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 第11章

作者:溪鱼游渊 标签: 古代架空

  有张磊落带着,严峰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最大的那艘船,潘帮主站在甲板上,在指挥运粮。漕帮的船队这次只在金陵停半天,就要起锚北上,要赶在年节前把粮送到长京去。张磊落上前跟潘帮主说了几句话,潘海清回过头来,严峰冲他遥遥一拱手,行了个晚辈礼。潘海清打量了这个后辈几眼,看见严峰腰间佩刀时,认出了这把春山笑,眯了眯眼,心想,倒是位俊杰人物。这才走了过来,在严峰二人身前一顿,道了声:“跟我来吧。”领着他们二人向船舱内走去,一路上遇见的凡是迎面走来的帮众都会自觉让路,侧身让帮主先过,笑着向帮主问好,潘海清也一一笑着回应。严峰对待漕帮这气氛见怪不怪,倒是南玉颇为好奇,多看了几眼,他对人心情绪一向敏感,自然看得出这些帮众对待潘帮主都是真心敬爱,不由暗想这位帮主在帮中必定说一不二,声望极高。

  潘海清领着严峰二人进了屋,关了门,自己在桌边坐下,拈了两粒桌上的花生子丢到嘴里,说道:“你们两也别站着了,都坐吧,我漕帮没有那些磨磨唧唧的规矩,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他说的自在,严峰也受的坦然,和南玉一同在桌子另一边坐下,道明来意:“严某此次是受长京工部郎中左立忠所托,前来寻潘帮主,询问可有另外半张船图线索。”他说完,又向潘海清解释了一遍左立忠为何把此事托付给他的来龙去脉。

  潘海清坐直了背,道:“果然是这件事。当初在严家和老左之间牵线的就是我,我原以为来的会是你二哥,不过你来也无差。线索自然是有的,我怀疑漕帮有内鬼。”内鬼二字一出,室内瞬间一静。漕帮规矩入帮如入家,五湖四海皆兄弟,是当今天下单论规模唯一可与丐帮平分秋色的帮派,却比丐帮规矩要森严得多,终身不可退帮,背叛者当受三刀六眼,不可容情。

  严峰道:“漕帮主既然这样说了,想必早有打算揪出内鬼。”

  “不错。严家小子,我问你,另外半张船图可还在你身上?”

  严峰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才答道:“实不相瞒,潘帮主,现在那张船图并不在我身上,不过我可以保证,那班半张船图现在十分安全。”他话语到此,并没有确切说出船图下落。

  潘海清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声:“如此也好。,老左既然已经把这件事托付给了你,那我也不问你那半张船图下落,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只需要配合我揪出内鬼便是。”

  “有什么晚辈能帮忙的,潘帮主只管吩咐。”

潘海清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严峰听了后提出了几点意见,二人就细节又商量了一番,敲定后严峰就携着南玉离开了。留下潘海清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默默吃完了那盘早就冷掉了的炒花生,觉得盐放得有点多,又因为已经冷了,尝不出香来,反而觉得还有一丝苦味,等吃完后,他已经记不起来这盘炒花生还热乎着时的味道了。

张磊落忙了半天,才终于盯着那群小子搬完了货物。他自己也搬了不少,累得不行,此时终于干完了,却苦下了脸。他拿起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脸和脖子,走进了船舱里去,敲了敲潘海清的房门,听见一声进来,才把门推开一条小缝,侧着身子探进去一个头,对潘海清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帮主,我们活都干完了!现在起锚吗?”左家和张家代代都是漕帮左右手,然而张家这一代和与潘海清同年出生的左立忠不同,张家的两个小子比潘海清年级小了整整一轮,从小到大潘海清相当于他们半个爹。老二张光明倒是还好,是个老实性子,老三张磊落可就不行了,从小就因为皮没少被揍个半死,就算后来终于等到长大不挨打了,入了漕帮,见了帮主还是怕得不行,每次都像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的,这间屋子是能不进来就不进来。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进来挺直了背说话!”潘海清放下了笔,板着脸训斥道。他在给左立忠写信,倒是没提什么大事,都是一些琐碎日常,只在最后提到下个月月中他就到长京了,到时再叙。

张磊落苦着脸走了进来,站直了背,高声又说了一遍:“报——告帮主!弟兄们已经把活都干完了!请问现在起锚吗?”他正儿八经地说完这句话,就忍不住原形毕露,低下眼睛偷偷瞄桌子上那张纸,想看写了什么。

潘海清也不避着他,把那张已经晾干了墨迹的信纸,折了折,卷成一个小卷,交给他,让他带去码头,借信鸽寄过去,等他回来就开船。张磊落应了,弯腰把信纸接了过来,在手里一握,就呲溜跑出了屋,出去后还记得关上门,留下潘海清一人在屋内盯着被关上的门,神色被灯光照得清楚,却复杂得辩不分明。

而在金陵六十里开外的兴曲,张家的门半夜被敲响了。已经睡在床上的门房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顶一蒙,权当自己没听见,准备继续睡,这敲门声却不依不饶,扰人得很。他骂骂咧咧地坐起来,穿上了衣服,打着哈欠开了门,没好气问道:“谁啊?大晚上的来敲门,还有没有点礼貌了?”然而他一开门,就哑了声音,好半天才迟疑道,“……江少爷?”

