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扬州 第28章

作者:陆韶珩 标签: HE 古代架空

  那两双握在一起的手已然刺目,傅弈亭亲密的话语落在萧阁耳中也如同针扎一般,萧阁本还想与他商议如何隐藏那死亡之水的机密,此刻却难受得半句话说不出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没做停留,径直向前方走去。

  李密这才看到傅弈亭身旁冷然而去的人,他用犀利的眸光打量着萧阁,此人浑身都是灰尘脏污自不必说,只是掩不住那张极标致的形容,在经历过生死关头之后虽然神情难掩憔悴,脊背却仍挺得笔直,步伐迈动间仪态端庄,更兼楚楚动人、醉魂动魄之感。

  李密看着,脸上笑容不禁有些凝滞,问傅弈亭道,“这位便是广陵王?”

  “正是。”傅弈亭应了一句,这才发现萧阁已走了,冷哼一声,也不去追,“想来他也累了,吴军马上到来,随他去吧……”

  李密却是抱着几分好奇和隐秘的妒意缓缓走了过来,傅弈亭只好跟上,对萧阁道,“怀玠,这位……”

  “不劳秦王引荐。”萧阁径直打断他的话,矜然笑道,“李将军有勇有谋、精贯白日之名,萧某早听闻了……”

  “哦,竟忘了你是个消息灵通的。”傅弈亭心里有气,此刻根本没在乎萧阁的措辞言语。

  听到“精贯白日”一词,李密却是已变了脸色,萧阁明为赞叹他李家忠诚不二,暗实在讥讽他投靠傅弈亭的行为。

  此人好一张利口!李密双拳握得紧紧,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萧阁瞧见他眼中愤怒,心里略微宽慰了一些,此时白颂安听到消息,也带了吴军前来迎接,他便回头对二人拱手,“萧某今日疲乏,我们改日再叙。”话毕,上马率吴军而去。

  傅弈亭没再言语,却听李密带着怒气说道,“王爷,此人必为我秦军大敌,需得早日铲除才是!”

  “我知晓。”傅弈亭敛了自己眼中情绪,转而笑对林益之道,“你带一营把守住洞口,待本王休整之后,再做计较!”

  傅弈亭回营之后,先是命人取水过来,好好洗了个澡,换了干爽衣物,后又与李密、郑迁等人谈笑饮酒,众人都是极忠于他的,虽然好奇他在下面的境遇,却也并不多问。

  酒过三巡,傅弈亭经过一阵豪饮,已有五分醉意,又觉得手指尖儿连带着胳臂都隐隐发麻起来,他才想起来自己又破了戒了,于是撂了酒杯,只看着舞女跳舞。

  此时天空中渐渐飘下雪来,这些身着红衣的女子回旋在雪中,真似梅花点点,傅弈亭看着看着,突然想到在石室里,萧阁那皓白的手背上淋漓尽是血迹,也似红梅盛放雪中。虽然他冤枉了自己,可现下傅弈亭心里仍开始一揪一揪地疼,于是起身回了自己主帐,寻出一罐上好的凝血祛疤的松香药来,趁众人不备,牵马出了营帐。而李密虽在吃席,心思却也全放在傅弈亭身上,这时见他出来,便也披上外袍,悄悄跟上。

  傅弈亭策马前往吴军营前,在外面巡视的正是陶轲,他们早已是相识的,于是他冲傅弈亭微微点头示意,“王爷,有何要事?我进去通报。”

  傅弈亭拿起手中的药罐,“你们主公手上有伤,我这有瓶极好的药膏,你呈给他吧。”

  陶轲笑道,“王爷也是的,差个兵士来送不就好了,大冷的天儿,亲自来了营前也不进去……这要叫我们主公知道,非责备我们礼数不周呢。”

  傅弈亭被他说得心动,踌躇着道,“他现在在干嘛呢?”

  陶轲不禁又笑,“我在这职守,怎知道里面的情形,王爷进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傅弈亭一狠心,抛却了自己那点自尊,又知今日自己的行为过分,便缓缓走进营里去。

  他孤身一人前来,又素与萧阁相交相往,吴军早看他眼熟了,没人拦他,此时夜又深了,各营帐之间,只听篝火在风雪呼啸中噼啪作响。

  萧阁的亲卫这几日随着秦军四处搜寻,下午又陪同萧阁祭拜了如海大师,都是又饿又累,刚开始用晚饭。他们坐在炊营内,瞧见傅弈亭前来,笑问,“呦,秦王爷来了。”

  “嗯。”傅弈亭举了举手中的药罐,那些守卫大帐的兵士便不管他了,继续转过头笑着吃肉。

  傅弈亭正要去掀帐幕,却听白颂安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出来,“此事不用与秦王商议一下么?”

