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语/落花有意 第25章

作者:尘色 标签: 古代架空

  苏雁归迟疑了一阵,慢慢地点了点头。

  宁简便将他扶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将药喂进去。

  苏雁归也没有再抗拒,顺从地把药吃完了,才道:「我想到外面去。」

  「外面在下雪。」

  苏雁归露出一丝失望,坐在那儿没有再说话。

  宁简想让他躺下去继续休息,可是看着那一丝失望,又有些不忍了,只好陪着他坐在床上,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苏雁归突然开口:「皇帝是不是换人了?」

  宁简大惊,猛一转头看着苏雁归,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还记得荆拾跟苏雁归说起类似的话题时,苏雁归的反应。他不知道现在的苏雁归,是不是能承受得起那样的折腾。

  然而问出这问题的人却又是苏雁归自己。

  听不到响应,苏雁归居然没有烦躁起来,只是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阿风,皇帝是不是换人了?」

  那一声「阿风」把宁简的思绪扯了回来,他竭力压抑着自己手上的颤抖,在苏雁归掌心写下一个「是」字。

  苏雁归沈默了很久,才又道:「皇帝换人了,其他皇子……应该也封王了吧?给我说说,好吗?」

  宁简迟疑了一下,终於又在他掌心写了一个「是」字。他对其他兄弟的结果并没有多少了解,想了很久,才简单地写下隐约记得的几人。

  苏雁归极耐心地揣摩着他所写的东西,却往往无法一次辨别,总让宁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直到宁简停下来好久,苏雁归才微微偏过头向着他,问:「宁简呢?」

  宁简心里猛跳了一下,随即便想起了荆拾的话,那一句「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分,请你马上离开」的话成了他的桎梏。

  「贬为了庶民。」

  苏雁归没有马上反应,只是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可以再写一遍吗?」

  宁简抿了抿唇,看着自己指尖的微颤。

  「贬为庶民。」

  之後便是长久的沈默。

  宁简垂下眼去,慢慢地蜷起指头。

  然後他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带着一抹咄咄逼人的意味:「凤宁暄呢?」

  ──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怎麽办?

  ──我马上离开。

  ──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分,请你马上离开。

  宁简的手握成拳,关节上微微地泛白,他没有等苏雁归问第二次,便缓慢地松开了拳头,在苏雁归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死了。」

  「你写了什麽?」

  苏雁归的声音很平静,彷佛真的只是揣摩不出来,询问着想让他再写一遍,只有最後一个字,泄露出了一丝极淡的不安。

  宁简却觉得自己手上的颤抖逐渐消失了。

  「凤宁暄死了。」

  苏雁归微张了张口,终究什麽话都没有说。

  宁简等了一会,便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将刚才被苏雁归推开的被子捡回来,重新覆在他的身上。

  窗外雪落无声,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得清彼此的呼吸,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

  「那他一定很伤心。」

  彷佛一切就在这一声中戛然而止,所有的平静与假象被打破,长久压抑的东西倾泻而出,以为无关紧要的伤口在这一刻分明痛了起来。

  眼泪漫出眼眶的瞬间,宁简终於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哭了。

  第十四章

  眼泪一旦落下来,那份疼痛就显得更加明显了。

  宁简惊惶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便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掉,落在被褥之上,彷佛发出了极大的声响。

  苏雁归却一直很安静,好像那一句话不过是他的喃喃自语。他垂着眼坐在那儿,过了一会,便累极似的闭上眼,往後靠了靠。

  「阿风?」

  宁简一惊,猛地抬头,却不知道该做出什麽反应来。

  「是不是……有什麽掉在我被子上了?」

  宁简又是一惊,好半晌才将手在衣服上用力地擦了擦,微颤着伸过去抓起苏雁归的手,写道:「是药汁滴到上头了。」

  苏雁归偏着头感觉了一阵,才道:「药汁?」

  「是。」

  「很多吗?」

  宁简愣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滴在被子上的药汁。

  「就一滴。」

  苏雁归似乎呆了一下,便浅浅地笑了开来:「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就特别敏锐,总觉得好像滴了很多,既然只是一点,就不管了。」

