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语/落花有意 第16章

作者:尘色 标签: 古代架空

  宁简迅速拔了剑,侧削秦月疏手腕,秦月疏一缩手,伸脚横扫宁简下盘,顺势往後一跃,也已经拔出了剑来。

  宁简同时向後,执剑贴着墙壁站着,凝神盯着秦月疏,脸上再看不出片刻之前的茫然。

  秦月疏与他对视一阵,终於轻笑一声,收回了剑,笑道:「五爷反应过人,秦某佩服。」

  宁简只盯着他的眼不说话,没有收剑,却把那盒子捉得更紧了。

  秦月疏勾唇一笑,转身把甬道中的人叫了进来,吩咐他们往下去探寻宝藏,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报,下面确实是藏宝的石室,并没有什麽异样。

  秦月疏这才随着那人走了下去,没有再理宁简。

  宁简也没有跟上去,只是始终靠着墙壁,望着满墙壁的字,渐渐又迷糊了双眼。

  「宁简,如果你是前朝皇帝,我是太祖,我也会夺你江山。」

  「宁简,若你是前朝皇帝,而我是太祖,我一定不会像太祖那样伤你,陷你於不义之地。」

  「因为我不舍得。」

  「小鬼……」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他却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浑身一颤,又抿住了唇,低下眼去。

  眼泪就那麽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上,化作圆点後又迅速消失,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他甚至无法确定,眼中落下的究竟是不是眼泪。

  其实他只曾见苏雁归哭过。

  那时苏雁归还小,才十二、三岁,被镇上的几个大孩子压在地上打,一边打还一边被人嘲笑说「小野种,没娘养」。他牵马走过,被挡了路,对着小孩毫无办法,便习惯地拔了剑,把一众小鬼给吓跑了。

  剩下一个没有跑掉的,就是苏雁归。

  他弯下腰去拉的时候,只是刚碰到手,那个被压着打都不曾哭的孩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把他狠狠地吓了一跳。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到别人哭。

  那之後才知道这个孩子叫苏雁归,是苏实的养子。

  跟着苏雁归回家,正碰上苏实病逝,苏雁归哭得泪流满面。

  再後来,他把那十二、三岁的小鬼吊起来逼问,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吓唬他,他也一样不断地掉眼泪。

  可那时候苏雁归的模样,宁简却不记得了。

  只记得到十四、五岁上,两个人已经相处得久了,他信了苏雁归不知道宝藏的秘密,苏雁归也渐渐把他当作师父,对他十分依赖亲近,他便没有再没日没夜地盯着苏雁归,偶尔离开大半天到叶城去买些生活所需,回到苏家时,甚至能吃到苏雁归准备的晚饭。

  生活过分平淡,却又安然,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的目的。

  直到後来一天,从叶城回到苏家,却发现苏家里一片漆黑,苏雁归并不在,他才隐隐觉得後悔。

  他本不该跟这个孩子如此亲近的,不该给予这麽多的信任。

  他提着灯笼,带着极微小的希望,沿着月牙镇的大街小巷一路找去,一直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在城西的枯木林中,找到抱成一团躲在树下睡着了的苏雁归。

  那时候是真的生出了怒气的。

  然而将苏雁归推醒,那小鬼只看了他一眼,便一把抱住了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後面的怒火,就再也烧不起来了。

  那一天苏雁归死死地抱着他哭了很久,如同被抛弃的孩子又重新找到了家,他不知道该怎麽去哄这麽小的一个小鬼,便只能将他搂在怀里,反反复覆地安慰他「没事了,不要哭」。

  那一天之後,他好像再没有见苏雁归哭过。也是那一天起,他便无端地相信,即使他离开,这个人也会留在镇上等着他。

  可是这一次呢……

  想着想着,心里就突然惊慌了起来,宁简下意识地抬头去找,看到的却是陌生的身影来来去去,苏雁归已经不在了。

  他重新低下了头,死死地咬住牙,紧握着自己的短剑,如同捉着救命的稻草,却无论如何挣扎,一样会慢慢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下面探出头来:「五爷,下面还有一个地道,是通往外面的。」

