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 第5章

作者:清明谷雨 标签: 古代架空

第7章 戏子

  吃过晚宴,外请的戏班子和说书人上台。

  宗亲王府山湖亭阁星布,凿开的荷花池里放了上百盏的明夜灯与水鸢纸船,辉夜通明,灯火琉璃。

  齐轻舟依旧挨着殷淮坐,台上热闹,殷淮察觉小皇子连连的哈欠和好几次飘过来的眼神,端了一碗上好的雪茶,笼着月白色的宽袖浅酌一口,不热不淡地问:“殿下频频看臣做什么?可是臣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齐轻舟摇摇头,指了指台上:“是我不爱听这个,再说——”

  被人当场抓包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懒洋洋地往后边软垫上一靠,歪着头念道:“掌印确实是比台上那位还漂亮。”

  殷淮眉梢一挑,难得他三番四次被人说漂亮也不恼,只是有些疑惑:“殿下当真这般喜欢臣这张脸么?算起来也不是殿下第一回 夸它了。”

  齐轻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道:“这事掌印可不能怪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天边好圆一轮明月,殷淮狭长的眸中波光流转,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台下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起哄和掌声,是京中盛名的花魁伶姬出场了,一众达官贵人看直了眼。

  齐轻舟见状也好奇挺直了身板仔细瞧了瞧,那花魁确实比宫中好些女子出色,但见过了珠玉就再难看上鱼目,看台上并不比看身座之人得趣。

  倒是殷淮,见齐轻舟捻了几颗黑紫葡萄放嘴里,又时不时往台上多瞧了几眼,嗤笑一声,幽幽道:“看来还是京中花魁比臣这张脸耐看些。”

  “……”齐轻舟舔了舔泛起水光的嘴唇,急声辩驳:“怎么会!掌印不要妄自菲薄!”又将从盘中挑了几颗最圆润饱满的葡萄一一放到掌中,殷勤递到殷淮眼前:“掌印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殷淮看着幽黑发亮的葡萄映在他白嫩的掌心里,心中莫名舒坦了一些,眼带笑意地听他一通胡诌,将那几颗葡萄收过来,剥开皮吃了,酸酸甜甜的汁液沿着唇舌在口腔里炸开,一直沁到了心里去。

  台上的戏唱到中止歇台,坐太子旁边的李尚忽然阴阳怪气地“呀”了一声:“京中名姬果真名不虚传,可我怎么越看越觉着像哪位故人,各位大人瞧着呢?”

  被他这么一提,台下一众官员皇戚忽然也觉着几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有人打了头阵,太子手下头号马屁精董吉忙不防帮李尚把戏唱下去:“咦?李哥,您这么一说,我瞧着倒是像一个人。”

  李尚呲着牙与他一唱一和:“噢?什么人?”

  董吉面露豫色:“这个……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尚站起来,满脸酒气,拍了他一掌:“有什么说不得的,你这样吊着大家伙胃口岂不是扫兴嘛!太子殿下您说是不是!”

  齐亦风眉目似春风,温声笑道:“无妨,今日是私聚,不必太拘谨,说来听听也无妨的。”

  李尚得意道:“看!殿下都让你说了还怕什么?只管说来!”

  台下之人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起哄道:“说嘛说嘛!”

  “那我可就直说了啊!”董吉嬉皮笑脸谄笑道:“许是小人眼拙,可我怎么越瞧着越像……陈皇贵妃啊!”

  齐轻舟伸向果盘的手在半空中一僵,脸变得煞白,一双圆眼睛眯起来。

  殷淮余光瞥了一眼,没说话,继续慢条斯理喝他的茶。

  其实那名姬远比不上齐轻舟的母妃——陈皇贵妃的倾城绝色,只不过是眉眼得了几分影子。

  再者这花魁满身风尘,在台上频频对台下暗送秋波、搔首弄姿,与陈皇贵妃通身冷淡冰洁的气质也相去甚远。

  但陈皇贵妃芳逝多年,只给世人留下模糊的影子,才会让人因着这几句话觉得像。

  台下宾客闻言一时之间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李尚见状,正是合意,立马火上浇油,一惊一乍假唱道:“哎哟!你这小子,眼睛够尖的啊,别说陈皇贵妃,就是……”他那双鼠眼不停地往齐轻舟身上摆来摆去,嘴角歪咧着含糊其辞:“也是有几分像的。”