  说起傅弈亭,萧阁心里还有着气,他本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更不会对人恶语相向,可此刻忍不住刻意去贬损对方,“我们还是先下手为强,那人太不定性,腌臜心思忒多,若不把洞口封住炸毁,后患无穷。”

  傅弈亭已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萧阁想要将石室的洞口彻底毁掉,将这个秘密永久掩埋。

  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那死亡之水如见天日,不知要在大夏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他傅弈亭再怎么卑劣,也不会打这东西的主意!

  我在他心里原是个腌臜货!

  一股又酸又热的情绪遽然冲荡在胸臆之间,傅弈亭真想把手中药罐摔个稀碎,而后冲进帐里指着他二人骂个痛快,可他强忍住了,此刻撕破脸皮,恐怕于自己无益……

  他惶然将药掖进自己怀中,回身往大营之外走去,陶轲见了,还以为他已送了药出来,也未拦他。

  傅弈亭上马,突然又觉得周身麻痒起来,加上心里难过,几乎坐不稳马鞍,他只得又下马来在盈靴的雪地里踽踽独行。

  “王爷!”此时有人一把将他搀扶住。

  傅弈亭一看,正是李密,身后猩红的披风被高高吹起,愈衬得他眉目俊朗、面白如玉。

  “昀飞……”傅弈亭唤了一声,已是别过头去,落下泪来。

  李密不知他为何落泪,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持槊就要往吴军营里冲去,“我替王爷教训他们!”

  “别……”傅弈亭紧紧拉住他手腕,“与他们没什么相干……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何跟我?”

  李密怔怔看着他,照实而言,“起先是不想的,可为了甘凉一带的军民……总该懂得变通才是……后来破阵又输给王爷,我李昀飞,一言九鼎……”

  “你后悔么?”傅弈亭叹道,“我比那大夏朝廷,又能强得了多少?你……别是跟错了人。”

  “王爷还年轻,昔日的行为可能有些不妥,虽说计谋常先人一步、出人意料,但为政之上,还是有些欠考虑。”李密秉直相告,“但这世间,我自诩深猷远计,能看出王爷带军是极有天赋的,以后必能做出一番事业!”

  “与萧阁相比呢?”傅弈亭伤神之容渐渐隐去,脸色愈沉得冷了。

  “末将不了解他。”李密叹道,“从人们的传言来看,他并非为池中之物,可我并不想抛却主公而追随他。”

  “为何?”傅弈亭问。

  李密神色稍顿,而后答道,“这世间雄才伟略之人不胜其数,如若我非要寻个最完美最能成大业者,恐怕穷其一生也追寻不到……那我此生岂不是在这种摇摆中浪费殆尽了么?”

  听闻此言,傅弈亭已完全镇静下来,他重重拍了拍李密的肩膀,“昀飞是个懂事理的,可比萧……可比世人强的太多了。”

  李密瞧见他脸色恢复如常,也暗自松了口气,“主公,我们回营吧。”

  “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去阿卢善山找一趟林子,让他在吴军到达之后撤军回营,任吴军怎么折腾……咱不管了。”傅弈亭深深呼出一口浊气,长睫都被蒸得泛起白霜,他翻身上马目送李密离去,又回身观望着吴军大营,暗暗地发着毒誓,萧阁,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下来求我!

  作者有话说:

  萧萧真是伤了小傅的心了,他对白颂安说的这气话直接导致了两人后面的反目。另:下章情节开始承接楔子了,是几年后哦~

第55章 檐下铁马

  自那夜之后,傅弈亭便不再对萧阁那样亲密,满腔情愫都被浓重怒火所掩盖,而萧阁本就是面冷心热的,对方不再热情,他也是绝不肯剖心的,只依着之前的约定,把金佛予了傅弈亭,而后南下撤到云滇。

  傅弈亭取了敦煌,恰逢殷野在回疆告胜,大军便渐次向东,往阿巴哈纳尔一带行进。他们二人之间的联络也愈来愈少,从一月一次发信,到一季一次,所言也具是战策时局,再没有丝毫私情流露,原是共过生死,难以割舍的深厚情意,他们却心照不宣地彼此疏离,渐行渐远。