  宁简动了一下,恍惚想起苏雁归申辩时说过,苏实不会武功,不可能跟他们走一样的路进来,那时只觉得是狡辩,现在听说真有别的通道,心中就很轻易地生出了莫名的茫然来。

  「五爷?」那人见他不说话,便又叫了一句,甚至还伸手拍了拍宁简的肩。

  虽说也是皇子,但宁简不同其他,一年留在宫中的日子屈指可数,朝中上下,大多是只知道有这麽一个皇子,而认不出人来,就是见着了,也比对别人少几分恭敬。

  只是那人的手刚碰到宁简的肩,宁简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脸上一白,这才慌了起来:「五爷恕罪,五爷饶命!」

  宁简彷佛没有看到他的惊惶,只把手中盒子收好,又紧了紧手中短剑,淡淡地开口:「走吧。」

  那人这才哆嗦着往回引路,走了一段,见宁简始终面无表情,却也没有伤害自己,便明白他只是防备,而不是责怪自己无礼,於是胆子便又大了起来。

  「五爷您不知道,下面真是个宝藏,金银珠宝,都把人眼给闪花了。前朝皇帝若是把这宝藏挖出来做军饷,咱们太祖皇帝也犯不着夺他江山了。若是把这宝藏分我一点,我这辈子就无忧了。」

  宁简没有回话,只是那路不长,很快就到了一个极开阔的石室,秦月疏就站在入口处,听到那人的话,便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再说,你这辈子就该结束了。」

  那人连忙闭了嘴,灰溜溜地跑到一旁帮着搬东西,再不敢说一句话。

  秦月疏等他走开,才转身对宁简一摆手,笑道:「车马应该已经在外面等着,五爷请。」

  宁简沈默良久,终於往他所示的方向走去。

  那是一条很长的甬道,里面没有灯火、甚至没有风,走在里头,又黑又闷,让宁简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苏雁归牵着自己的手,在门与门之间的窄道里走的情形。

  甬道出口在月牙镇的花溪下流。

  从丈余深的水潭中游过一个石洞,就到了花溪下流的锺乳洞。

  涉水走出洞口,就看到已经有车马停在那儿,有官兵模样的人在周围戒备。

  宁简走出去时,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四下寂然。

  秦月疏分给他一辆小马车,有下人过来伺候,他也只是要了一套衣服,独自走到角落处梳洗干净了,一声不吭地窝到车里去。

  即使在山中有过片刻休息,连着多天的劳累和紧张,也已经让人接近极限,他抱着剑靠在角落里,合眼休息,却久久无法睡去。

  外面持续地传来众人搬动箱子的声音,偶尔还有低不可辨的交谈声,宁简心中生出一丝烦躁,抓着剑的手不自禁地用了力,指关节上都微微泛白,人就更不可能放松,偶尔有片刻模糊,也很快就被外面的声音惊动,重新清醒过来。

  如此迷糊一阵醒一阵,外头的天似乎也亮得很快,前一刻还暗红,後一刻便已经浮白。

  东西似乎搬得差不多了,就听到秦月疏的声音道:「各人守好自己负责的车子,我们要在天全亮之前绕山路离开,若是谁出了问题,给我等着。」

  众人齐声应了,宁简便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他睁开眼,同一时间,车帘也被人掀了起来。

  秦月疏的脸上看不出一夜未睡的疲惫,笑容可掬:「原来五爷已经醒了。」

  宁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什麽事?」

  「车队该走了。」

  宁简没有说话,秦月疏却自顾上了车,宁简这才挑起眼看他,他便笑道:「别的车子都装着东西,就这一辆还空着。秦某本不该冒犯五爷,可是多日疲累,实在不愿骑马,请五爷开恩。」

  宁简沈默片刻,就往角落里缩了缩。

  秦月疏便笑咪咪地靠着另一边坐了下去,很大方地闭上双眼休息起来。

  宁简却没有再合眼,只是抓紧了那个装着诏书的盒子,抱着自己的剑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月疏。

  似乎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戒备,好一会,闭着眼的秦月疏突然开口:「五爷不必紧张,殿下跟您约定好了,他说不杀您,秦某即使再想要您的命,也不敢妄为。」

