蒲川听到梁顾昭自报名号,心下一惊,继而便是翻涌的激动,他忙侧身请梁顾昭进门,喊羲和去倒了两杯凉茶来。这处院子是蒲川盘过来的,羲和喜欢帝都的贵气和热闹,就说要住在这里。院里隔了四间厢房,上游和神仙各自一间。

  梁顾昭在堂上坐下,说是堂,小门小户自然比不上将军丞相家里那么阔气,但收拾得倒是妥当整洁。两边挂着乌木联牌,中间是山水挂画,瓷瓶里插着一枝金银花。

  “梁老爷突然造访,晚辈受宠若惊。”蒲川站在一边,朝着梁顾昭拱手揖拜。羲和学着蒲川的样子,也抬袖作揖。

  梁顾昭开怀地大笑起来,把怀里的酒坛子搁在桌上,扶蒲川起身,说道:“不必多礼,我与你爹是故交,你以后叫我梁叔就好。”

  蒲川有些不好意思,梁顾昭又扶起他身边的羲和,端详了一下,不禁疑惑:“这小娃娃面生,先前从未见过,可是你的好友?”

  “我叫羲和,是他徒弟。”羲和并不避讳,指指蒲川,轻快地回答。他不是凡人,身上有种超然洒脱的气质,让梁顾昭不免心生惊奇。他扶着羲和的时候悄悄探了探他的内力,却见其真气醇厚,自己并不能侵入半分。

  梁顾昭唏嘘,这十三四岁的小儿,身上就有如此深厚的内功,而自己自诩少年神力,潜心修炼了十多年才达到化境。

  果真是芳林新叶催陈叶,世上新人赶旧人!梁顾昭摇摇头,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江湖已经不是他那个时代的江湖了。

  “想不到小川你竟然收了个徒弟,”梁顾昭转向蒲川,笑道,“梁叔今日还想收你入我梁氏的山门,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蒲川一听梁顾昭要收自己为徒,这可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事么!慌忙道:“晚辈功夫浅薄,哪能与梁叔并论,入梁氏山门一直是晚辈的心愿,还请梁叔不嫌晚辈愚钝,收晚辈为徒!”

  这个梁顾昭,出现得太及时了,蒲川正愁着自己的刀法无法进步,他就恰逢时机地出现了,不可谓天公不作美也!先前踏破铁鞋都没觅到梁顾昭的身影,而现在,得来全不费工夫!

  羲和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师父他刀法确实不太行,白浪费一把好刀了。若是您收了我师父为徒,那晚辈就在这里叫您一声‘师爷’了!”

  蒲川脸涨得通红,被羲和说自己刀法不行,他自然是羞愧得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觑觑梁顾昭的脸色,见他神色和蔼,未见有丝毫嫌弃。羲和嘴巴滑顺,东说西说,都是些好话儿。

  梁顾昭哈哈大笑,重重地拍拍蒲川的肩膀,回身撕开酒封,倒了一杯酒递给蒲川,朗声说道:“天地昭昭,日月遥遥,你既入我梁氏山门,当饮一杯苦酒,万千滋味,尽在其中。”

  蒲川伏身跪地谢过师恩之后,双手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胸中似有快哉之风,豪气横生了。

  “不怕酒中有毒?”梁顾昭问。

  “徒儿身正,自有神明庇佑。”蒲川回答。旁边的羲和看了他一眼,眼里泛起一点别样的神采来。

  “你入门匆忙,为师也就不从基层教你了。往后的三日,为师会为你渡气传功,辅授以独门刀法,能把你的功力提升七成;再往后两日......”

  蒲川越听越不对劲,这算是哪门子教习之法?听梁顾昭的意思,他是要把自己的毕生功力,都传到他这个外门弟子身上?

  不对,太不对了,梁顾昭恰逢时机地出现,又顺理成章地收自己为徒,再传授给自己毕生的功力,一切是不是进行地太顺利了一点?顺利得就好像是早就谋划好的一样!

  蒲川莫名心慌,有些事不能往深处想,一想就陷进去了。帝都早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人的命运都交缠在一起,而自己正处在漩涡的中心。

  罢了,且看且行吧,当务之急是练好武功,管他哪门子邪门妖法,有用就行!

  往后几日,帝都浪静风平。丞相与将军仍是多日没有见面,丞相自那夜之后便染上了严重的伤寒,加上忧思过度,成日头疼欲裂。

  然而他在病中仍不忘隔三岔五差花匠带点东西到将军府上去,有时是他亲手做的几个煎饼果子,有时是时鲜的花卉。丞相偶尔假装请客,坐着马车上门去请,奈何一次都没请动。回来之后咳嗽得愈发厉害起来,半夜里做梦常听到他喊将军的名字。

  这一日,中秋节后群臣上朝。丞相硬是像往常一样挣扎着起来换好官服,吃饭的时候手指都在抖,花匠忍不住劝他给皇帝告个病假,别这样折腾自个儿。

  丞相淡淡地笑笑,咬了一口桂花红糖凉糕,说:“他平时不见我,我就只有在金銮殿上看他一眼了。若是今天不去,日后怕是真的要天涯两隔了。”

  花匠攥着帕子叹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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