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枯之色 第41章
作者:我沉山海
“我当时觉得确实不能逼他,只好妥协了……也怪我,当时要是硬拖着他去,可能后面也不会那样了。”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叹了一声。
他搓了搓双手,沉默了好久。
“……你出院那天。我去给你办好了手续,送你回了家,帮你安置了点东西以后,我就转头去了旅馆,打算去找徐凉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徐凉云比你早出院半个多月,在外面租了间旅馆长期住着,那时候他没什么心情找房子,就一直在住旅馆。”
“我进去的时候,听见浴室里有水声。”钟糖说,“水很大,都漫到地板上来了。”
“有血。虽然很浅很浅,但是水里有血。”
陈述厌呼吸一滞。
“我走过去,打开了浴室的门。”
钟糖声音缓慢地给他形容,每一句话都在为他拨开五年的浓雾,带他去看那些鲜血淋漓。
“他开的是热水,一开门,满屋子的水蒸气,浓雾一样。”
“浴室里开着花洒,满地都是水,一开门就是血味。”
“热水下雨似的往下洒。”他说,“那水特别烫,满屋子都是蒸气。”
“徐凉云坐在地上,他淋着热水,像在淋雨。他手里拿着一把美工刀,在割右手的手腕。”
“他还醒着,他很清醒。他很清醒地看着自己右手手腕,在一片血里面找自己的手筋。”
“——他手在抖,抖得特别恐怖。”
陈述厌像被人捅了一刀,心脏疼得一震,几乎喘不上气。
“我吓得半死,关了花洒把他拖出来,拨了120,给他止血做紧急措施。我一直在骂他,他像傻了似的看着我,一声也不吭,好像根本听不见我说话。”
“后来,120来了,我带他上了救护车,医生给他清创,兴许那时候是真的疼了,他终于说话了。”
“他声音很哑。他问我,你听不听得见。”
“我问他,听见什么。”
“他说他还听得见。”钟糖说,“他说他还是听见有电流声,还是听见你在叫他。他说他得去,但是他不知道该去哪儿。”
“他幻听了。”
钟糖说:“他的手废了,再也没办法拿枪,平时也没办法拎太重的东西,只能拿些轻的,还会受到PTSD这个病的影响。有时候心理状态不好,右手就会抖得很厉害,东西都拿不起来。”
“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治这个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弱化自己的负面情绪,一步步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但他不想走出来。他说是他导致了这个局面,他没资格走出来,哪怕一辈子活在这种精神障碍里都是他活该。”
“所以他一直在吃药。现在只是靠药物在控制,大概根本就没有好转。心理疾病这东西,人要是不能跟自己和解,都是迈不出第一步的。”
钟糖说到这儿,就看向了陈述厌:“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他家基本没有东西摆在明面上。”
陈述厌很痛心地艰难应答:“是……这也跟PTSD挂钩?”
“当然。”钟糖说,“他有时候晚上做噩梦,经常会梦到叶夏案。等到早上醒过来以后就会发作。有时候会惊恐,有时候会狂躁。狂躁的时候会摔东西,家里被他摔得七零八碎的,收拾起来麻烦,他干脆就不摆东西在明面上了。”
陈述厌闻言皱眉:“他不是在吃药吗?”
“有时候故意不吃。”钟糖回答,“他不肯放过自己啊,总会时不时故意让它发作——昨天晚上是打算吃的,是我赶在他吃之前给他送了安眠药泡水,不用谢我。”
陈述厌:“……”
陈述厌无言。
“他创伤比较大。”钟糖接着说,“一在三层以上的高楼躺下,他就总感觉有人在看他。当年叶夏租了你们对面楼的三楼,一直都在监视你们。”
“这个家里是黑白的,他也是怕弄些好看颜色会想起你。不是不想想起,是他一直对自己强调叶夏案,他一直让自己把那件事记得很深,别的事情他觉得没资格去想。”
“你肯定不知道,其实当年你住院的时候,他不是没去。”
“他去过,他一直在那儿。”钟糖说,“他做完手术,昏了三四天以后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你怎么样。”
“你们在一个医院,他醒过来没几个小时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去看你了,但他没有进去。”
“他一直没进去,但他一直在你病房门口。你清创的时候他在外面听,半夜的时候他在门口开条门缝偷偷看你,但怎么都不肯进去。”
“我还记得,你清创的时候,他总坐在门口。”钟糖缓缓道,“他低头抓着脸,两只手都发抖。我说你不行就回去吧,他又不肯走,听得都把自己的脸抓花了也不肯走。”
钟糖说完这些,就沉默了下来。
陈述厌也没说话。
空气里很安静,只有外面的风在一阵阵呼啸。
两个人互相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你们两个的事情,你们两个自己清楚,我也没什么资格说,毕竟你们自己比我清楚。”
陈述厌没吭声。
他看着钟糖,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睛,就那样沉默着不发一言,呼吸在轻轻发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往前倾了倾身,伸手捂住脸,将这口气在手掌里慢慢呼了出来。
沉默了很久后,陈述厌开口询问:“他……能好吗?”