  他话说得恭敬,话意里却透着碜人的寒意,宁简又盯了他一阵,才慢悠悠地别开了眼。

  彼此沈默了一阵,秦月疏又笑了笑,半睁了眼,瞥了宁简一记,又闭上了,换过一个舒服的姿势,才道:「何况,五爷的狠,秦某是见着了。」

  宁简没有动。

  「那小鬼虽然傻,倒也不讨人嫌,跟了您八年,说不要就不要。现在生死难料,也不见五爷您有一点担忧难过,真是……可叹人心凉薄啊。」

  响应他的是短剑出鞘的声音,没等短剑架到自己脖子上,秦月疏就已经往旁边滚了过去。

  宁简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好久才生硬地道:「既然累了,就好好睡觉,要是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秦月疏听着,只是一笑,没再说什麽。

  宁简也终於把剑收了回去,依旧抱着剑坐在角落里,张着眼怔怔地出神。

  这一路回京,路途遥远,自然沾染了不少麻烦。且不论秦月疏追着宁简到月牙镇时惹去多少寻宝的武林人士,就是他们离开之前,在山中制造了那麽大的骚动,月牙镇的宝藏出世之说自然很轻易就传开了。

  但秦月疏带去的人中,能人异士不少,江湖中人也大多不愿招惹朝廷,一路上虽然经历了几场恶斗,宁简也只是躲在车子里,当什麽都不知道。

  只是这一日日过去,宁简就显得越发沈默,有时坐在车上,看起来就像是闭眼睡着了,但只要一有动静,他就会惊起,二话不说拔了剑就架人脖子上。

  秦月疏看得出他眼中的杀意,自然不会贸然再去试探。只是偶尔几次旁人来唤他,他也一样把短剑架别人脖子上,即使之後主动收回,也足以让下人害怕。

  秦月疏的话里带过几次,要他收敛,他也没有改变。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越近永城,宁简就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

  一开始只是为了防备秦月疏偷袭,可是秦月疏换过一辆马车,留他独自一人时,他也无法放松下来。

  晚上天色尽暗,除了守夜的,别的人都睡了,他也只能蜷在车厢角落里,睁着眼发呆。

  他无法入睡。

  脑海里反反复覆的都是苏雁归的模样,从八年前初见,那十二、三岁的少年;到山中脸色苍白,轻声唤他名字的青年。

  明明分开了,印象却比任何时候都深刻。

  偶尔能生出一丝睡意,意识模糊时,又会被噩梦惊醒。梦中无一例外地,还是苏雁归。

  梦中的人一身是血,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带着愤怒和委屈。有时也会如在山中时那样,换着不同的语调问他:你舍得吗、你要杀了我吗……

  梦中他答不出来,一着急就又醒了。

  夜深人静,就会觉得分外的难受。

  他的童年有一半在宫中长大,跟着凤宁暄,自然也学会分辨各种各样的毒物,苏雁归中了什麽样的毒,他却分辨不出来。只能不断地揣度着,那个救走苏雁归的人能不能替他解毒,他会不会其实已经死了。

  转念又会想起,苏雁归偶尔露出的小委屈,不知道那个小鬼是已经恨自己入骨,还是像小时候挨打骂时那样委屈着掉眼泪却不肯哭出声来。

  如此颠倒地想着,很容易天就亮了。

  宁简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从初相识,他就知道自己终究要杀了那个小鬼的,那小鬼也一直都知道自己要死的,可是现在拖过一年又一年,到头来他却觉得好像哪里错了。

  心里的难受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便只能自己死死憋着,宁简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等回到永城,见到三哥,等一切结束,尘埃落定,所有的事情就会过去。

  只是等车马入了京都永城,宁简正要到软禁凤宁暄的别院去时,宫里就先来了人。

  宁简认得那是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

  那个身材宽胖、从没拿正眼瞧过他的太监总管极恭敬地站在那儿,唤他五爷,说皇帝病危,众皇子大臣都在寝宫门外跪着了,可皇帝只要见五子凤宁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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