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扬州 第39章

作者:陆韶珩 标签: HE 古代架空

  可我不想遗恨此生……

  他听到萧阁说了这样一句,而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吻上他的唇、他的秀丽烟眉、他的纤长眼睫、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

  他含咬着他的指尖儿,而后他听见他声音变得绵长。

  你真是个狐狸精!他吻着他的时候还不忘调侃。

  你是什么?草原上的野狼么?萧阁笑着回敬他,裸露在寒空中的双臂再次攀附上他的脖颈儿……

  那人没有再回话,萧阁也再法开口,漫长黑夜给予人无法遏制的冲动,傅弈亭褫夺了他的一切感官,让他几乎要不省人事地昏厥过去,可他又能清晰感受到那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消融和爆裂……在险些溺毙般的挣扎中,他隐约看到星轨尽散,薄阳徐升,听到原野上的马头琴声悠扬回荡,不知是哪个牧人,在拉着一首不知名的短调民谣。[1]

  他披着他的皮裘坐起身来,只见九曲河湾上的厚冰裂开罅隙,阳光溜了进去,将那河冰涂得醇黄。

  萧阁心中冲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他回身抚摸着躺在地上的人,笑道:“启韶,春天不远了。”

  *

  萧阁回到秦都皇宫之时,温峥已将宫中诸事厘清,人员安插调动妥妥当当、飞雪似的奏报分门别类排布清晰,但他本人却不在宫中,萧阁暂不及去问,沐浴更衣之后便开始翻阅堆积成山的奏报,真是大大小小纷扰之极,萧阁这才发觉秦地辽阔广大,有很多不熟悉不了解的地方都需与臣工对照,他先把自己能够处理的奏本批完,又留下一些拿不准的打算与温峥和各部臣子一同商讨。

  一直批阅到日落,温峥还是没有回宫,萧阁把白颂安叫过来,“颂安,温先生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先生跟侍卫们说他出宫办些事情,具体情况我也不知。”

  萧阁越想越觉得不对,起身离开骊眠殿,去温峥所在的奉墨房寻找,一进门倒是微微放心下来,他平日里用的东西还在,再向里寻去,却发现床榻上放了封信。

  萧阁心里狠狠一沉,连忙拆开翻阅,他的双手不断地发颤,登时变得面白如纸。

  白颂安侍立在外室,偷偷看着萧阁的神情从惊异,到愤怒,再到冷然平静,心里也已是惊诧万分,在他眼中,温峥和主公除了在金陵那次发生过争执,几乎都是协调统一、和谐相敬的,他哪里知道,自温峥被外派的时候起,温峥和萧阁之间便已渐生嫌隙,他们在有些问题上的意见已经有歧异,他们对彼此的妥协和关心,只是惦念着旧时相伴的情意,实质上却是相互背离的。

  萧阁拿着宣纸默然足有移时,终于深叹口气,将信送到火烛前点燃,随后掷在火盆中,盯着它燃烧殆尽。

  他起身缓缓走过来,斟酌着字句吩咐道,“颂安,再安排一些仆从,到凤池老家湖州秦夫人那里去,好生照料,让她颐养天年。”

  “末将这就传令给田梁,叫他去浙地对接。”萧阁这样一走近,白颂安才发现自己主公面颊之上泪痕已干,他不敢再问温峥的事,只低下头去答应。

  “再把紫苏殿的贺大人请来,我要带她一同前往云滇。”

  “啊!”白颂安一下子愣住,“主公,京城事务庞杂,我们不留些时日吗?”

  “来不及了,传令下去——其一,各地朝臣所有奏报都不再送往秦都,直接由吴军亲卫呈给本王。其二,调拨邺台三千精锐,与抚州官军一起擒拿以宋世义为首的红巾军!颂安,你快去安排,这比任何事都重要!”萧阁脸色已慢慢回霁,只是仍掩不住从内心生发的怅然。

  白颂安压出心头的疑问,双手抱拳,“末将领命!”

  秦 宸天四年 春

  几个月的守卫北疆之战终于结束,傅弈亭、陆延青、林益之等人,仅领秦军六万,击退罗刹十万军队,双方于兴安盟签订额尔古纳河合约,以格尔必奇河、额尔古纳河和外兴安岭为两国东侧国界。乌第河之间诸河流土地均属大秦,进入到对方国境的臣民需在边境登记入册,行商等一切境内活动必依条规,如有侵略违法之举,当即由军队扣押遣返。两国需严守合约,永结睦邻。

  傅弈亭忙完北疆之事便连夜南下,这才发现萧阁并不在京城,几个臣子劝他在宫里等待萧阁,他也不听,把宫里的事顺手甩给苏云浦和陆延青,便去殿外叫汤城。

  “汤儿还没去过扬州吧,走走走,现在收拾行李,带你见见世面!”

