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 第22章
作者:蛾非
琉琦低下头,晃动的药汤犹如墨一样的颜色,映照出他缠满纱布的脸。将养了几日,用的又都是好药,虽然大夫还不允许他下床,不过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好,只是脸上的纱布却迟迟未解下来。
连二说,因为伤在脸上,才格外要小心。但是从他说话的神色上看起来,却觉得他似乎隐瞒着什么。
「明明是男人,却出卖色相,以色事人,被人骑被人操弄的滋味就这么好吗?你们是要低贱到什么程度才会身为男子却甘于人下?」
「你看,他居然当真了!」
「哈哈哈,是啊,太好笑了。」
「兔儿爷,你给我们说说,爷们要和你干的话,是从哪里进去啊?」
「就凭他现在这张脸,还以色事人?出去吓人倒是真的。」
琉琦甩了甩头,让那些谩骂和嘲笑从脑里离开。他将药碗放到一旁几上,赤着脚落地,走到房里的铜镜前。
铜镜里映出一个瘦弱的身影,琉琦抬手触上包着纱布的地方,又像被火烫到似的,手缩了一下下,然后站在那里犹豫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那样,抬手将缠在脸上的纱布一点点拆下来。
缠了很多圈,琉琦一边解一边将视线从铜镜里挪开,直到所有的布解了下来,他看到布上已经干涸成褐色的血迹,心口「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挪动视线,逼迫自己看向铜镜里面。
待到铜镜里看清楚自己,他身体一震,手里那团解下来的纱布有一些滑落在地上。
镜中映出他精致秀气的五官,但是一道伤痕从左边额角一直延续到脸颊,鲜红的裂口,狰狞恐怖。
琉琦不由发抖起来,手紧紧攒住没有落下的那点布,咬紧了下唇,直到渗出血丝嫣红了苍白的唇色,都没有松开。
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但是呜咽的声音却被他强行克制在喉间。就见他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猛地将铜镜打翻在地。
「严玉阙……」
咬牙切齿说出这个名字,随着唇上低落的殷红,深深渗进地面里,凝满的怨恨,像是永远都无法抹消去那样,烙在了那里。
★★★
杨花落尽,已是初夏,满塘的荷花初绽,淡香飘逸,清沁心脾。
连二在廊上轻轻走过,到得一间厢房门前,抬手本想敲门,正要落下却又停住,想了想,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才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一个声音冷冷传来。
「进来也不先知会一声……已经到了这么没有规矩的地步了?」
连二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连玉楼正倚在软榻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书,大约是听到动静了才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毯子有一半滑落在了地上。
连二走过去,俯身拾起毯子,替连玉楼又盖上,然后伸手在连玉楼额上贴了一下。
「几日不见,爷憔悴了许多。」
连玉楼将他的手拨开,「你来做什么?我以为你们现在都已经不用听我的话了。」
虽然是在生气的样子,但连玉楼到底比连二小一些,年纪一过,又在外厉练了几年,现在看在眼里,连二倒觉得连玉楼的生气更像是小孩子在闹别扭。
「爷还再生我们的气吗?」连二说着在连玉楼面前跪了下来,「所以我是来受罚的。」
「罚你有什么用?罚了,东西就能回来了?」连玉楼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失神发呆一样,嘴里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表情还掺着有几分落寞。
连二低下身给连玉楼磕了个头,「确实,就算要连二这条性命,锦绣河山也不会再回来……」然后抬起头,目光盈盈地看向连玉楼,「其实爷嘴上不肯,心里还是想要救琉琦的。」
连玉楼回神,脸上肃穆而冷淡,「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救他……死一个琉琦算什么,不过是天香阁的一个小倌,但是锦绣河山……」
「可是,爷为什么要在那个紫檀木匣子里方白磷?」
连玉楼一下怔愣住,连二继续道,「爷是没想过要救琉琦,但是爷爷没有打算让锦绣河山就这么被严玉阙带走,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连玉楼想说什么辩驳,但见到连二微笑着,勾人的风情堆上眼角,原本想说的话悉数吞了下去,伸手抚上连二的脑袋,「从来都是你最知我的心思……」
连二万分顺从地靠过去,贴着连玉楼的手掌,还蹭了蹭,本来看起来清冷沉稳的人,一瞬间柔媚了许多,「因为爷最疼和荷风,不是吗?」
