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 第7章

作者:溪鱼游渊 标签: 古代架空

月涟漪虽然是个对待姑娘温柔多情的性子,却认为男人有男人的责任,女人有女人的事情,二者生来就分工明确,互不干涉最好。此时他心中认为严峰贪图享乐,竟然让女人扮作男子跟在身边,且那女子又是个善妒的,心中便叹了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颇有些为严峰可惜。他拍了拍手,厅堂内丝竹又起,对严峰笑道:“无论如何,严三爷今天既然应邀前来,我定是要请你看一看红雀的舞的。我虽富有珍宝无数,婉娘的琴和红雀的舞却是我所有宝物中最为珍贵的两样。”

他话落,刚刚与他合奏的女子便抱琴行出,领严峰二人进来的红雀也另换了一身舞裙,这舞裙为白纱所制,材料轻薄至极,最少有十数层裙摆,行走间随脚步如云似雾般轻轻飘动,裙角坠了只有小指大小的银色铃铛。后红雀和那婉娘一起,站到了厅堂中央。琴声先行,弦动间有凤凰鸣玉碎,芙蓉泣广寒之声,人闻之飘飘然如坠云雾,不知所往,见凤阁云楼,玉树琼枝,有一女起舞于云雾之上,纤足几不沾地,身姿如神若仙,灵动若飘雪,端洁如落兰。

曲终舞毕,如梦醒云散,月涟漪一笑,神色颇为自豪,显然这一对美人颇为让他骄傲,对严峰问了一句:“如何?”

严峰也是经惯了应酬场面的,此时自然举杯夸奖了几句。

月涟漪听他夸奖后兴致更高道:“不是我无故夸耀,这世上或许有操琴大家可胜过婉娘,却要比她不知年长几岁了,至于红雀,我却敢说,世间再无一人胜得过她舞姿。我原本是想……罢了,既然她与严三爷无缘,我也自然不能强求。”

南玉原本坐在旁边把玩一只乘酒的玉杯,这只玉杯也十分精巧,雕刻的是嫦娥奔月十景图之一,倒入热酒后杯壁内会升起云雾。这少年但凡有什么事纠结时,手上就会下意识摆弄东西。他原本是先前那一股热血冷下来了,有些后悔之前冲动之下说了谎,若是易了容尚可留有几分从容余地,然而他现在既没有在脸上涂抹脂粉,也没有在胸前塞两团棉花,感觉如赤身偏夸耀身披华服,很是不安。若是严峰拆穿了他,他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一时心中惴惴,遂竖起了耳朵去听严峰二人谈话,生怕有哪里不对,在月涟漪面前露了破绽。

哦,然后就听到了严峰夸别的姑娘漂亮。

这下算是炸了,像狗被抢了肉骨头,猫被拔了尾巴毛,本就是个孔雀般的骄纵性子,见不得别人比他好看,更何况是在严峰面前。

是在……他喜欢的人面前。

严峰若是不言,不看,不动,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坐在那里,他自然不会心生妄念,然而严峰既非可以被他折下藏在怀中的花,又非可以被他饮下融入骨血的酒,他与他人言,与他人看,与他人举杯对饮,谈天说地,却无一不让他心生妄念。他还能如何做?他除了把这人的目光牢牢拴在自己身上,再想不出其他方法浇灭这一心妒火。

他悄然起身,严峰看过来时摇了摇头,低声说刚刚酒喝得有些多了,有些不方便,让他勿须在意自己。自有为他侍女斟酒的侍女引了他离开,他跟着侍女行出了大厅,待到确认丝竹的声音渐远了,行至寂静地方,方停了脚步,低声问道:“好姐姐,可否行个方便,借我一处换衣的地方?”这声音仍是姑娘家的声音,只是压低了音调,嗓音微微沙哑,像是有人拿着羽毛轻轻钻进你的耳朵挠了一下。

带路的侍女回过头来,看见这女扮男装的少女在昏黄的灯光下冲着她微笑,她在这艘船上是见惯了美人的,然而还是被这一笑笑红了脸颊。这个笑容也太过好看了,她偷偷想到,是那种难以明说的好看,她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接受到了什么暧昧的鼓励,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她匆匆低下头行了一礼,却连自己为什么要行礼也想不清楚了,小声说道:“当然可以,请姑娘跟我来吧。”说罢慌乱转身,换了方向向前行去,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她听不见背后姑娘的脚步声,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差一点撞上了姑娘胸膛。姑娘后退了一步,扶了她一下,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们快些走吧。”她脸上一下又烧起来,瞥到姑娘的手,却又暗想,她好高啊……手指也好长,好漂亮……脚步这么轻,大概是大家教出的闺秀吧,是自己远远比不上的。她想到这里,突然失落,脸上的热度也退下去了。

她领着南玉去了专门招待女客休息换衣的房间,南玉进了屋低声问她:“好姑娘,我们此次来得突然,我未带更换的衣裳,可否劳烦你替我借一件尺寸合适裙装?”