  汤城见他猴急的模样,忍着笑为难道:“爷,又要走啊?这……”

  “怎么,不愿意?”傅弈亭作势要打他,又反应过来,笑道:“哦,贺晨歌前几天回宫,你这小子便挪不动步了!也罢,也罢!我自己去!”

  汤城忸怩着道:“还得跟您告个假……晨歌说想去西北瞧瞧,我给李大人写了封信,他都安排妥了,还说让端木将军教我武艺……估计……婚事儿便在金城办了。”

  “哎呦!一晃儿我们汤儿都要娶媳妇了!”傅弈亭不禁感慨时光飞逝,“你去吧,我在京城备份儿大礼等着你回来。”

  “谢主公!”汤城抿嘴一笑,“您先给陆大人和李大人备礼吧,我们还小,不着急!”

  傅弈亭一听,心里火烧火燎得急切,转身就去御马厩牵踏夜,

  “好啊你们!一个个都凑成对儿了,我也得抓紧去办事儿了!”

  汤城瞧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在殿前笑得前仰后合。

  傅弈亭纵马从京北通州沿运河南下,一路繁花如锦,各州春色迷人,他却没什么心思欣赏,直到狂奔至扬州城西北郊,望见那熟悉的大明寺,他才怔怔勒马,回忆如海潮纷涌而至,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扬州,却已是将一生情意都牵拴于此……

  钟声再起,傅弈亭滚鞍下马,从山坡上缓缓走下,暗自想着,这次不请自来,定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正幻想着见面后如何亲热,一抬眼却见运河旁已是立着几只银甲了,为首之人着窄袖靛青圆领锦袍,下摆纹绣的仙鹤似在纷飞,莲纹玉带勾勒出颀长身线,笑容较春光还要明丽,雳儿正立在他手臂之上,得意地看着自己的老主人。

  “好啊!定是汤城这小子告的密!看我不好好收拾他!”傅弈亭嘴上骂着,却忍不住上前揽抱住那人腰肢,鼻内涌入一股熟悉的蕤兰香气,撩得他几乎沉醉,雳儿知趣地飞起,周遭吴军也都轻咳一声移开目光。

  萧阁轻轻一笑将他推开,拉过踏夜的缰绳递给白颂安,又引着傅弈亭下到河岸去,那里已是备着一条乌篷船了,萧阁熟悉地解绳起橹,小船缓缓飘荡出去。

  “身子已好利索了?”

  “毒素已经被完全驱散,晨歌说没什么问题了。”傅弈亭舒展筋骨,深深吸了口河上飘渺的岚气,觉得周身舒爽痛快,“到底是哪味药可以根除此毒?”

  萧阁只笑不语,抛了船橹,任小舟漂浮在水面,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朵花来递给他。

  傅弈亭接过端详,此花共有七瓣,色泽洁白,其上纹理犹如藏地的冰川,“这是什么?好生奇异!”

  “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东山上,你已见过它了。”萧阁无奈,伸指戳他新生浓发的鬓角儿,“你救那猎户的孙女,正是去采这个龙川花!”

  噢!傅弈亭这才想起来那件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好奇道:“你是怎么寻到川西去的?”

  萧阁不禁想到温峥,深叹口气,他根据温峥的提示,这些天在云滇已把整件事情摸了个水落石出。其实说到根儿上,都是那死亡之水惹的祸。多年前,郑迁之父郑猛与宋平从少林还俗之后,都做了傅峘亲卫左翼军,二人交情不错。后来,郑猛跟着主公执行敦煌任务,宋平则与另一只队伍前往云滇,两人自此分离开,也就是这一段时间里,傅峘与萧文周在莫阳发现了死亡之水,两人心知此事要遮蔽隐藏,在除掉地道里的禺知人之后,萧文周向朝廷请造莫阳佛寺,掩盖了死亡之水的入口……原本此事风平浪静,却不想被郑猛所窥探到。

  郑猛当时把此事藏在心里,隐而不发,却在三年后离开傅峘的亲卫军,自己来到川西,娶了一个山匪大王的女儿,掌控了整个山上的势力,他又将老家豫地的媳妇抛弃,只将儿子郑迁带到山上来,排布着夺取死亡之水的计划。