站在门外的正是江舍,他笑眯眯地弯腰拱手,行了个文人礼,不伦不类地说道:“小生在这里给钱大爷赔罪了,此次深夜前来拜访是找张老爷子有要紧事,实在是打扰了,抱歉抱歉。”

门房钱杞赶紧让开,连声道:“当不起当不起!江少爷这是要折煞老夫啊!只是夜已深,还请江少爷进来稍等,容小的关上门后去给主子通报一声。”钱杞把江舍领了进来,让他待在茶室里稍等,提着灯笼急急忙忙地就想去通报了,被江舍喊住了。

“钱老稍等。”江舍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道,“这是长京左张氏托我带回的家书,烦请钱老通报时顺便把这封信呈给张老爷子。”

“好,江少爷稍等,我去去就来。”

钱杞径直去了书房,果然看见还亮着灯,他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果然看见张老爷子还在画图,他在书桌边站了一会儿,等张老爷自己发现了他,才呈上了那封信,道:“报告老爷,江家的小少爷今夜来访,说有要事与您相商。这封信是京城的小姐托江少爷带回来的家书。”

张老爷子展开了家书,果然是女儿的笔迹,他迅速看完,才道:“去把江少爷领到我书房。”

“是。”

钱杞把江舍领进来后,就退出去关上了门,留下江舍与张老爷子在这间书房里。

江舍先行了晚辈礼,起身后才打量这间书房,随处可见的图纸,上面写满了江舍看不懂的算筹与图画,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大多是水利与船只相关的书籍。张老爷子是当年一叶老人的徒弟,可以说是燕国现在技术最高的造船大师。他长相清瘦,留了一小撮乱糟糟的花白胡须,眼睛里有着熬夜的血丝,看向江舍的目光却极亮,身上青色长袖半旧不新,袖口处还溅满了墨点。

江舍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从胸口处拿出了那张拼凑出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张老爷子的书桌上,道:“一叶老人的留下的最后一张船图的一半,我想如果天底下有谁能补全它,非您莫属。”

第十六章 鹿疑郑相终难辨

张老爷子在看那半张船图,他今年三月过得七十大寿,人说七十古来稀,寻常活到这个岁数的老人家,少见还如他一般这样拼命,仿佛一天不拼命工作就要去见阎王爷一样,就是他正当壮年的儿子也比不上,不过他孙子张光明倒是像他,在家时常常比张老爷子还晚睡。张老爷子现在用一只手虚虚按着那半张船图的一角,生怕用劲大了这张船图就碎了。江舍看见那只手皮肤和青筋一起干瘪地贴在他的手背和指骨上,指腹上和指节间还有泛黄的老茧。他已经老了,江舍不由惋惜地想到,颇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感慨,然而对于这位老爷子来说,既然还尚有握笔的力气,便还远远不到该休息的时候。

  江舍看不懂船图,又是连夜赶路,此时已经乏得不行,看张老爷子一时半会注意不到他,便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去,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盯着跳跃的烛火,盯着盯着就窝在椅子里睡过去了。

  第二日江舍是被张老爷子叫醒的,张老爷子看上去已经休息睡醒又洗漱过了,换了身衣服,精神也比昨天晚上江舍见到他时好了不少。

  “江家小子,你过来看。”张老爷子唤道。

  江舍便站到了那张书桌旁边。

  “这张船图一共被分成了十五份,其中八份是一半船身,七份是细节设计。”他说完,一抬头就看见江舍一副懵懂神情,气得吹了吹胡子,摆手道,“算了,那些说了你也不懂,我就直接告诉你,我没法补全这半张船图,即使勉强补全了,造出船来,也无法下水。”

  江舍眼珠转了转,想到分别之前表哥说的话,便道:“补不全也无碍,我还想拜托张老爷子另外一件事。你看这张船图,可能造假吗?”

  张老爷子忍不住多看了这后生几眼,仿佛头一次看见他一样,看得江舍颇不自在,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左看右看,就是不和张老爷子的目光对上。

  “可以。”张老爷子点了点头,“说吧,有什么具体要求?”

  “即使是拿去和原图拼上,造出来的船也无法下水,不要能让人轻易看出来这半张图纸是造假的。”

  张老爷子点了点头,道:“行,交给我吧。”他打量了江舍几眼,作出嫌弃状,“你看看你,几天没修整了,去找钱杞带你去休息吧。”

  “那晚辈就先告退了,老爷子辛苦。”江舍一贯是讨老人喜欢的,此时也自然不会分不清好赖话,做周全了礼数才退出了房间。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门外一只圆乎乎的短尾山雀栖在一枝还未开花的寒梅上,正歪着脑袋,用两颗亮晶晶的圆不溜秋的小豆眼瞅他,看见江舍看过来,蹦跶了两下,啾啾叫了两声。江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用手指逗了逗这只亲人的雀,想:“无论如何,事情还不到最遭的时候,也不会有机会变得更糟了,不是吗?”