  熙平二十六年春夏之交,休整一年多的大夏朝廷终于开始发动对傅弈亭的主动进攻,朝廷也知腹背受敌之难,因而竟破天荒地去联络萧阁,以携手抗秦。

  萧阁早厌恶朝廷到骨子里,根本置之不理,反倒传信给了傅弈亭,二人暂且抛却前嫌,共同制定了推翻大夏的最后计划。

  吴军分两路自南北上,萧阁领东路,从宿州、商丘、鹤壁直入冀南,而秦军分三路自北南下,傅弈亭领西路,从林西引朝廷兵马到朔州,歼灭十八万精兵,再加上陆延青带领部下的反叛,先入云都的胜算极大。

  从这两年不冷不热的相交中,萧阁猜到傅弈亭可能会反目,因而用了一计金蝉脱壳,假意留些兵马在邢台,又做了充足的埋伏,在秦军未入云都之时便带着大部分吴军南下据守广陵,但他没想到,秦军会这样来势汹汹,全然昭显灭吴之心……萧阁庆幸自己脱身之余,心底无尽寒凉。

  好在傅弈亭也意识到此时不是决斗的最好时机,于是各自息兵,西南陈广族偏安一隅,又被萧阁牵制,不起风浪,至此,吴秦南北划江而治。

  秦 宸天二年

  氤氲雨意之中,凌波微漾,河道上飘着一只轻巧的乌篷船,两岸菡萏半残,傅弈亭已忘了自己是怎么来此的,只将手伸到河中,一阵熟悉的凉意从指尖浸入。

  “新鲜莲子秦北少见,不晓得你能否吃惯。”那人坐在船头,剥了几个莲子抛给他,细密雨丝侵袭之间,他的眉目不很清晰,银狐裘也掩了身上曼妙轮廓,但傅弈亭知道是他。

  “怀玠这是‘无端隔水抛莲子’喽?”傅弈亭伸手接过那几颗莲子,握在掌心中。

  那人脸红了,只别过头去,看向船头方向。傅弈亭被他激得心痒,便上前枕在他膝上,“方才是玩笑……我倒是从未吃过鲜莲子,怀玠给我剥几颗吧。”

  那人淡淡笑了一声,低头摆弄那莲蓬,“你此时是皇帝了,什么吩咐我不敢听?”

  “那朕要你归依于大秦……”傅弈亭懒懒睁目,伸手抚摸着那人细柔的脸颊,“别再跟朕斗了,不成么?你知道这几年朕有多想你?”

  “有多想?”那人一改矜然,将脸往他手上贴的更紧。

  傅弈亭已是眼饧神摇,一下坐起来将他撂在身下,吻着他道,“时时刻刻、朝朝暮暮。”

  此时天色愈加暗了,雨也渐狂,他二人交颈缠绵,正待入港,那人却突然一把将他推开,冷冷道,“你这样的腌臜货,我宁死了也不会跟你一起!”

  傅弈亭在龙榻上一下惊醒,午夜更深,自鸣钟似缓慢似急促地滴答摇摆,他坐着怔了片刻,心里寒凉,身上却又躁热得紧,他起身缓缓走出内帐,推开梚窗,鹤羽似的飘雪一下子灌了进来,只听铁马被冬风吹得叮咚作响,对面宫殿檐角上的鸱吻衔月,亭榭寂寂,长雪澌澌,傅弈亭痴立着,心思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外室的太监魏公公已感到了风意,被冻醒了,于是悄悄打帘起来,一看皇帝已经站在窗前,忙轻轻走过来道,“万岁……刚四更天,您穿得这么薄,在风口立着恐要着凉的……”

  “你见朕何时染过风寒……”傅弈亭回道,“朕只怕热,不怕冷的。”他径直掀帘走到外面去,魏公公稍顿了片刻,才敢去关那扇洞开的窗。

  傅弈亭坐在罗汉床一侧用了些茶,这寝殿之内依旧是无比寂寥,几个宫女太监内外侍立,也是半点儿人语声响不闻,傅弈亭四处环顾,自觉没趣,索性将前日没批完的奏本找出来翻阅,看了一会儿便皱起眉头,这幽州刺史明成文依旧没改掉老毛病,傅弈亭最厌烦官员在奏本中掉书袋,洋洋洒洒几千言,却一句没落到实处,他持朱笔将那些辞藻华丽、千斟万酌的语句一并勾掉,只批复道:文贵简!

