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暮雨 第2章
作者:蘅楹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
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对祁宴只剩下痛恨。
眼见他真的要死了,夏薰没有解脱的喜悦,心中五味杂陈,怅然若失。
他闭了闭眼睛,更多的湿意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
祁宴还想说些什么,屋外的弓箭手突然动了。
他们明明是夏薰找来的,可他们既没有闯进来带走夏薰,也不打算帮夏薰杀掉祁宴。
——他们要将两人一起解决。
万箭齐发,燃烧的羽箭穿过门窗,密密麻麻射进来。
夏薰想,这样也好。
他累了,没有力气再去面对命运给予的一切。
但祁宴不同意。
他伤得这样重,还要护夏薰周全。
他按住伤口,勉强挤出最后力气,拽着夏薰,踉踉跄跄来到后院。
后院中有一面湖泊,湖水幽森黑暗,让人望之生怖。
湖对面还有一群弓箭手,见到两人出来,起手便是齐刷刷一排火箭。
箭雨落下之处,顷刻间腾起火海,滔天的火势迅速将二人包围。
此地空旷,无处可避,假如弓箭手再次开弓,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祁宴不再犹豫,拉着夏薰跳进冰冷的湖泊。
刚没入水中,一阵锐痛就从夏薰手上传来。
他低头看去,掌间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方才握刀太过用力,被刀刃割伤了。
短短一道寸长的伤口,都能带来如此尖锐的痛楚,那祁宴……
夏薰忍不住看向前方。
祁宴仿若不知疼痛般,紧紧抓着他一只手,带着他不停往前游。
湖面太大了,大得让人一眼望不到边,湖水又冷得刺骨,寒意直往骨缝隙里钻。
即使强悍如祁宴,也渐渐失了力气,动作开始变慢。
他的血越流越多,把周围的湖水都染红了。
更糟的是,对岸的弓箭手已经发现他们在湖里,正沿着湖边赶来。
一旦他们就位,定又是一轮密不透风的攻势。
祁宴停下,对着夏薰指了指湖底。
夏薰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潜入水下,泅渡过去。
夏薰学着他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钻入湖水深处。
夏薰水性不好,胸口里的气很快就憋不住了。
他仰头,想要探出水面呼吸。
就在这时,岸边忽地传来熟悉的叫喊声:
“祁大人!您在哪里?!祁大人——?!”
——是祁宴的侍卫!他找到他们了!
夏薰心中一喜,突然乱了分寸,一口气没憋住,被湖水呛进口鼻。
他感到强烈的窒息感,游水的动作乱了套,无法保持平衡,身体逐渐往下沉。
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耳边只听得见静静的水流声。
而祁宴没有察觉到他的状况,正在渐行渐远。
夏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想,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七年前,他失去几乎全部亲人,连祁宴都离他而去。
所有人都告诉他,祁宴是骗他的。
他说爱他,其实只是为了杀死他的爹娘,为祁家报仇。
夏薰不信,又不得不信。
时隔多年,在黯淡无光的万顷波中,在濒死之前,他对祁宴长久以来的恨意似乎消散了。
夏薰闭上眼睛,放弃挣扎,静待沉入湖底的时刻。
预料中的死亡没有来临,有人用力抓住了他。
他蓦地睁开眼睛。
——是祁宴!
他明明重伤淌血,明明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明明就快抵达岸边,却还是回来救他。
他捧起夏薰的脸,用嘴紧紧贴住他的嘴唇,执著又漫长地吻他,把气全都渡到他口中。
这是他与他分别七年后,第一个平静的吻。
一吻结束,祁宴抵住夏薰额头,最后一次对他露出缱绻笑意,然后猛地把他往上一推。
夏薰被推向水面,而祁宴缓缓往下沉去。
夏薰想去抓他,突然被人从水上抱住。
是祁宴的侍卫潜泳下来救他了。
夏薰拍打他的手臂,让他去救祁宴,刚一张嘴,水就灌了满口。
他发不出声音,也挣脱不开侍卫牢固的钳制,被对方裹挟着往湖面上游去。
他徒劳地向祁宴伸出手臂,却只能眼睁睁看他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不见天日的湖水深处。
第2章 灯影昏
六个月前。
夏薰坐了二十天的马车,才来到京城。
祁宴的侍卫带着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一刻不敢耽搁。
进了祁宴府邸,下人将他引至主屋,就退下了。
他等了一个下午,没有见到任何人。
天色渐黑,他支撑不住疲倦,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朦胧间,他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睁开眼睛,坐起来。
来人动静很轻,他在门外迟疑片刻,推门进来。
——是祁宴。
他绕过柱子,烛光从他的脚一路往上,渐次照亮腿、腰和肩膀。
最后,他英挺的面目脱离黑暗,出现在柔和的烛光下。
时隔七年,他仍是眉目如画,叫人见之难忘。
夏薰的目光移到他腰间,他系着一条织金的锦绣腰带,衣着比从前华丽许多。
他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等很久了吧?抱歉,最近事情太多,我听说你到了,就想赶回来,可实在脱不开身……”
他语气熟稔,和他说话的态度跟从前一样,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夏薰把手藏在袖子里,暗暗攥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动。
祁宴把食盒放在桌上。
“饿了吧?这是槐叶冷糕,我记得从前你很喜欢吃。”
夏薰视若无睹,慢慢站起来,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个礼。
他久不在京城,不知京中贵人如今都行什么礼,动作未免生疏。
他想他的动作一定错了,因为祁宴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夏薰自嘲一笑,放下手,对他说:
“我大哥已经娶亲,有一个女儿,现在还不满一岁。”
夏薰一开口,祁宴又多了几分惊讶。
他在岭南的流放地窦州居住多年,那里气候湿热,水质粗糙。
夏薰是京城人,水土不服,刚到那里就生了一场大病。
病好后,嗓子就坏了,声音变得异常沙哑,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
祁宴语带酸涩:“你——怎会……?”
夏薰没有回答,继续说:
“看在他未足岁的女儿份上,还请你——还请中书大人不要为难他,如果您还有任何怨愤未消,我可以替他承受。”
祁宴的表情凝固了,与夏薰重逢的激动与不敢置信,在刹那间退却。
他眼神茫然,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夏薰垂着眼睛,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他们靠得很近,夏薰能闻到祁宴衣料上的熏香。
这种气味他很熟悉,是祁宴身上一贯以来的香气。
祁宴看他一会儿,忽然说:“……你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