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 第80章
作者:木苏里
它们再难锁住冷石地面,那些厚重的石块在风中寸寸断裂,转眼就成了齑粉。
下一刻,就见萧复暄长剑一划,金光扫过所有锁链。
法器同修行者从来都是灵神相系的,锁链断裂的瞬间,封家家主再难自控,长啸出声。
他浑身的经脉都浮于皮肤,看起来狰狞可怖。但他还在不断甩出新的锁链——
每断一根,他就补上一根。
断十根,他便补上十根。
……
断裂声和锁扣声层层相叠,但最终还是他先败下阵来。
他身上凸起的脉络不知从何处裂开了口子,血液汩汩下流,顺着手臂再到手指,染得锁链通红一片。
第一道锁链没有续上的时候,他力道一空,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眨眼之间,一边的锁链就全被截断。
家主猛地脱了一边力,在狂风中半跪于地。
下一瞬,另一边也全然截断。
就听一声轰然巨响,莹白锁链悉数碎裂,跟着冷石地面一块儿塌陷下去。露出了高塔地底下的东西。
乌行雪先是看到了两口棺木,摆在巨大的阵中,四周全围着蜡烛。
接着,他听见了数以万计的尖啸和凄厉叫声……
他上一回听见这样的声音,还是在坟冢无数的京观。
这里不仅声音像,气味也像。
就好像有人把京观数以万计的亡人引到了这里,封在塔下,一边养着这两口棺木,一边炼就换命禁术。
正常来说,如此冲天的凶煞阴气,方圆百里的人都能感知到。
然而这座高塔椽梁里嵌着神木碎枝,神木之力刚巧能盖住这些凶煞阴气。与此同时,这些凶煞阴气又刚好能掩住神木碎枝的气息。
倒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辅相成了。
乌行雪沉了脸。
怪不得这里的神木气息让他又熟悉又陌生,还沾染着几分邪祟感,都是拜这地底下封着的东西所赐。
“棺木里的人是谁?”乌行雪沉声问。
封家家主满手是血,攥着碎掉的莹白锁链,跪在塌陷的碎石间,怔怔看着那两口棺木,片刻之后哑声笑起来。
良久之后,他答道:“那是我一儿一女。”
儿女?
乌行雪皱起眉,下意识朝封徽铭望了一眼。
封徽铭攥着剑柄,也脱力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是轻颤的。
如此看来,所谓的换命,就是拿封徽铭换他死去的儿女了。
封家家主眼里只有棺木。
他一边汩汩流血,一边轻声说:“……我儿君子端方,豁达温和,甚至身子骨略薄了一些。我那爱女略小两岁,天资聪颖,根骨奇佳,脾性如钢……”
那双儿女很小的时候,他就想着,倘若以后他们长大成人。他这家主之位,可传给根骨好的女儿。儿子呢,就做个辅位长老,管管丹药和医堂。
兄妹俩能撑住封家的门面,成一段佳话。
可惜啊……
这双儿女尚未成人就都故去了,同一天,同一死状,之前也同样毫无征兆。别人不知兄妹俩死于何故,纷纷惋惜哀叹,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冲他说“节哀”。
但他作为亲父,自己心里却清清楚楚……
当初他年少时候曾误中邪术,本来是要死的,却被强救了回来。救他的法子不算光明,他也知道往后必定会付出一些代价。
但他没有想过,代价会落在儿女身上。
他曾经一万次嗤嘲:他们封家斩除邪祟,凭何会遭此报应?
真是……不讲道理。
所以他不服。
他找尽办法,想要跟命挣个高低,想把那双他极其喜爱的儿女从棺木里拉回来,想他们重活于世、光耀门楣。
他最终找到了一种换命禁术,说难很难,说简单却也十分简单。
就是需要亡人魂,也需要活人命。
以亡人铺就禁术,再找个活人以命换命。
一个两个亡人根本不够,他需要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亡人,才能铺一条换命的路。所以,他把手伸向了有着巨大坟冢、埋着不知多少亡魂的京观。
但他没想到,京观那里来了个散修,就地筑了高塔,日日夜夜逡巡守护。那散修在那多守一日,他便耽搁一日。
他便稍稍动了些手脚。
于是不久之后……散修走火入魔,堕入邪道,那座高塔成了藏污纳垢之处。
他是杀是封,就都师出有名了。
第59章 虚情
封家家主一直在说着他那双儿女如何如何好, 如何如何可惜,张口闭口皆是深情。
封徽铭攥着剑,沉默地听了很久, 终于有了动静。
他从手指开始抖, 连带着整个人都在颤, 杵在地上的剑也咯咯作响。就像平湖落石,涟漪越扩越大……
宁怀衫离他最近, 第一个注意到。起初还以为是受了伤,痛的。后来才发现,封徽铭是在笑。
那笑里半是嘲讽、半是愤恨, 还带着一抹难以形容的疯意, 听得宁怀衫毛骨悚然。
“我儿、我儿、我儿……满口我儿。”封徽铭头也没抬, 就那么一下一下点着, 哑声重复着家主的话,然后又带着笑嘶声道:“我当年究竟有多傻、多蠢!才会听你叫几声‘我儿’,就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了?”
