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霄万里 第77章

作者:白芥子 标签: 古代架空

  烈辣滋味灼烧着喉口,谢朝渊想,不知道谢朝泠此刻在做什么。

  这三年他时常送东西去大梁,大梁那边也会送些好东西来给他,他现在喝的这个酒,便是他从前最喜欢的一种贡酒,但仅此而已。他们就像互相较着劲,他不给谢朝泠写信,谢朝泠也不给他写,都想等对方先主动。

  谢朝泠一直做着他的大梁皇太子,他没有成婚,第二位准太子妃也在两年前病逝了,之后便以皇帝病重、国事繁忙为由将自己的人生大事耽搁下,无论朝中谁上折子,全部留中不予搭理,大梁满朝官员都想不明白他们这位名义上的皇太子、手握实权的准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但谢朝渊知道,离别那日谢朝泠说让他相信他,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真正相信,他的太子哥哥没有骗他。

  今日是八月十五,他应该在宫中代皇帝赐宴吧。

  想到这个,谢朝渊不由撇嘴,谢朝泠怕不是又要被人灌酒了,不过没有自己在身边,他应当不会那么容易醉的。

  夜更沉时,谢朝渊简单洗漱后正要睡下,外头又来禀报刚收到的大消息。

  大梁皇帝驾崩了,就在三日之前。

  谢朝渊神色一顿,问:“太子呢?”

  自然是顺利登基了,这一点其实不可能有疑问,听罢下头人说的,谢朝渊点点头:“本王知道了。”

  他的太子哥哥从今以后便是皇帝哥哥了。

  如此也好,他总算如愿以偿了。

  谢朝渊盯着烛台上那一点灯火,半晌无声笑开。

  夜半,谢朝泠从睡梦中醒来,再没了睡意,干脆起身披上衣裳又去了灵堂。

  谢徽禛也在这里,跪在大行皇帝梓宫前一边烧纸,一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谢朝泠走近他也没察觉。谢朝泠没提醒,安静站在他身后听了一阵,总算听明白了这小子竟在与他皇爷爷说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直到谢徽禛说完,谢朝泠才轻咳一声,谢徽禛一愣,赶紧站起身。回身看到谢朝泠,他满脸尴尬就要行礼,被谢朝泠制止住。

  他二人一起在灵前跪下,谢朝泠也拿了一叠黄纸,一张一张往火盆中扔,火光映着他神色平静的脸,他问:“为何要特地告诉你皇爷爷?”

  谢徽禛讪道:“就想让他老人家知道,我其实不是个丫头嘛,免得他都去了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还有我这个大孙子在。”

  谢朝泠没多追究,又问:“以后有何打算?你现在年岁还小,尚且能以女装示人,再过几年怎么办,你这身份瞒不了一辈子,何况你还有与萧王府的婚约在身。”

  “……大不了假死脱身呗,”谢徽禛想了想,跪着转身挪向谢朝泠,“还请五叔给指一条明路。”

  “做朕的儿子,”谢朝泠干脆道,“朕会给你一个父母双亡的旁支宗室的身份,用你的本名也可以,然后将你过继过来。”

  谢徽禛缓慢动了动了眼睛,神色中似有惊讶,但反应已经比谢朝泠所想要平静得多。

  “你似乎不是特别意外?”谢朝泠扬眉。

  谢徽禛小声道:“猜到了。”

  这几年谢朝泠一直让他住在宫里,派了最好的师傅教导他,给他的吃穿用度远超郡主份例,谢朝泠自己却不肯成婚,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丝毫不上心开枝散叶之事。

  他不是蠢人,谢朝泠的种种举动用意其实很明显。

  “你很聪明,想问什么直接问吧。”谢朝泠道。

  谢徽禛咬咬牙道:“我前些日子出宫去参加一个女眷的聚会,见到平西侯世子夫人与五叔之前的准太子妃长得一模一样,问了问说是那位的胞妹,可我总觉得她们就是一个人,五叔知道的吧?”

  “嗯。”谢朝泠淡声承认,他是学的他父皇,让他第二位准太子妃也假死换了身份出嫁,成全她与她的青梅竹马。

  “……五叔不肯成亲,不愿封妃立后,是因为六叔吗?”

  “是。”谢朝泠并不想说假话,他做这些,确实是因为谢朝渊。

  谢徽禛心道果然如此:“那六叔他,还会回来吗?”