“还请姑娘在屋内稍等。”

南玉看见侍女退出后将门关上,才收了眼角媚色,露出平常冷淡模样。若非是他此次一件女装未带,也沦落不到要找她人借裙子穿的地步,为此还不惜出卖色相,真是没出息极了。不就是跳舞?盯着那只雌鸟看干什么!难道他不会吗……虽然只会跳一支,也绝对强过那只红雀鸟了就是了!他摘了头上发冠,一头青丝散落下来,两缕发丝垂在脸颊两侧,揽镜自照时显得轮廓柔和了不少,然而他看了看镜中面容,还是颇为不满意,没有妆容就这般装扮成女子,果然还是太过勉强了。况且也不知之前月涟漪有没有起疑心,若是一会儿被发现女扮男装是假,男扮女装是真,他可就丢人丢大发了,少不得又是一番描眉画目,点唇绛珠,每画一笔,心中就又记了一笔月涟漪的账。虽然知道以自己如今身份不过是无理取闹,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去。

南玉上完了妆,镜中总算是一张芙蓉面,牡丹容,看不出男子模样了,恰巧那侍女也赶了回来,他听见推门声音,回首看去,却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那只刚刚在他心里被拔了毛煎煮烹炸了翻来覆去好几遍的红雀鸟。

她对南玉一笑,说道:“听闻姑娘要借衣裙,这艘画舫上又只有我与姑娘身形相仿,我便亲自送过来了。”她手上捧着一件衣裙,却正是刚刚她跳舞所穿的那件舞裙。这却是有意为难了,哪有让女客穿舞女衣服的道理,且还是刚刚才穿了表演过的。那带路的侍女站在一旁,愧疚地看了一眼南玉。

南玉注意到这一眼,对那小姑娘笑了一下,说道:“无事,这件就很好,多谢红雀姑娘了。”岂止是很好,简直是意外之喜。正好让这只红毛鸟知道,她输得不冤。

另一边厅堂内,严峰面上不显,照常与月涟漪谈笑风生,心中却有些担忧南玉久去未归,一会儿担心那少年被人识破了男子身份,一会儿又忧心这侍女都会武功,发生冲突了少年打不过吃亏了怎么办;婆婆妈妈得像是一只恨不得把南玉这只毛茸茸的小雏鸟严严实实藏在自己羽翼下得鸟妈妈。然而等到南玉回来时,他却是又要比现在还要着急上火了。

南玉穿了舞衣,自然是要跳舞的。

他会跳的舞只有一支,是南疆学的祈神舞,这支舞从未有外乡人见过,代代由巫祝亲自编舞,乐声与舞步均由巫祝自己完成,每一位巫祝的祈神舞都有所不同,或柔美,或刚强,然而这支舞各个版本唯一的共同点是,它是跳给天地看的。红雀刚刚跳得再美,也终究只是把舞蹈当做娱人的微末技艺,怎可与这支祈神舞相比?

红雀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她原先心中当然是不服的,公子派她前去迎接严三爷,自然有让她今晚服侍客人的意思。而她被拒绝的原因……一个扮作男装的女子算什么美人?可在自己最擅长的舞蹈上被人比过,她又有何脸面再生嫉妒?她现在只想去向那女子道个歉,询问她可愿教自己这支舞。至少她热爱舞蹈的心,不会比任何人差一丝半分。

第十一章 明月多情应笑我

  那确实不是人间该有的美。

  南疆在中原的映象一向神秘而危险,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树,有着斑斓花纹的艳丽毒蛇,潜伏在深绿树叶间的雨蛙,生活在丛林深处的蛮族,他们渴求雨水,也崇拜火焰,迷乱的色彩缠绕成一场荒诞而瑰丽的梦。你无法从枝叶的间隙间窥见蓝天,却可以在丛生青苔的树干上捕捉到漏网之鱼的阳光。这种美原始而野蛮,像是猛兽咬住了你的咽喉,又用湿热的带着倒刺的舌头亲热地舔过你赤裸在外的肌肤。你浑身战栗,无法抗拒,仿佛看见了你至尊至上的神灵,想要跪在地上亲吻他的脚趾,胆大妄为地舔去脚腕上薄薄一层汗液,即使下一秒就会被烈焰焚成灰烬,那也是在这极致的乐与美中死去。