  傅峘何等敏锐之人,他其实早对郑猛有疑,自他离开便一直在暗中观察,因为在战场上,郑猛曾经救过自己一命,傅峘便一直没有将他封口,可眼见郑猛已开始行动,死亡之水的秘密即将泄露,为了天下安定,傅峘思量之下,带人攻上山区,放火烧毁了这座匪窝……郑迁,便是在这场大火中侥幸脱逃的人。

  事发之后,宋平听闻此事,惊恐之下,也以假死之法脱了秦地军籍,回到家乡抚州,化名宋世义,自己创建了红巾军。

  傅弈亭称帝之后,郑迁与他联络,诱他夺取酋云会的秘籍,为自己父亲报仇,但并未向他透露死亡之水的事,其实这已算不幸中的万幸,否则还会有更多的人卷入到这场风波之中。

  “为撬开他的口,我对宋平用刑了。”萧阁叹道:“本想将他留到你过来的时候,让你亲自给青龙报仇,但他年纪大了,没有扛住,前些日子已死在狱中。”

  “说到底三哥是为国而死……这次南下,我也是想去清凉峰瞧瞧他。”傅弈亭湿了眼眶,但他心里清楚,如果是他处在父亲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处理。

  “我与你一起……再去看看朱雀,酋云会现在重建的速度很快。”萧阁抚了抚他的脸颊,“把龙龙养大成人,青龙会欣慰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眼前河道渐宽,两岸草木招飐、春柳依媚,水波潎洌潋滟,鸥鹭扑打嬉戏,两人心境开阔明朗起来,也都不自主回想到多年前在这条乌篷船上的情形。

  萧阁笑道:“那年你来,兵荒马乱的,没招待成,这次带你好好转转。”

  傅弈亭看向他的绝色容颜,认真说道:“早跟你说过,扬州风月,我已领教了。”

  那人知他言中所指,不禁红了脸庞,眉目却舒展开来,嘴角微起笑靥,真个丰容玉肌、倾国倾城。

  河畔书院隐隐遥遥传来诵词的童声,傅弈亭默默听着,那词倒真应和此间情形,他伸手与萧阁十指相扣,并肩立在舟头,乌篷随着水流荡漾远去,泊岸尽处的一轮红日迟迟不落,向整个华夏倾洒着万丈夕光。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2]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1]萧阁听到的马头琴曲是《嘎达梅林》by包朝克

  [2]苏轼《江城子·墨云拖雨过西楼》

  温峥的信在番外里。

第71章 番外一 温峥的信

  主公亲启:

  主公,当你看到此信时,我已远出京城,所去何地、所往何方,我自己亦不知晓……

  时光若溯洄至十六年前的那个初夏该有多好,父亲将我领到广陵王府中,我带了几分忐忑羞怯跟在他身后,只闻得箜篌泠净,再抬眼却是怔住——帘栊慢卷,凤尾摇曳,你着一身天青色襕衣,低眉垂目,轻歪着头,拨弄着那凤首箜篌,转眼看到我,礼节性地颔首微笑,清澈眸光中却透出欣喜来,我一下心跳变得很快,自己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当下便拉了父亲的袖子道:“我愿意留下。”

  从那以后,我成为你的伴读,父亲也时时嘱托我,应事事照顾服侍小主子。最开始我秉承着主仆之礼,拘束而谨慎,久而久之,愈发熟络起来,你我相携相伴长大,形影不离,你也不再唤我“温兄长”,而是温柔而冷静地叫我的表字:“凤池。”

  “凤池,书房内新进了一批古籍,得空去瞧瞧,有心仪的就直接拿去。”

  “凤池,我须去会见几位灵枢阁遗老,新一批辎重运到军营了,替我打点着些。”

  主公,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我爱听你唤我,也爱替你做事,及舞象之年,你出落得愈发风流,更兼扬州绝色之名,我因此生出了几分骄傲庆幸,尤其是在老王爷过世之后,能亲密陪伴你的,只剩下我一人。

  可是你知道么,虽然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些少年心事,我从未对你坦诚流露过……

  每当你开玩笑提到要给我说媒,我便惶恐不安起来,只好打趣,若叫你去说媒,人家姑娘定要移情别恋了。

  你埋怨我拿你开心,我只好骗你道,待天下安定后,再考虑儿女私情。

  你贵为王爵,却事事尊重、考虑我的感受,其实我早该知足感恩,可我却愈发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有时候甚至自私地希望,天下永不要统一,这样我便能一直陪伴着你……