  “会的。”

  谢朝泠淡道,而且,应该很快了。

  谢徽禛一阵唏嘘:“可即便这样,五叔为何看上了我?且不说我的身份麻烦,我只比五叔小十岁,绝非合适人选,五叔大可以从别的府中过继一个还不知事的孩童慢慢教,怕天资不行那便多选几个,以后再从中挑个最出众的便是。”

  “你身后没有其他势力,”谢朝泠说得直白,“朕不想沾麻烦。”

  先太子生的是女儿便只是女儿,谢徽禛以无父无母旁支宗室的身份过继给他,以后就只是他的儿子,与旧东宫再无瓜葛,身后也没有其他的王府,免得让有心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而且,从不知事的孩童开始慢慢教太累了,朕没那个耐性,若是教出几个像你二叔那样无知自大蠢还坏的货色,又或是像你四叔那样不折不扣的疯子,朕怕是会气死,朕还想多活几年,过些逍遥日子。”

  谢徽禛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这回却当真诧异了,皇帝五叔竟是这么想的,……他的个性其实是这样的吗?

  谢朝泠轻拍了拍他肩膀:“你不用想太多,该如何还是如何吧,朕总会护着你便是。”

  谢徽禛犹豫问:“那我做了五叔的儿子,乐平郡主的身份可不可以继续留着?”

  谢朝泠略微意外:“为何?”

  “有些事情,用女儿家的身份办起来方便些,”谢徽禛耍赖笑道,“至少等到我‘及笄’之后再说吧。”

  “及笄了你就该出嫁了,”谢朝泠提醒他,“到时朕到哪里去给萧王府赔个孙媳妇?”

  谢徽禛不以为然:“那个到时候再说吧,何况乐平郡主就算现在没了,五叔也得给萧王府再赔一个孙媳妇。”

  这事听着委实怪异,不过多一个郡主而已,他还养得起,于是谢朝泠没多想,摆了摆手:“随你吧。”

  谢徽禛当即磕头谢恩。

  今日已是大行皇帝梓宫在宫中停灵的最后一晚,明日便是出殡之日,三更之时,谢朝泠让谢徽禛先去睡,他又在灵堂多守了两刻钟,回去寝殿。

  中秋一过天便冷了,谢朝泠无甚睡意,裹着大氅站在窗边发呆,看殿外远处的灯火。

  王进为他值夜,带了几个小太监进来给他生炭盆:“这两日天寒了,陛下若还是觉得冷,奴婢便让人将地龙也烧了。”

  谢朝泠没吭声,始终站在窗边,无边夜色映进他眼中。

  “陛下,很晚了,您歇下吧,明日还要早起。”王进低声劝他。

  半晌谢朝泠忽然开口,问他:“今日是不是收到了西北送来的东西,拿来给朕看看?”

  下午时东西就送了过来,但他一直忙着处理朝事和大行皇帝后事,没来得及看。

  王进亲自去将东西取来,送到谢朝泠面前。谢朝泠接过去,皮质上成的黑貂暖手围,厚实且柔软,很快暖和了他冰凉的手心。

  谢朝渊总能在适当时候送上他最需要的东西,确实有心了。

  王进顺嘴道:“小王子大约是知道天冷了,陛下您畏寒,这个东西送来得正好。”

  谢朝泠瞅他一眼,好笑道:“你倒是还替他说话。”

  王进抬手一拍自己的嘴:“奴婢多舌了,陛下勿怪。”

  谢朝泠懒得再言,示意人帮自己更衣,躺上御榻,再让人熄了灯都退去外头。

  他与谢朝渊一起度过了两个冬日,寒夜谢朝渊总是将他抱在怀中,用自己身体的温度为他取暖。明明他才是兄长,很多时候其实是谢朝渊事无巨细在照顾他。

  那个人即便霸道混蛋不是东西,又确实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他,他从未经历过这样浓烈的情爱,所以轻易沦陷。

  他们已经分开了三年,不知还要多少个这样的寒夜才能重聚,谢朝渊说会来找他,他一直在等。

  黑暗中谢朝泠翻了个身,终是闭了眼沉沉睡去。

  谢朝渊送来的暖手围始终抱在怀中。

第84章 “本王已有夫君,他是大梁的皇帝。”

  乾明帝驾崩,谢朝泠顺利登基,翌年春改元,至秋日一年守孝期满。

  国事已走上正轨,立后封妃之议却被新帝一再搁置,这一年年底时,他下旨过继了父母皆亡的旁支宗室子为嗣,封太子,满朝哗然。

  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帝王不立后不纳妃,身边甚至无一近身伺候的妾侍,却出人意料的过继了一个太子,这样的做派满朝文武都不能理解。

  但谢朝泠心意已决,无论下头人如何劝谏反对,只做耳边风。

  后头便渐渐有风声传出,陛下身子不好,被逆王软禁之时遭了大罪,落下病根,是不得已之举。这等事情大伙儿只敢私下议论,却很微妙地都信了,无不唏嘘,更担心才刚登基的新帝会英年早逝,致社稷动荡,或许陛下自己也有此担忧,才会选个已经过了十二岁的少年?