  此间门外却晃起来憧憧人影,似有急奏传来,外侍太监猜想皇帝此刻安歇,未敢冒昧进入,傅弈亭做着朱批,微微抬了抬手,魏公公便小趋过去,将门敞开一条缝儿,轻声道,“送进来吧。”

  傅弈亭抬眼,来者是正在夜值的兵部郎中徐默。

  “臣叩请皇上圣安!”徐默跪着,双手呈件,“皇上,兵部六百里加急!虎威将军林益之的奏本,自大兴安盟州传来的。”

  魏公公把公文呈过来,傅弈亭拆着封口,心里暗忖,这西面刚平异族,东北难道也有祸事?

  他打开一瞧,果然是出了战乱。林益之上奏称,半月前大兴安岭地区有一些山匪肆意打家劫舍,扰乱治安,他们驻地已发了兵去镇压,但细查之后,竟发现他们背后是罗刹国人的唆使,林益之心知这事非同小可,毛子素来是北疆不安之因素,几年前大夏未亡时,便已蠢蠢欲动,与秦军对过一仗,那时是夏日,秦军作战没太大阻碍,因而击退了一些骚扰边境的罗刹散兵,但此时正值三九,天气严寒,北疆的一些驻兵又素来松散随意,真要动起手来,高下立见,林益之这才忧心忡忡。

  “徐默,整个东北现驻兵力几何?”傅弈亭问。

  “回皇上,现下东北各州约有朝廷驻防军六万、各州守军共十二万。”

  “这么大的辖域,确实薄弱……”傅弈亭站起身来踱步,“这样下去断然不行。”

  “皇上,其实原本前朝府兵有二十五万,改制募军后只剩十万了……”

  傅弈亭点头,“而今南北划江而治,百姓刚尝到安稳日子的甜头,听到征兵就心里打怵,豫州府前些天还有些乡民在闹呢。募军招不上来人,倒也正常。”

  徐默试探着道,“要不要采用府募并行的制度,再派几名将领协助林益之。关内人烟辐辏,精强的募兵便也够了。而北疆辽阔,暂保留府兵,这样如若罗刹进犯,说不定能做一番抵御。”

  傅弈亭笑了笑,“这想法你与陆尚书议过么?”

  徐默尴尬道,“还没。”

  “到底是书生之见。落实不得。”傅弈亭不留情地驳道,“兵贵在精,毛子有多凶悍你不明白,在强敌面前,再多的府兵上去也是送人头罢了,何况他们打心眼里就不想建功立业,内无斗志,外临猛攻,除了失守溃败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徐默冷汗直冒,“陛下圣明!臣愚钝!”

  “不过你方才说派将领过去,倒是有理。”傅弈亭摆摆手,“下去吧,容朕想想。”

  徐默应声退下,此时天已微明,早膳传了上来,傅弈亭边舀着鹿胶粥,边翻着在籍将军名册,他向来多疑,登基之后新武将全部留在自己身边儿观察,唯有秦地老将他才愿意外放,眼见身边除陆延青、李密以外已没有合适的人选,他不禁有些为难。

  傅弈亭将名册撂在一边,三两口喝完粥,问魏公公道,“近日郦太师身体如何?太医的药可起了作用?”

  魏公公应道,“回陛下,昨儿派人瞧过……怕是,不太好……其实太师嘱咐不让对陛下提起的……是奴才多嘴了……”

  “你做得对。”傅弈亭起身示意侍女为自己更衣,“上早朝听他们急赤白脸,还不如去看看先生,有事让官员上奏本吧。”

  郦元凯倚在软榻之上,听着外面的雪声,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闭目想着秦地的往事、当今的局势、未来的策略,只觉心力愈发不支,他知道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因而他更要把能想到的全部过一遍,尽力守住大秦的江山。

  雕花木门被侍从打开,风雪一下子扑入室内,众人一见那玄色大氅下的明黄龙袍,忙都跪下请安。

  “皇上,太师在里间榻上。”

  “嗯。”傅弈亭脱下氅衣来,又在炉火旁稍站了片刻,待身上寒气消散,这才往里走。

  郦元凯睁开混沌的双眼,模糊看到那英俊挺拔的身型,便要从榻上起来行礼,这一动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先生,快别动了,安心歇着,朕就是来瞧瞧,没旁的事。”傅弈亭忙扶他躺下。

  “这时候正该上朝,你又停了早朝不是?”郦元凯颤巍巍举起手来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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