  这是南疆用来传教的舞蹈啊,它每一个舞步都带有暗示,每一声铃响都仿佛来自遥远又美丽的圣殿,它神圣,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大地的脊柱之上,挥手处有云雷风雨听令而动,它却也鬼魅,让人想起夜间漂浮的雾,遮住了迷茫之人的来路,它命令你跟随他,却又请求你的宽恕,给予你极致的痛苦,却又赐予你极致的欢乐。

  这是鬼神的舞蹈,人类何德何能可亲眼而见?

  这一场舞跳完,舞者与观众都会筋疲力竭,许是有神灵声势浩大地到来却又轻描淡写地离开,带走了最纯粹的灵魂,只在原地留下了无力跟随他的从众,要在这俗世之海中继续痛苦地沉浮。

  南玉跪在地上,面向南方作出了拜服的姿势,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于是那充满着感染力的激情,雌雄莫辨的魅力,不可言说的鬼魅,就像天亮月淡,柴尽火熄一样,从他身上悄无声息地褪去了。

  月涟漪率先鼓得掌,打破了一室寂静。他显然是真风雅,鬓角竟然已经汗湿了,估计刚刚确实激动地不能自已。倒是严峰要好一些,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看见南玉直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从这一眼里读出了什么信息,立马就走过去把人扶起来了。南玉这身舞裙布料实在轻薄,此时后背几乎全被汗湿了,贴在他背上,几乎连肌肤都隐约可见。他站不稳,严峰只好扶住了他的腰,即使隔着一层薄纱,还是可以清晰感受到,因为脱力,南玉喘息间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严峰蹙了眉,问道:“你还好吗,南弟?”

  “我无事。”南玉摇了摇头,低声道,“扶我走,我想去换衣。”他还记着自己现在在假扮女人这事,累成这样了还记得伪装成女子嗓音,只是声音也喘息地厉害,听得严峰颇有些不自在。南玉心中却是有些着急,生怕月涟漪下一秒就拆穿了他的身份,要知道男子女子骨架曲线都有明显不同,他又不是十三四岁雌雄莫辨的年龄了,衣服遮着他还有多种手段修饰,如今汗湿重衣,岂不是背后骨架腰线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干脆借着无力半个身子都藏在了严峰怀里,一身汗的情况下,倒是也顾不得害羞了。

  严峰扶着南玉挪了几步,看南玉确实急着走,只好道了一声得罪,将人拦腰抱起,回身对月涟漪说了声抱歉,南玉此时状态实在不适合继续宴饮,要先行告退,改日相约再行赔罪了。他瞥了眼怀中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到自己胸膛里的南玉,恩,舞裙也只能改日再还了。

  月涟漪自然无有不允之理,道:“严兄真是好福气,只管自去便是,我便不相送了。”看着严峰抱着南玉离开了厅堂。

  二人回了严家。从大殿出来后,严峰就把自己外衣脱下来把南玉裹了进去,十月的金陵,晚间也是冷的,他还记得南弟不会武功,怕他着了凉。只是习武之人内力深厚,早就寒暑不侵,此次出来他也没想到会遇见这么多事,此时能给南玉的也不过就是一件薄薄外衣而已,令他颇有些担忧,回到严家后第一件事是去煮了姜汤,喂南玉喝下了。

  然而当夜南玉还是发起热来,他体内养了不少蛊虫,平日他身体好的时候,这些蛊虫尚且要食他血肉为生,正是他体温总是比常人略低,皮肤常年苍白的原因所在。此时他生了病,体内的蛊虫便闹将起来,让他颇为不好受,眉头紧皱,露出忍痛模样。他模模糊糊间看见了严峰身影,这人好像还穿的是那日送他回来时的衣服,下巴上生了青色胡茬,看起来简直比当初他们赶路去长京的时候还要憔悴了。