连玉楼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当初说要给你一笔钱,让你出去好好过日子,你却要跟着我,忙前忙后,又苦又累,现在心里一定是后悔了吧?」
连二摇摇头,「荷风从来没有后悔过,是爷给了我们第二次做人的机会,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说着,用自己的手掌盖住连玉楼抚着他脑袋的手,将他的手扯下来搁在一旁,然后直起上半身,倾身过去,撩起连玉楼身上的毯子,「听连全说,爷这几日都睡不好,就让荷风服侍你入睡吧。」说完,就要去撩连玉楼的中衣,但被连玉楼伸手给阻止了。
「连二,你不用为我做这些事……」
连二却是笑,执意地撩起连玉楼的中衣,解开他的裤头,「荷风风是爷的人,服侍爷是应该的,爷以前睡不着的时候,不都是让我这么做的?还是……荷风现在的模样不再是爷喜欢的少年样子,所以爷提不起兴趣?」
连玉楼沉了口气,撇开脸笑了一下,然后转回来,「你知道的,我那样做,并不是因为喜欢……」
「我知道……但是爷也说过,你和我们很像,一样没人疼没人爱,所以荷风才想对爷好一点。」
连二这样说着,就要凑上去含住连玉楼胯间还尚自沉睡的物事,突然门「砰」的一声响。两人都一惊,连二反应很快,扯过毯子就帮连玉楼给盖上。
门口站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眉目英挺,长相憨厚,微微喘着粗气。
连玉楼认了出来,这是一直跟在连二后头,言语不多,做事勤勤恳恳,老被连三叫做木头的那个樊重。
「樊重,你……」连二正要开口呵斥他,没想到被樊重给打断了。
「爷,对不住,打扰了。」他看了看连玉楼,然后看向一旁跪在地上的连二,脸有点虹,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家二爷身体不适,大、大夫已经等在那里了,容我先带他去看大夫,如果爷您需要人服侍,我、小的这就让连管家帮爷叫人。」
说完,箭步过来,一把将连二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扛上肩头,又道了声「对不住了」,就扛着连二飞一样的消失在门外。
连玉楼半晌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听到连全在门外问他是否需要去天香阁叫几个人来伺候。
被他们这么一闹,连玉楼心里轻松一些,倒有点哭笑不得起来,「不用,你下去休息好了。」
「是。」
脚步声渐远,连玉楼撩开毯子,毯子底下除了方才他拿在手里的书,还有一只发了黄的草编蚂蚱。连二进来的时候,他正拿着这个蚂蚱在摆弄,幸而藏了起来,随手还有一本书遮掩。
想起连二刚才说的话,不由自言自语道,「谁说,没人疼没人爱?那根傻木头不就着急着你吗?」然后看向手里的东西,露出几分惆怅,「那么……你呢?」
「叩叩!」
门再次被敲响,连玉楼以为是连全还在等着自己的吩咐,便对门口道,「连全,我这边没有什么事,你下去休息吧。」
门外没有再想起敲门声,但是连玉楼感觉那个人没有离开,他心口莫名地跳了起来,捏着那只蚂蚱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他轻咳了一声,让自己平静了一些,然后对着门口道。
「进来吧。」
话音落下,门就「吱嘎」一声响了起来,连玉楼坐了起来,眼睛一直看着门口的方向,拐角的地方飘出一片衣角,连玉楼几乎屏住了呼吸。
但是从帘子后头走进来的并不是厉永山,二是琉琦。
连玉楼看到来人愣了一下,但那种类似失望的情绪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一贯的冷淡表情。
「你怎么来了?大夫允许你下床了吗?」
因为琉琦,锦绣河山再次毁于一旦,就算他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不过连玉楼还是默许了连二留他在这里养伤,并且也嘱咐了大夫,只要是对他恢复伤情好的,不用管是否昂贵,一律都可以用上。
琉琦脸色还是极为苍白的,但比起刚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多少恢复了一点血色,左边脸上还缠着纱布,长长的头发捋到一边正好可以将这边的脸遮住。
看到他这个样子,连玉楼猜想琉琦应该是对于自己脸上的伤有所了解的。
再回去天香阁是肯定不可能的了,便对他道,「这件事是因我而起,你被无辜牵连,还受到那样残酷的刑囚,我会帮你赎身,然后给你一笔足以过完后半生的银子,如果你不愿意出去见人,也可以留在连家,我派人专门照顾你的起居,养你到老。」
听到他说完,琉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琉琦请连老板为琉琦赎身。」
连玉楼有点听不懂这话,「我刚才说了,我会给你赎身的。」
琉琦摇摇头,「琉琦是想和连二哥哥他们那样,跟在爷身边。」语气非常坚持,大有你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的意思。