  另一边,漕帮的船队昨夜里就起了锚离开了金陵。第二天却在金陵北方的不远处的仙人桥又入了港,把鱼娘船重新检修了一遍。张光明湿淋淋地顺着绳索爬上了船,张磊落眼巴巴守在栏杆旁边,拉了他哥最后一把,把人拽到了甲板上。张光明把装着工具的褡裢从肩上摘了下来,递给了张磊落,接过了张磊落递过来的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水,甩了下头,说道:“没事了,船底有一处钉子松了,有点漏水,我给重新钉进去了。去通知赵老三起锚开船吧。我去跟帮主汇报一声,下午回屋歇会儿。”

  “好,哥你下午好好休息,我晚饭时去叫你,”

  张光明点了点头,走进船舱里去了。这两兄弟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只有身上的胎记不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却是谁也不会认错人。老二张光明虽然身量比老三张磊落稍稍高一点,却总是习惯稍稍弓着背,脸上带着长年沉默寡言的人特有的那种木讷神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无精打采,老三却总是昂着头,挺着背,带着少年人的神气,眼珠子不老实地一转,就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他身上那股机灵劲。张家老大夭折得早,这一代就只有这两个儿子,虽然兄弟俩性格南辕北辙,从小到大关系却好得很。老二作为张家这一代实际上的长子,很是宠着张磊落这个弟弟,小时候没少替他弟背黑锅挨打。张磊落也一向依赖他这个哥哥,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他哥说,他哥说一句话比爹娘十句话还管用。

  张光明进了帮主的房间,低着头汇报完了这次检修的工作,站在原地等着帮主接下来的吩咐。潘海清这个人很忙,他要考虑漕帮几千口兄弟怎么吃饭,考虑漕帮怎么跟官府处好关系,考虑到了长京之后该见什么人,见了之后该说什么话。总之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九个时辰他都忙得脚不沾地,像一个陀螺一样被责任这条鞭子抽得转来转去,但他还是很愿意抽出一点时间与自己尚且年轻的左右手聊两句的。

  他是过了四十的人了,虽然头发还算是乌黑,但有时候看着这些会担起未来担子的年轻人,还是会突如其来地感受到苍老:“我昨天让你弟在金陵码头送了一封信,那小子一向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也要告诉你,我猜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

  张光明沉默地点了点头。

  潘海清也沉默了一下,才斟酌着继续往下说:“磊落那小子性子太过跳脱,嘴巴又总是动得比脑子快,你却是个沉得下气的性子。我问你,你觉得,当初帮里丢得那件东西,跟他有关系吗?”

  张光明猛地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潘海清,咬牙反驳道:“帮主!你怀疑谁都不该怀疑磊落才对!我弟他、他虽然有时候不靠谱了一些,却绝对不会在大是大非上犯错误!您看着他长大,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潘海清道:“看样子你是觉得不是磊落了。”他又沉默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心里滚过两三遍,再在他喉咙里划一刀,才能滚到他舌头上,让他继续说出话来,“那帮人只拿到半张船图不能成事,一定会想要拿到另外半张。我昨天让磊落送的那封信里,写了另外半张船图的下落,究竟与你弟有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张光明整个人都仿佛一块木头那样硬邦邦地杵在那里,他梗着脖子反驳道:“您会知道的!那件事跟我弟一点关系都没有!您一定会知道的!您要是只想说这个的话,容我要先回去休息了!”他说完,就走出了这间屋子,留下潘海清一个人待在这里,沉沉叹了一声。

  晚饭时分,张磊落遵循约定来敲张光明的门,他还顺便给他哥带了饭,三个大白面馒头和一碗回锅肉。张光明开门把他放了进来,坐到了桌边吃饭,他此时还有几分不快,不过都藏在了心里,并没有显露在脸上。张磊落先前已经吃过,坐到了他哥床上,双腿一盘,笑嘻嘻地跟他哥唠起了家常:“哥!我今天又看到老赵女儿小翠花了,她可真好看!你说娘什么时候会让你娶亲啊,娘总说等你娶了媳妇儿才能轮到我,可你性子这么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讨个嫂子回来。”

  张光明闷着头吃饭,张磊落早就习惯了他哥不理他,纠结了一会儿,就又兴高采烈地说下去:“等到时候我们都娶了媳妇儿,就盖两间青瓦房子,我们哥两还是住在隔壁。我们要跟船,最好娶得婆娘也是一对好姐妹,这样我们不在家时她们也能互相做个伴儿。”他说完很是为自己这个主意得意了一会儿,又开始畅想起自己娶到小翠花后的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