  狎昵之色不加掩饰。

  齐轻舟指尖泛白,葡萄汁儿顺着手指流了他一掌,“啪”地一拍桌面,提高音量朗声道:“李尚你大胆!随随便便指着个人便说像本王母妃,本王看,你这尖嘴猴腮倒是像极了戏中那个赖三。”

  台下有人笑起来。

  赖三是方才那台戏里的丑角,矮小猥琐,贼眉鼠眼,面目丑陋,成日只会议长道短,偷鸡摸狗,与官家小妾偷私最终被街坊乱棍打死。

  李尚恼怒,拍案而起:“你!”

  太子见效果已经达到,闹得差不多了,适时出来和稀泥方能显得他仁厚,收个谦和厚道的美名,眉眼舒展开来笑道:“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又懒洋洋地靠着椅子的背垫,抬起眼皮悠悠道来:“这看戏说戏,各有各的看法说法,不过就是图个乐,给皇叔祝寿,给大家助兴,李尚你和气些,七皇弟也不必如此当真。”

  李尚见有太子撑腰,得了便宜还卖乖,满是油光的脸上仍是假装一幅忿忿模样:“是,殿下,臣省得。”

  不料齐轻舟却丝毫不让,眼眸迸射出少年人坚韧的锐利:“听太子这意思,本王和本王的母妃也是戏子拿来给你们取乐的么?”

  少年蓦然提高了音量,冷冽的语气和决绝的气势惊得在场之人均是浑身一震。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和气温软的七殿下竟然不顺着太子的梯子下来。

  太子愣了愣,一时之间下不来台,嘴角一沉,皮笑肉不笑道:“孤不是这意思,李尚言有不当,但不过是想松泛松泛场子的氛围,并无恶意,七皇弟这般计较那就难看了,没这个必要。”

  这话说出来,好像齐轻舟这个时候再要理论便是玩不起、失礼仪、不顾大局。

  寿星宗亲王有一定的辈分,皇亲国戚都得看他几分面子,这时候也出来劝和。

  齐轻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心知齐亦风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已无计可施。

  他要再揪着不放闹下去那就是故意砸寿星的场子了,扫了大家的兴,众人只会觉得是他的错。

  胸口被一股郁气死死堵住,上不去,下不来。

  错不错的他倒无所谓,可平白让人看母妃的笑话他心里难受。

  他咬着牙,唇瓣都在颤抖,忍了下去。

  意外的小插曲一过,台上台下又重新热闹起来,歌舞升平。

  殷淮看了一眼小皇子迅速泛红的眼角,水汪汪的,像两片被春雨打湿的桃花瓣儿,可却没有一滴泪珠溢出来,硬是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齐轻舟安静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台上看,嘴唇抿紧,修长径直的颈勃梗着,显得格外倔强。

  殷淮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气。

  那绝色名姬在万众瞩目中又缓缓上台,婷婷袅袅,正要唱出声,台下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止住了她:“慢着。”

  作者有话说:

  舟:我没哭,别瞎说

第8章 撑腰

  那绝色名姬在万众瞩目中又缓缓上台,婷婷袅袅,正要唱出声,台下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止住了她:“慢着。”

  那声音渺渺沓沓,隔着水汽与夜雾,像是从远处传来,清徐萧肃,似缓缓细雨洒落到在场之人的耳朵里。

  寿星宗亲王见自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这位座上宾今晚还是头一回开尊口,忙不迭问:“厂公,可是有事吩咐?”

  台下之人也静悄悄地看着,不敢多出声一句。

  殷淮用瓷盖撇了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半阖着眼皮,神色淡然道:“福亲王不必紧张,臣只是忽然想问问董公子的生辰。”

  身后响起一片疑惑的议论,齐亦风也不明所以地瞪了董吉一眼,董吉上回见识过殷淮的厉害,闪了闪眼神,不敢扯谎:“平、平平平戌年闰月初八。”

  “噢?那——”殷淮眼帘微微掀开,倏然地,眉峰一笼,抬眸看过去,目光沉静,声音也沉静:“陈皇贵妃子元年芳逝,董公子时方两岁,尚是襁褓幼儿,又是从哪儿看出来台上这位女子同陈皇贵妃肖像呢?”