连玉楼和琉琦相处的时间不短,对他的性格也有些了解。自己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留在身边的,荷风有成大事的手腕和魄力,琪然聪明头脑灵活,慕雅和琉纡也各有优点,但是他从未想过把琉琦留下。
「为什么这么坚持?帮你赎身给你一笔足够过下半辈子的银子,或者养着你,这样不好吗?总比卖身给我一辈子的强,连二他们有多辛苦,你应该看在眼里的。」
没想到琉琦听完之后,俯下身重重磕了一个头,「咚」的一声,听起来就感觉很疼。
「琉琦想跟着爷,请爷成全。」
见他这样坚持,连玉楼也不好再拒绝他,又觉得他的言行较之之前的轻浮似有很大的不同,便想,交给连二带带,过几年或许也是个可以用的人,之前连二就一直叫嚷着自己那里忙不过来,琉纡本来就是送到他那里去的,现在换做他,也未尝不可……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便答应了,不过你要想清楚了,出了天香阁,有很多的不同,到时候可不要有什么后悔。」
琉琦又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多谢爷收留,琉琦这辈子身是连家的人,死是连家的鬼,一天不死,便尽职伺候爷。」抬头时,就见额头红了一片。
连玉楼心里还是生出不忍,「你伤还没好,早点回去休息,过几日我就和天香阁的老板商谈这件事,然后你就跟着连二,给他打打下手。」
琉琦又行了一礼,在转身要走时,瞥到地上掉的东西,拾了起来。连玉楼看到他拾起来的东西,脸色变了一下,琉琦捡起来的是那只草编的蚂蚱,刚才不知怎么的,落在了地上。
「编的真好,厉大哥也很擅长编这个。」琉琦拿在手里一边打量一边说道。
连玉楼微微皱眉,「厉永山?」
「嗯。」琉琦将那只蚂蚱放回连玉楼手里,「厉大哥这几日来看我,没事的时候编了好多……」
连玉楼猛地一握拳头,就听几声细微的「哢嚓」声,硬硬的干草扎得手心发疼,连玉楼回神,见到琉琦脸上有点惊恐的表情,才知自己一时激动竟然失态。
「没什么,这应该是连二刚才来的时候无意中留下的,他就喜欢玩这种东西,没事先回去吧。」
「是。」
待到琉琦走了,连玉楼才缓缓摊开手掌,那只精致的蚂蚱已经变了形。
『这里……大概被一个叫连玉楼的又凶又傲慢,又冷漠又寂寞,又脆弱又让人心疼的家伙给占了。』
『怎么办?我觉得现在你真要去杀人抢劫越货,我估计二话不说就跟在你后面帮你毁尸灭迹消灭证据,我看我不如辞去捕头一职当你的一条狗好了,你高兴的时候我就围着你摇尾乞怜用我的大家伙逗你,你难过的时候我就任劳任怨用大家伙来安慰你。』
「骗子……」
都是骗人的。
连玉楼再次握紧拳头,断裂的草杆扎进手掌,让他觉得一刺一刺地疼。
是自己活该,不改去迷恋那种温情,那本就不该是自己的东西,却像受了蛊惑一样的沉沦下去,幸好现在还能清醒过来,幸好还没有陷得太深还能自己爬出来。
连玉楼,不要去奢求什么,那些总会失去的,你失去的还不够多吗?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这颗心……只剩下了这颗心……
不能再失去了……
第十五章
连二在临安逗留的时间超过了预计很多,不放心江宁那边的铺子,在琉琦伤势稳定之后便决定启程回去,连三则已经先一步回去了。
连玉楼和连全送他们到码头,没想到厉永山也在,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男人高大英挺,最难得的,今天换了身像样的衣裳,玄色的织锦长袍衬得他的身材越发修长伟岸,头发用跟和衣服同色的发带在脑后绑成一束,连胡渣也都剃干净了,看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站在码头上,袂裾飞扬,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倜傥风流。
连二「啧啧」出声,「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厉总捕头这么一收拾,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子的芳心。」
琉琦闻声侧首去看,和厉永山的视线对上,厉永山回以一个微笑,于是琉琦小跑了几步到他跟前,就见厉永山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对他说着什么,还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连玉楼觉得那个画面刺眼得厉害,便转过身来对着连二吩咐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又控制不住地想要朝那边看,眼角余光瞥到那两人的说说笑笑,便觉得心口有什么烈烈地烧灼起来。
「学会照顾自己,你身体还没好,不宜在这里吹风,早点上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