  想通此节,大部分人沉默了,对过继太子之事朝中反对声音渐小,且谢朝泠决意如此,反对也无用,最后事情就这么定下,祭过天地、社稷后,谢徽禛正式入主东宫。

  消息传到西戎已经是这一年的初冬。

  谢朝渊将沾了血的剑擦拭干净,收回鞘中,两日时间他又拿下了一个大部,至此西戎几乎全部与大梁边境接壤之地都已在他掌控之下,他治下地盘业已成为西戎最强盛势力之一。

  听罢禀报,谢朝渊笑了一笑:“大梁如今新封了皇储,本王便也派人送去份贺礼吧。”

  帐中都是他的忠心部下,就听他继续道:“本王打算率部投诚,接受大梁朝廷册封,与大梁称臣纳贡。”

  话音落下,帐中死寂一瞬,随即议论纷纷。

  谢朝渊这一提议,并不在这些人意料之外,这位小王子本就是从大梁来的,这几年对大梁朝廷的态度更有目共睹,尤其去岁大梁新帝登基后,他就已经隐晦透出过这样的口风,今日不过是正式提出罢了。

  他们这些人从前在西戎大多是没什么地位的贱民,得谢朝渊赏识,追随他在短短四年时间内成为一方霸主,虽谢朝渊不让他们打大梁的歪主意,只能靠通商凭本事赚钱,日子却比先前不知好过多少倍,果真投靠了大梁朝廷,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之事。

  看出他们的顾虑,谢朝渊沉声道:“本王可以大梁皇帝的名义与你们保证,只要你们不再生叛逆之心,大梁朝廷可在关税和其他限制上给你们更大的优惠,这一承诺永久有效。”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更响,那句“以大梁皇帝的名义保证”叫他们瞠目结舌,却无一人注意到谢朝渊说的是“你们”。

  谢朝渊不再多言,只等他们自己拿主意。

  这些人若是能乖乖听话,日后为他皇帝哥哥的大梁江山筑起最外一道防线,那最好不过,若是不肯,他不介意用更强硬一些的手段。

  半月后,大梁朝廷的册封诏书送到谢朝渊手中,大梁皇帝亲手拟下的诏旨,给了谢朝渊一个十分特殊的封号,谢朝渊被封特克里汗,消息传开,不单是他自己的部落,整个西戎都为之侧目。

  特克里,在西戎语中的意思,是为掌上明珠、心爱之人,大梁皇帝亲手为他们小王子拟下这样一个封号,由不得人不多想。

  诏书就在谢朝渊手中,谢朝泠的字迹熟悉又陌生,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谢朝泠会给他这样的封号。

  伸手摩挲片刻那三个字,仿佛感知到了谢朝泠写下这封诏书时的心情,谢朝渊倏忽笑开。

  之后半个月,又有两个周边小部落前来投靠,谢朝渊来者不拒。

  十月底时,赶在寒潮到来之前,是西戎最盛大的祈运节。西戎城镇少,大多数人依旧依部落而聚,寻草逐水而居没有定所,到了祈运节这一天,他们家家户户都会杀牛宰羊,拿出家中珍藏最好的酒,一起参与部落中的篝火祭祀仪式,祈祷来年能有更多的好运更丰盛的食物。

  谢朝渊这些年四处东征西战,也甚少在城中落脚,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军营中,他亲自在驻营里办了一场祭祀,附近方圆百里的西戎人都赶来了参加。

  旺盛燃烧的篝火映红了每一张带笑的脸,这里的西戎人因靠着大梁边境近,往年与大梁总有各样不断的摩擦,两边的平民百姓日子其实都不好过,如今小王子带着他们与大梁人俯首称臣,只要能换到更多的食物、更丰盛的物资,日子能过得比以前好些,那就是好的,这一切是小王子带给他们的,所以他们对小王子感激不尽。

  西戎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笑语不断,谢朝渊坐于主位上,一口烈酒一口炙肉,想的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直到有人上前,借着与他敬酒的时机,激动道要将他们部落最美丽的女儿献给小王子。

  周遭喧闹声更响,所有人都在起哄,美丽的西戎少女一袭耀艳红裙,跳着最热情的舞,于火光中与抬眼望向她的谢朝渊粲然一笑。

  王让轻咳,俯身提醒谢朝渊,这个小部落前些日子才投靠的他们,这位貌美出众的西戎姑娘确实很有名气,西戎无数王公贵族争相求娶。

  谢朝渊酒喝得有些多,火光模糊了他的眼,那一张笑脸被另一个人取代,他就这么盯着,半晌没动。

  美丽的姑娘上前来,羞涩又大方地举杯与他敬酒。

  谢朝渊将杯中酒倒进嘴里饮尽,放下酒杯时勾唇笑了笑,他道:“本王不能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