  场面一静。

  董吉与李尚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一半。

  被带偏的宾客顿时醍醐灌顶:“是呀!连老夫这个年岁都不曾见过贵妃多少回,他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又怎么会见过!”

  “嘘……这摆明了是……”

  殷淮慢悠悠的腔调并不咄咄逼人,可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和森然萧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流连在谁身上,总能让人背后升起一层毛骨悚然的凉意。

  太子脸色极不好看。

  殷淮视若无睹,红殷殷的唇瓣缓缓开合,一派肃容:“本督无意倚老卖老,只不过确实比阁下和殿下虚长几岁,自小在宫中当差,得见过贵妃天颜几回。”

  “贵妃出身名门,气质高雅,为人大方得体,风尘女子不及其万千之一。”

  台下之人纷纷称是,齐亦风见事情脱离了预计轨道,强忍心中的妒火与不甘,故作宽和一笑:“不过是图个玩乐罢了,督主怎么也这般认真。”

  殷淮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手里的茶碗不轻不重地往桌面上一放,“啪嗒”一响,掷地有声,明显是不高兴了:“玩乐?”

  “臣并不这样以为。”

  殷淮面色淡漠肃穆,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几分青影,眼弧带着凌厉的线条,透出几分薄情和锐利。

  “恶意品评皇妃折损天家威严,乃言行不端。”

  “挑衅皇子是尊卑不分、挑拨朝臣乃异心不忠。”

  “更进者——”

  “李尚与董吉二人分明没有见过贵妃,却口口声声蛊惑蒙蔽众人,根本就是别有用心,蓄意谋划,是为心术不正。”

  本来一个说笑的乐子被东厂提督一下子上纲上线到这个程度,在场之人皆不敢言语,都静悄悄地竖起耳朵等着看戏。

  殷淮倒是依旧神色自得适然,凤眸幽幽一扫,两手施施然拢在一处:“太子殿下作为储君,势必以身作则维护天家尊严,拨乱反正,难不成还要包庇这不正不忠不诚的乱臣贼子么?”

  齐轻舟:“……”这黑的说成白的本事看得他目瞪口呆,连刚才委屈的眼泪都不知不觉干涸了。

  不是,掌印他自己本人的名声就不怎么好,这时候反倒一脸正气地斥责别人是不正不忠不诚的乱臣贼子。

  齐亦风被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气得眉毛几斤拧成结,碍于他的权势,忍气吞声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问:“那督主是怎么个意思?”

  他浸淫权力争夺多年,不得不敏感地注意到,殷淮这种折不撅的高岭之花在别人面前都自称“本督”或“本宫”,只有在他那个傻不拉几的皇弟面前才会称“臣”。

  而这个世界上,另一个还能让他称“臣”的人便是圣上。

  殷淮到底是什么意思?

  齐亦风妒火中烧,齐轻舟这个傻傻呆呆只会吃喝玩乐的草包凭什么入了殷淮这么精明一个人的青眼。

  殷淮这时候反而不急了,院落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更显得镇定从容,神态讥诮宛如逗鼠之猫,带着说不出的傲慢与漫不经心。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吹了一下茶面,又浅浅细酌了一口,待茶香回甘过后才转过头,微微俯身,姿态低了半分,显得恭敬,温声问齐轻舟:“七殿下觉得呢?”

  “啊?”齐轻舟被他忽然的恭敬乱了方阵。

  殷淮肯为他说话他就已是感激不尽,万万没想过还给他这么大的处置权。

  殷淮看他这副呆愣愣的模样,眼中划过一丝无奈,方才气势汹汹地还以为是只小豹子,没想到机会一来就软成了一只小奶猫。

  他身形又低了半分,眼里带上了点鼓励的笑意,丰润漂亮的唇角弯成一个令人信任又依赖的弧度,含着比恭敬更亲昵一点的哄诱:“殿下,太子说人随你处置,你想如何可与臣说说。”

  齐亦风被气得眼角发红,这魔头分明是在偷换概念,他什么时候说人随齐轻舟处置了?

  可迫于东厂淫威,他又不得不吃这哑巴亏。

  齐轻舟直直地望着他,眼里那种像小动物一样纯净坦诚的信赖让殷淮这种杀人如麻麻木不仁的人都禁不住心里一软,他细声道:“我听掌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