钟糖说:“只要他跟自己和解。”
“原谅自己,跨过这个坎,淡忘它。要想痊愈,只有这一条路。”
第三十二章 三十一话“……鸢尾花。”……
陈述厌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早上的时候,徐凉云会问他“我该不该治好”。
那并不是他在犹豫要不要打扰陈述厌。
徐凉云只是始终没办法原谅他自己。他没办法和自己和解,那一幕幕鲜血淋漓始终在他脑海里,它挥之不去,徐凉云也不允许自己将它挥去。
这么多年了,每当药物和时间将这一幕慢慢埋上土,想要将它埋葬的时候,徐凉云就会自己断绝掉药物,亲手把它再挖出来,把心口上结痂了的伤撕开,让淋漓的鲜血再一次喷涌。
他不允许自己忘。
他不放过自己。
陈述厌身子前倾,捂住脸,呼吸颤抖。
他一直深深痛恨的当年对他绝情非常的徐凉云,居然是一直都在那里的——他他妈的居然是一直都在的,他在外面一直哭,一直恨自己。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陈述厌连连喃喃着问,可谁也回答不了他。
陈述厌自己对这件事也有心理阴影。他越想这些,就越是能想起当年被按在电椅上的一幕幕,甚至都想起了当年那空气里蔓延的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他似乎又闻到了。
他双手发抖,忍不住也手上用了些力,和徐凉云一样开始抓自己的脸。
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是真的很疼。
他当年……得有多疼啊。
陈述厌心里乱得像麻,近乎难以呼吸,溺水一般喘不上来气。
他觉得自己得去找徐凉云,于是松开了手,这才发现手上湿漉漉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连视线里都是模糊一片。
他完全没发觉到自己哭了。
陈述厌怔了一下,然后连忙抹了两下脸,把脸上的眼泪擦抹干净,吸了两口气。
他手忙脚乱地抹完脸上的泪痕,又抬头对钟糖说:“那我去卧室了,您早点睡。”
钟糖:“成,等有空给你报备一下案子进展,我先推你去卧室。”
陈述厌本来想婉拒,但他手抖得厉害,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八成也推不动轮椅,只好答应了下来:“好……麻烦您了。”
钟糖“害”了一声:“客气什么。”
钟糖说完就站起了身,推着陈述厌,把他推到了卧室门口。
“那就晚安了。”钟糖说。
“晚安。”陈述厌心不在焉。
钟糖转身离开,顺便关上了客厅的灯,整个屋子变得一片黑暗。
陈述厌伸出手,打开了卧室的门。
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徐凉云。
卧室的门渐渐打开。窗帘没有被拉上,透过外面不亮的夜光,陈述厌能隐隐约约把卧室里的情形看清楚。
徐凉云没有坐在床上,他靠着床坐在地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像是烟,但又不像。
他前倾着身,低着头,双手拢在一起,垂在身前。
在这样一片黑暗里,这消瘦身形看上去寂寥又落魄。
陈述厌被这一幕刺得当场浑身一震。只这一瞬,他就看到了这五年里的徐凉云。
他一直在这样的一片黑暗里,独自一人面对梦魇。
徐凉云听到动静,慢慢抬起了头。
陈述厌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知道那是个什么眼神。
他站在门口,慢慢把门向后推开。
他伸手,想自力更生地把轮椅往里推,但他手抖得厉害,一点儿都推不动,怎么都动不了。
轮椅甚至吱呀一声,往后退了几寸。
陈述厌突然在这一瞬崩溃了。他无法自抑地哽咽了一声,然后往前一扑,直接从轮椅上扑了下来。
徐凉云吓了一跳,赶紧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起身去接他。
陈述厌往他那边爬,他腿还动不了,就那么靠着上半身艰难地往前挪。
他也没挪几步,徐凉云很快就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