  宁简连话都接不下去了,却见苏雁归又闭上眼昏昏沈沈地靠在那儿,便扶着他往下扯了扯。

  苏雁归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我睡一会,你也可以到外面走走。」

  宁简回应,扶着他躺倒了,又将被子小心地覆在他身上,而後习惯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苏雁归闭着眼彷佛已经睡着了,却在宁简站直身时,突然道:「高热早退了,不要担心,要有不舒服我自己会说,你们不要总摸我的头。」

  宁简下意识地把手收到身後,片刻才想起苏雁归看不见,便支吾着应了一声,也不管苏雁归听见了没,转身便仓皇地逃出了房间。

  直到房间门关上,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宁简觉得自己连呼吸里都带着颤抖。

  他并不是去试苏雁归额上的温度,只是习惯地,如同多年前还在叶城、还在月牙镇时那样,用简单无害的接触,给予那个人睡梦中的安抚。

  多年以後已经养成习惯了,哪怕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被发现,可一旦心中某处被攻溃,就会下意识地做出相同的动作来。

  不知过了多久,宁简终於忍无可忍似的,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柱子上。瞬间升起的後悔和惊惶、长时间压抑下的烦躁和不安让他心中一片混乱,他想要找一个宣泄口,却又彷佛怎麽都找不到。

  柱子上有细小的粉末散落下来,宁简却又慢慢地收回了手,靠着柱子在台阶上坐了下去。

  廊外飘雪落在他的脚上,轻得几乎感觉不到,片刻就融化了,在靴子上晕出淡淡的水痕。

  紧接着,那斑斑点点的水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到後来,就已经分不清落下来的,究竟是雪还是眼泪。

  宁简觉得很害怕。

  苏雁归的那一句话就彷佛一个古老的咒语,说「一定很伤心」,他就真的伤心了。

  父亲,三哥。

  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其实很少。

  那时他无法表达出悲痛,只能惊惶无措的问「你能不能不要死」,只能拼命地否定对方的话,指责别人说「你说谎」。

  他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麽,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因为太少,他不敢去想自己失去了多少。

  不知道就跟没失去一样。

  可是苏雁归问了,彷佛给他一一算清,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直支撑着他生活重心的哥哥。

  他多年来为之努力、为之不惜代价的目标,在他将要成功时,都消失了。

  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麽。

  「宁简……」

  最後是房间里传来的一声轻唤把他从翻覆的思绪中拉回,宁简猛地站了起来,回头盯着紧闭的房门,久久不敢再动。

  里面却又安静了下来,只有时重时缓的呼吸声,彷佛那一声只是他的错觉。

  好久,宁简才慢慢地动了一下,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门内有药香扑面而出,床上躺着的人卷着半张被子,双眼紧闭,却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做着什麽噩梦。

  宁简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床边定眼看了苏雁归很久,才慢慢安下心来。

  只是梦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苏雁归又张了张嘴,低弱而清晰地叫了一声:「宁简……」

  只是两字,就如细针直刺入宁简的心脏,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胸口,却又发现疼痛并不是从身体里传来的。

  苏雁归没有再发出声音,眉间也渐渐舒展开来,似乎噩梦已经过去。

  宁简站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抚过那曾经蹙起的眉头。

  宁简,宁简。

  回忆里是这个人反反复覆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叫错的、改正过来的,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自己偶尔会提醒他,叫师父。

  但也往往只是那麽一句提醒,彼此都并不在意。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苏雁归就再都不肯叫他师父了。自己也从来不在意,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明白,所有的联系都是虚伪的,终究有一日,自己会杀了他。

  自己明白,这个人也明白。

  可是宁简觉得,到这一刻,他连自己当初为什麽一定要杀这个人,都想不明白了。

  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答应凤宁安的建议,不明白在山中那个人问自己会不会不舍得时,自己为什麽没有点头。

  指尖从眉间落到左脸,上头的温度似乎比指尖还要冰冷,宁简收回手,目光却停在了那苍白的容颜上。

  曾经在幽暗的山中,有人指着这个地方,满眼热切地望着自己,那双眼睛微微地发亮,好像连同四下的黑暗都被照耀了。

  他其实明白那个人所求的是什麽,却还是装作不懂,只依着他的指示,极敷衍的蒙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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