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尾蛇镇|Rattlesnake 第2章

作者:Kim Fielding 标签: 海外耽美 推理悬疑

“没去过。”汤姆说。

“嗯,要是恰好到了那一带,顺道看看也还行。”他想起了内布拉斯加的夏天,闷热。他想起了那片如天空般无边无际的平原,还有在夜色中飞舞的点点萤火。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垫的弹簧已经老化了。“他们那儿什么车都有,连马车年代的老古董都有。其中还有辆蒸汽汽车,有些老款福特比我开的这破玩意儿还有年头……简直是古今大全。不过我还见过规模更大的汽车收藏。我在密苏里的一个农场干过几个礼拜,帮他们建新围栏。农场的主人有几个巨型谷仓,里头满满当当全是车,得有几百辆。估计他对汽车拍卖上瘾。他一辆也不开,那些车全积了灰,净是蜘蛛、虫子、老鼠。但他还买个不停。”

他的乘客没吭声,连咳嗽都停了。吉米吞了几口咖啡。咖啡凉了,像苦涩的泥浆。“有一次我坐灰狗巴士去……妈的,想不起来去哪儿了。

不过我记得当时在下雨,窗户都蒙上了一层水幕,根本看不见外头。车上有位女士,很年轻,还是个女孩儿呢。

她的座位跟我隔了几排。我上车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儿了,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看起来吓坏了,就跟我要对她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样。”常有人对吉米露出那样的表情。他称不上是巨汉,但他的体格足以承担一些重体力活,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面相颇为粗犷。通常他不介意旁人流露出些许畏惧——这表示他们不大可能来找茬。但也有某些时候,这会让他感到悲凉而孤独。比如那天,在那辆灰狗巴士上。

“我们就在那辆大巴上一路晃着,等着到站下车。车上没几个人。那女孩儿怪叫了一声——就像是捂着嘴惨叫那种。我起身问她怎么了,她抬头看着我,眼睛瞪得老大——我还从来没见过谁能把眼睛瞪那么大。她说,‘我要生了。’乖乖,可不是嘛。司机停了车,打了急救电话。可那小家伙是个急性子,他选了那辆灰狗巴士当他的第一个落脚点。司机,我,还有个大兵,给他搭了把手。他见到的头一批人类里,就有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也快二十了吧。那年我也就二十出头。

“那小家伙挨个把我们看了一遍,小眼神儿可震惊了,他那大嗓门儿能把死人给闹活了。我知道,刚生下来的小孩儿哭得越响越好。可我还是总想着,那孩子长大以后有没有对他那‘生’不由己的人生灰心丧气过呢。”

车里静悄悄的。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一刻钟,汤姆清了清嗓子。“你在别处还有什么人吗?亲人?”

问题简单,答案复杂。吉米说:“算没有吧。”

“我也是。没了。虽说有过。你多大?”

为了回答准确,吉米在脑子里算了算。“上个月满四十三了。”他没庆祝——没人陪他庆祝。妈的!他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听到别人对他说“生日快乐”是什么时候,他许多年没跟人走得那么近了。

“那还来得及。”

“来得及?”

汤姆猛咳了一阵才回答。“听我一句,吉米。哪天你要是变成我这样的老不死,可没后悔药吃。是时候了。你得想办法拉自己一把。趁着还有机会,赶紧。”

吉米的胸口一阵刺痛,但他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我挺好,只是漂惯了。受不了老在一个地方待着,不走不行。没觉着这样不对劲。”

汤姆哼了一声。“只要你开心,是没啥不对劲的。你开心吗?”

吉米没有回答。

又走了几英里,汤姆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他摩挲着那张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吉米用余光看见他把它展开,尽管车里很暗看不清字,他仍对着那张纸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汤姆又把它折好,塞了回去。

“我有过一个儿子。”汤姆的声音很轻。“还住在响尾蛇镇的时候。我爱那孩子。但我恐怕更爱酒瓶子。我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和他妈妈,再没见过。”

吉米在开车,不然他一定会紧闭双眼。他眯起眼,保持目视前方。他们正沿着一个缓坡开向特哈查比山口。“他今年多大?”吉米喉咙发紧。

“不知道。”汤姆又咳了一会儿。“成年了。”

“那你现在去响尾蛇镇干嘛?”