  这样的希冀没存留多久,豫王便开始东进,你在骊山遇到了他,就是从此时起,仿佛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无论是大夏时局……还是你我的心。

  你开始瞒我一些事情,我亦开始心里不快,我拖着伤腿自赣地回来,却发现他已经来过,当时我心寒绝望,负气离去,默默祈求你不要来找,可你偏又是来了,还把自己喝醉……

  主公,其实那一晚我险些乘人之危,做了错事,还好就在那一刻,床前窗外落下一只刚生下不久的雏鸟,叽叽啾啾,天真可爱,我望着它的模样,蓦然想起父亲多年前所说:你要陪伴这只雏鸟,辅佐它长成雄鹰。

  无边的痛苦席卷上来,我踉跄拄拐奔出房去,屋外孤月晦暗,树影婆娑,我怔怔吹着夜风呆了整晚,终于明白过来,其实我的角色永远是陪伴,我不应当越矩,更不应有非分之想……忐忑慌乱之下,我回到屋中将一切归置整齐,然后默默离开。

  如若你记得我的失礼,那我永不会再见你,所幸你酩酊大醉,不记得这难言的秦淮秘事,我也得以,再辅弼你最后一场。

  我也不是顽固不化、不懂变通之人,也曾想过、试过放弃,只是我做不到,遇此倾世之人,又怎么能忘却!老天当真残忍!既让我与你幼时相识,又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念着别人……

  主公,我不甘心。你虽然从不流露出对他的特殊,可我还是能品味得到。有时我对镜更衣,黄铜镜中映出颀长的身影,也自是翩翩潇洒……我与他相较,又怎会落了下风,更何况那人狠戾恶毒,几次三番欲至我们于死地……

  主公,你何必……钟情于他?

  你对我仍温柔体谅、亲切交心,可我还是难抑心中之痛,凭什么对他的特殊情意,未曾给予我分毫。

  这情意带来的鞭笞如此残酷,我当真是无处遁逃。原笃定人定胜天,如今却因情而信命。我都觉得自己可悲。

  我渐渐地有些变了,不仅是在感情上,处理政事也更加老辣狠心,我开始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也享受自己在吴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你也曾时不时敲点我,暗中派人观察禀报,我知道你仍信任我,不想剥夺我的权力,只是有些担忧,可是……主公,我终归,对不住你的信任。

  主公应该还记得闽地是如何拿下的,那时我深入琉球,与宋世义的红巾军联手克夏,后面回到赣地,本来已经将宋世义的民兵改收,不过两年之后,他又上书陈情,自己年事已高,也没什么其他的祈望,只想带着百十来个兄弟回家养老种田。我与他在战中相识,也算有些交情,于是便扣了这封文书,直接批复下去。

  宋世义见我应允得痛快,又开始前来打听浙地的事情,对于酋云会的事情,他尤为关切,我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真正意图。也从他口中知晓,青龙的真正身份。

  在龙门我看到过一只鼻烟壶,也从颂安口中了解到主公对酋云会的忍让,出于一种阴暗而隐秘的妒忌,我对此情报缄默不言……后面的事情,主公已是能猜到了,我也不忍再讲下去。午夜梦回,我都会梦见清凉峰上的那场大火,都会梦见无辜的帮众来向我索命,我更害怕见到天真可爱的龙龙,看到他清澈的眼眸,我都会想起自己的肮脏和罪孽。

  可是我还在衍生出更可怕的想法来,我看到主公对秦军的忍让,我居然在想,其实龙龙也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还好我没有继续做下错事……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曾自诩是一个无愧于裘影的堂正君子,为什么我会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主公,你不必因此自责,说到底,这份情意只是我对自己罪孽的掩护,内心的贪欲才是始作俑者,宋世义给了我多少银子封口,我都没有脸面讲出来。

  所以,主公,我只能离开。自尽于宫内,会让你难过痛惜;当面坦白领罪,又会使你为难;装作无辜留下,我亦是寝食难安。

  我已深切悔恨,却全无补救之法,只能将我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把我这些年贪存的银两交出用于充实军饷。那宋世义多年前曾在秦军部队里呆过一些时日,而且与一个叫郑猛的豫地部将关系熟络,我不知道他对酋云会的仇恨,是否由此而来?主公或可由此入手追查,擒得凶手,以慰青龙在天之灵。

  至于我身归何处,主公已不必再浪费心思于此,目睹银甲北上、河清海晏,温峥死而无憾。

  温峥 十一月初五 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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