  他这时已经病得迷迷糊糊的,身体里像是被塞满了热乎乎的棉花,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来。此时南玉虽然觉得严峰形象与往常有异,却想不出是为什么,也没法去推测理由了。以他现在的浆糊脑袋记得最清楚的,也就只剩下眼前人是心上人这一点,是他……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严峰平日性格已经可以说得上颇为妥帖,此时照顾病人却显出生疏模样,握惯了刀剑的手去捧药碗,小心地简直就像那普通陶碗中盛的是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杨枝雨露。他当然宝贝这碗药,喂南玉这小祖宗吃一碗药可不是容易事,难度已经超过七岁的他街头巷尾地找出喝醉了的师父,成为他目前人生中经历过的第一难事。况且……他是听到了南玉说疼的,怎能不宝贝这碗药?只希望南弟吃了药可以快些好起来,早点好,便也少受点罪。他回身,看见南玉又醒来了,温声问道:“南弟,感觉可有好一点?喝了这碗药,就会好得快一些,我们乖乖喝药好不好,这次肯定不苦了。”

  南玉看了碗黑糊糊的药汁,又看了眼正在轻声细语地哄自己的严峰,撑起手臂想坐起来,严峰赶忙放下药碗,把枕头垫在他腰后,扶着他靠在床头,又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给他掖了掖被角,生怕漏进去一点凉风。南玉伸手去拿药碗,幸好他虽然浑身无力,还不至于连一碗药都拿不起来,后他仰头一饮而尽。严峰坐在一旁看得反倒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次这般容易,南玉已经昏了一天一夜,也不知是对中药味道太敏感怎么样,每次一到喂药时候就醒了过来,或许生病中的人总是容易露出最脆弱的一面吧,这小祖宗竟然怕苦,每次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也不说话,就闭着嘴看着你,额角发丝被汗湿贴在颊边,眼角泛着一抹嫣红,眸中水光可怜兮兮,好像赌定你狠不下心去了,而他也恰好赌对了,严峰确实狠不下心。

  然而都叫小祖宗了,怎么可能喝药不闹幺蛾子呢?

  南玉咽下了口中最后一口药,看着严峰,眼睛眨了眨,睫下就落下泪来。他想起一天前的事,好像那难受到现在才汹涌而来,像是浪潮一样淹没了他。他当然知道自己举止有失冷静,知道自己进退失据,是他害怕啊。他是知道严峰喜欢姑娘的,甚至知道严峰之前在江湖上其实有一些风流名声。可他无法想象有一天严峰会结婚生子,会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陪在严峰身边,为他添衣加饭,忧他冷暖,知他喜乐,和他一起睡觉。他只是稍稍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嫉妒得要发疯。这嫉妒如此丑陋不堪且蛮不讲理,简直让他自己也惊惧起这种情绪起来。

  然而他看见严峰眉眼,听见他柔声跟自己说话,像是一颗心被慢悠悠泡在了温水里,涨满了温暖与柔情,太好了,太温柔了,简直美好到像是转瞬即逝的梦,开后即落的花,让他欣喜到近乎憎恨,如果给不了,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八年了,难道你就不能有一点长进吗?他想摔了碗,恶狠狠地诘问他,却又想虔诚地吻他的唇,亲吻他日思夜想的英俊眉眼,这两种情绪将他来回拉扯,然而他最后却只能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

  不要吓跑你的猎物,不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看似游刃有余,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已一败涂地。他憎恨,因为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无法抗拒。

  严峰叹了口气,却没有露出一点不耐烦神色,而是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两颗蜜饯,喂给了还在哭的南玉小祖宗,看见南玉愣住,眼泪也忘记流了,露出一个笑来,道:“果然加了薄荷还是苦吗……这下嘴里甜了吗?”这个男人明明下巴上还有胡茬,眼睛下方还有两抹淡淡青黑色,此时温柔又宠溺的一笑,却还是让人心都醉了,恨不得溺死在那双眼睛里。

  南玉低下头,不舍得直接嚼干净,把两颗蜜饯用舌头顶到了腮帮子里,鼓着脸声音模糊地说道:“嗯,是甜的。”

“甜的就好。”严峰看南玉总算不再哭了,松了一口气,撤了垫在他腰后的枕头,把人按下去,盖了被子,哄道:“南弟,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金陵的街上玩一圈,可好?”言罢低头又是一笑。

  南玉被这一笑迷得晕晕乎乎,又默默把自己往被子里面藏了藏,只露出一双眼睛,过了会看严峰还是坐在他床边守着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才闷闷道了声:“好。”

番外:春山一笑飞雪融

严春山不叫严春山,他名峰,字远山,春山是取的他那把佩刀春山笑的前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