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 第71章
作者:木苏里
他在成为灵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封禁神木。
所以封家的人没有说错,那片禁地最初确实是由他亲手落下的。
那天他站在落花台上,像从前一样抱着胳膊斜倚着枝干,垂眸看着山道上凡人络绎往来。
他听见那些伙计、堂倌拖着调子高声吆喝,一个字能转好几个音,像市井间的小曲。
那些热腾腾的烟火气上升弥漫,成了山间白茫茫的雾岚。
他一直看着,那株参天巨树安静地立在他身后,就像一道高高的影子。
直到雾岚萦绕群山,再看不清山道。他终于咕哝道:“这人间热闹是好看,可惜了……”
可惜以后不能常看了。
他转过身,仰头看着神木如云的树冠。他站在散落满山的落英里,能感知到神木不断地绽开新花,又不断地枯萎飘零。
每一枝、每一朵,每一场生死,他都能感知到,所以才会生出几分遗憾来。
他折了一根长枝就地画牢,将神木与那座供奉的庙宇一并划进去,然后一道一道地落下阵来。
风霜雷火,刀剑兵戈。
每落下一道阵,神木便会震颤一会儿,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大锁链捆缚在枝干上。它从枝桠开始泛起灰白——那是枯萎之相。
而神木每受一次创,每多一道锁链,乌行雪都能感知到,就像他能感知花开花落一样。神木枯萎时,他也同样有所反应……
这种反应落在人身上,叫做五感皆衰。
他看不清,听不见,感知不到,就像置身于无边孤寂中。
那一场封禁耗了很久,比他以为的还要久。因为封禁之时,只要神木显出枯萎之相,遍地的白玉精便会覆裹上树干。
每到那时,乌行雪便会稍稍恢复一些,依稀能看清那抹净白的玉色。而他总能在那片玉色之中,隐约听见那个少年将军的声音,很模糊的一句话——
问他:“很疼么?”
乌行雪听着,但闭口不答。
因为他心里知道,那其实不是听见的,而是因为看见白玉精恍然想起的,是多年以前那位少年将军在树下问过的话。
一道旧时语,却莫名成了那片无边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存在。
他反反复复听到了很多回,到后来不知哪一次,对方的声音又响起来:“很疼?”
他默然良久,终于还是应了一句:“还行,比天劫差得远了,虫脚挠一挠罢了。”
毕竟五感衰退,真正的痛是感知不到的,他只是下意识的不舒服,是一种幻象。
等他落下最后一道禁制,真正将神木隐去,已是第三天。
神木尽枯时,白玉精已经裹满了枝干,甚至裹到了乌行雪手中折下的长枝上。
可惜,乌行雪并未看到这一幕。
***
封禁落成之后,乌行雪和神木之间的血脉牵系便彻底断了,他不再与神木同感同知,但封禁对他的影响却还有残留——
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处于五感皆丧的状态中。
他是仙都最早的仙。
因为自神木化出,感知过生死轮回,承天之灵,所以被封为灵王。
又因为曾经在落花台上俯瞰过百年人间,所以他喜欢人语纷杂的地方,天性偏爱热闹。
偏爱热闹的灵王在黑茫茫的寂静中孤坐了三年,整整三场四季。
五感恢复的那天,恰逢人间三月,杏花大开,暄和暖意随着云气漫上仙都。
乌行雪睁眼时,看见花瓣斜落,在窗台边积了一小片,心情忽然便好了。
他瞄了一眼空空的门额,心中一动,想给这地方提个名字。但窗边春光正好,他支着腿靠着,懒叽叽的不想下榻。
他在屋里扫视一圈,想找个趁手的东西,结果在榻边看见一根长枝。
那是他给神木划地时顺手折的,他倒是记得。但那长枝已经变了模样,上面裹着一层冷白玉色。
乌行雪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哑然失笑,拿了起来。
那玉色长枝在他手中挽了一道漂亮的弧,化作了灵光流动的长剑。
……
那日,途经的仙使都看见了那一幕。
玉瑶宫窗棂宽大,飘着雾一样的纱帘。灵王踏着窗台边积成片的落花,抬帘而出,飞身至檐上。
他稳稳落在檐角,手里长剑一转,笑意盈盈地在瑶宫门额上刻下三个字——
坐春风。
他收剑时,正好有一缕春风扫起窗边落花,扑了他满身。