“害病了。我觉得就是因为心里揣着对他的亏欠吧,跟长癌似的,一天比一天厉害。我给他写了封信,本来想寄给他,但是没有地址。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镇上,也可能早搬走了。可我没法把这破信给扔了。试过,扔不下手。我就打定主意自己把信送到。要是他还在那儿的话。”

希望如同鸩酒。吉米心想。初生的希望,灿若晨星,甜如蜜糖;但日渐消磨,遥遥无望,于是腐坏变质,暗生剧毒。所以他从不放任希望萌生。

“祝你找到他。”吉米说。

汤姆叹息着答道:“嗯,就算他恨透了我,我还是盼着见他。他吼我,骂我,都没关系。我就是想见他一面。”他调整了座椅靠背——吉米惊讶于那玩意儿居然还能往后倒——闭上了眼。

吉米又吞了一大口咖啡。

* * *

跑上坡路时,福特的响动变得更大了。它咣里咣当地抱怨着,让人心惊肉跳。吉米放轻油门,希望接下来的下坡路能让它心情好转。但并没有。它滑下山坡进入农田,穿过举城沉睡的贝克斯菲尔德,向北开往99号高速路,嗓门儿越来越大。

吉米一般不为车操心——坏了拉倒。他之前的车都是这样就扔了。他可以在路边拦顺风车,要不就留在当地打工,直到攒出一张车票的钱,或者再买另一辆破车。就算车坏在凌晨也无所谓,这一带不算太冷,来来往往的大卡车也多得是。可这次他有目的地,还有一位乘客。他真心想把汤姆送到响尾蛇镇去。

他继续往前开。右侧的天空开始泛白,虽然太阳尚未从内华达山脉的另一侧升起。这破车的噪音活像一场蹩脚的音乐会,吉米心想。打击乐太抢戏,吉他手们在为曲目争个不休。他在脑子里编着歌词,免得不留神睡过去。还能咋整,倒霉透顶,这破车就这么任性。前路漫漫,心有不甘,九十九号公路我他妈还没走完。好吧,那啥,他可没说他是个音乐家。

虽然车头的噪声和他脑子里的杂音吵成一片,吉米还是开始眼皮打架。到响尾蛇镇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路程。车倒是问题不大,但他好像扛不住了。他得睡一会儿。车行至弗雷斯诺南郊,一个休息区出现在前方。他松了口气,满怀庆幸地下了高速。“我得打个盹儿。半个钟头就行。”

汤姆没吭声。

停车场的一头聚着几辆卡车,厕所旁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除此之外空荡荡的。高处的探照灯被关掉了,晨曦昏暗朦胧。吉米在一个远离其他车的位置停下,熄了火。福特又嚷嚷了几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这才消停。

他还没来得及舒展筋骨,膀胱就开始蠢蠢欲动,提醒他这一路吞了多少咖啡。“妈的。我马上回来。”他对汤姆说。汤姆仍然没醒。吉米拔出车钥匙,转身使劲戳了汤姆一下。“我去去就回。”他稍微提高了音量。

就在这时,吉米意识到,汤姆并不是在睡觉。

“操!”他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摸索着门把手。门开了,他连滚带爬地下了车。他站在那儿,重重地喘息着,望着他的乘客。

汤姆看上去跟活着的时候差不多。他合着眼,嘴微微张开,皮肤蒙上了一层蜡白色。但他脸上没有痛苦的迹象,即使他在死去的瞬间发出了什么声音,想必也很微弱,完全被车的噪音给盖住了。

虽然吉米只目睹过一个人的降生,但他见过好几个刚刚死去的人。吸毒过量。意外事故。有一次,他看见高速公路旁有一群条子围着一具孤零零的尸体。尸体盖着毯子,但赤裸的双脚仍露在外面。某个闷热的夏季,在一个忘了名字的南方小镇,他在一片墓地当了几个月管理员——剪剪草坪,修修树枝,捡走枯萎的花。那段时间他并没有见到什么死人,只见到了他们的棺材和刚刚填土的坟墓。但不管怎么说,死亡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只是头一回发生在他的副驾驶座上。

他迅速镇定下来,开始考虑该怎么办。第一个念头是接着上路,直接开到响尾蛇镇,找到汤姆的儿子,把遗体交给他。但是,吉米可不乐意带着一个死人上路。而且,要是中途被条子拦下来,怕是百口莫辩。何况他的车还可能会步汤姆后尘,彻底咽气。

他可以把尸体随便找地方扔掉,然后溜之大吉。但这太不厚道了,而且可怜的汤姆也不该被当成一包垃圾对待。再说,如今的世界就像《1984》里描写的那样,指不定哪儿就藏着监控摄像头,他同样难逃干系。

他终于决定,立刻报警才是上策。没错,他还是得费一番口舌——这是躲不过的——但不会显得太可疑。

妈的。条子让他……浑身不得劲。

既然汤姆已经死了,还是内急的问题更为迫切。吉米一路小跑穿过停车场,钻进潮乎乎的厕所,开闸泄洪,然后洗手。他走出那间臭烘烘的小房子,开始找公用电话。他倒是找着了一部,但坏了,听筒只剩半个,悬在座机下方。

他考虑过向那辆面包车里的人求助,但还是打消了念头,转向那些大卡车。他走向离他最近的一辆,用拳头使劲砸驾驶座的门。车厢上工工整整地印着:克里特运输公司,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

没人理他,他只得继续砸。过了一会儿,卡车司机出现在窗户里,瞪着他吼了句:“干啥?”他稀疏的灰发睡得乱糟糟的,简直成了“扫把头”。要不是眼下这状况,吉米可能会觉得挺好笑。

“帮我报警!”吉米也冲着他喊。

“为啥?”

“我车里有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