后来仙使们再提及,都说那是惊鸿一瞥。
***
灵王静坐的那三年里,仙都已然有了欣荣之相。天道化生出灵台,人间修士陆续飞升,灵台十二仙当时已有五仙在位。
曾经对着神木的祈愿与供奉随着神木被封慢慢消散,如今落到了灵台众仙身上。
灵台众仙执掌不同、各司其职。而那些纷杂的祈愿一旦分散开,竟然显出了几分井井有条的意思来。
但那仅止于灵台众仙,对于乌行雪而言,这世间从未井井有条过。
后来仙都的人总会好奇——天宿掌刑赦,其他众仙也各有其职,赐福人间。唯独灵王,始终无人知晓他执掌的是何事。
曾经有人好奇难耐,又有几分倾慕之意,试着悄悄跟随灵王下人间。想看看他不在仙都时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但他们从来都一无所获,因为每次跟到人间,他们总会眼睁睁地看着灵王忽然消失,毫无痕迹也毫无征兆。
那并非常用的隐匿之术。同身为仙,倘若用了隐匿术,他们多少能看出来。但除了隐匿术,他们又想不出别的答案。
那始终是个迷,也注定是个迷。
因为天诏总是直接落到灵王手里,而天机从来都不可泄露。所以真正知晓答案的,只能是灵王自己。
只有乌行雪自己清楚,他每次接了天诏下人间,究竟是去做什么……
他是去斩断那些线的。
那些妄图“重头来过”的人强行将一切拉回从前、改天换命,以至于错乱横生,就像一道长枝忽然分出数道细桠,还相互交错。
致使不该死的人死去,不该活的人活着,生死无序,时岁颠倒。
而灵王就是去斩断旁枝的人。
他将无序的生死归位,颠倒的时序拨正。拉回不该死的,杀了不该活的。
天上众仙芸芸,多是悲悯温和之相,所做之事不是赐福便是庇护。即便天宿,剑下所斩所降也皆为邪魔。
唯独灵王杀过人。
第54章 童子
仙都的人都说灵王爱笑。
他笑起来有时很浅, 懒懒散散就挂在眼尾,显得眸色如星。还有些时候则明亮又恣意。确实很合他那个住处的名字。
他在仙都地位特殊,却没有半点儿高高在上的架子。谁同他搭话, 他都不显生疏, 常逗弄人也常开玩笑, 有时揶揄有时狡黠。
这本该是个极容易亲近的性子,但很奇怪, 哪怕是后来那些心怀倾慕的人,也不那么敢亲近他。
或许是因为他所执掌之事不为人知,那种神秘感平添了距离。
仙都众仙的玉瑶宫里都有仙使和童子, 跟前跟后打点日常。而灵王依然是那个例外。
他明明喜欢热闹, 但偌大的坐春风最初既没有仙使、也没有仙童。
仙都有个专管神仙日常琐事的地方, 叫做礼阁。
那时候负责礼阁的仙官是两位, 一位女仙叫做梦姑,是个仙都出了名的暴脾气,一言不合便拂尘一扫请人有多远滚多远。
另一位做叫做桑奉, 生得高大俊朗,眉眼如鹰,却极爱操心。或许飞升之前习惯了照顾人, 到了仙都依然难改本性,热衷于给人当兄长、当管家、当爹。
那次就是桑奉实在看不下去了, 在坐春风蹲守了七天七夜,终于蹲到了从人间归来的灵王。
上来就行了个大礼,给灵王吓了一跳。
“哎?这么大礼我可要不起。”灵王侧身让过, 顺手捉了桑奉自己的小童子挡在身前, 接了那礼。
小童子:“……”
桑奉:“……”
“你有话好好说,别弯腰。”灵王一手搭着小童子的头顶, 戴着他常戴的面具。嗓音闷在面具后面,有些模糊不清。
“这……”桑奉看着那镂着银丝的面具,有些迟疑。因为戴着面具的灵王总是更神秘一些,哪怕他正开着玩笑。
灵王似有所觉,抬手将面具摘了一半。
桑奉瞬间放松下来。他把小童子拎回来,苦口婆心地冲灵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人啊,你就要几个仙使和童子吧。”
灵王笑得唇角弯弯又收回来,道:“不要。”
桑奉:“……”
“这算是日常琐事,归我们管。礼阁早早就给你备了几个,在那杵了好久了,你就要一要吧。”
灵王脾气好,却并不容易说服:“上回便说过不要了,我也不是日日都在坐春风呆着,要那么多仙使和童子做什么?”
桑奉:“众仙都有,就剩大人这里空空荡荡,我看着着急。”
乌行雪自己不是操心的性子,并不能理解为何他宫府空着,别人要着急。
他笑着回了一句:“真的众仙都有?就没一个不想要的?我不信。”
桑奉:“……”
过了片刻,桑奉不甘不愿地承认道:“行吧,天宿那边也不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