他笑了好久, 笑得都呛住了,又道:“我居然以为这两个字多么难得,多么真情切意, 叫上几回,就是当真把我看做自己人了, 我可真是……”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两眼通红, 隔着猩红灯火看向封家家主, 轻声道:“我可真是个绝好的苗子,你不是常同我说这话么。我以前不明白, 现在简直不能更明白了……”
“我真是个绝好的苗子啊,被几声‘我儿’骗得团团转,这么蠢的人上哪儿找?你当初收留我的时候,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否则就不会说出“八岁是正好的年纪”这句话了。
他被封家家主领进门时正好八岁,明一些事理了。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破人亡,无依无靠,本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托家主的福,他从此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他有家了。
从今往后他所获得的一切都要多谢这个人,弟子堂的先生说:人要知恩图报。
他记这句话记了好多年。
他知道自己并非封家真正的血脉,一切优待都并非理所当然,而是得用刻苦、听话、替封家长脸……这些去换。
都说家主不苟言笑,不是慈父,总是十分严厉。让他笑一下难如登天,从他口中听一句夸奖也十分不易。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日所求就是家主冲他点一下头,说一句“尚可”。
他比所有弟子都用功,磨坏的练功服和剑石比所有人都多,又花了七八年,终于有一天,家主冲他笑了一下,说:“我儿是个好苗子。”
一声“我儿”,让他有了“父慈子孝”的错觉。
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一片赤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巴巴地捧给封家,只要派得上用场就行。他甚至同封殊兰说:“就是哪日让我豁出命去,都在所不辞。”
结果封殊兰泼了他一盆冷水,说:“我们同一众弟子其实并无区别。”
就是从那时起吧,他和封殊兰这个“妹妹”便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他在一声又一声“我儿”里迷了心窍,一度觉得自己虽是养子,却与亲子无异。觉得自己今后是要接下家主大任的,否则家主怎么会把那么多封家的往事、机缘说给他听?甚至还带他进了无人能进的秘地。
他在这“迷魂阵”里自欺欺人了近百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上逸散出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死气。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斩杀邪魔时不注意,中招而不自知。
最蠢的是,他同家主说了……
就像一个寻常儿子在外受了伤,顺嘴同父亲提了一句似的,他居然同家主说了这件事。
封徽铭永远记得那一日——家主忧色深重,立即叫了医堂长老过来,亲自看着长老给他查。之后又带他去了秘地,让他借助神木之力调养。
而他当时感动极了……
“我当年居然感动得手足无措,你知道吗!”封徽铭猛地一拍地面,瞬间到了封家家主面前,剑尖在冷石中拖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家主眉心一跳,断裂的锁链猛地扬起来,每个断口都化作尖刃,直朝封徽铭捣去!
封徽铭也炸起一身剑气,每一道白芒都与尖刃死死相抵。
一瞬间,飞星四溅。
封徽铭就像根本不怕那些尖刃一般,又朝前压了一点,满眼通红咬牙道:“我当初恨不得要把心肺都掏给你!你知道吗——父亲?”
家主听到“父亲”两字,攥着锁链的手指动了一下。但也只是动了一下而已,力道丝毫没松。
“我当初有多感动,后来发现问题的时候就有多寒心。”封徽铭又往前进了一寸,手指在气劲震动下溢出了血,但他丝毫注意不到,“你尝过那种滋味么?就像剥光了站在雪原上,比死都难受呢……”
家主终于神情空茫片刻,又深深拧起眉道:“你知道?你……知道?”
封徽铭又缓慢笑起来,那笑里满是自嘲,带着几分狼狈悲哀:“……是啊,每来一次这座高塔,借着神木之力调养一番,那股死气就暂时盖住了。但时间久了,傻子都能意识到不对劲吧?你又何必如此惊讶。”
“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当真就蠢得不可救药?连这点端倪都发现不了?”
家主嘴唇微动。
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就连乌行雪他们都皱起了眉。
从先前封徽铭的反应来看,他确实知道自己身上有死气,但他们以为他只是觉察到了古怪,或是隐约有所怀疑。
可现在听他这么说,就好像……他不仅觉察到了自己身上的死气,还知晓换命阵法的存在。
宁怀衫看着封徽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你何苦?疯了吗?”
封徽铭嘶声道:“我何苦?我也想知道我何苦!我明明可以反杀!”
封徽铭冲着家主道:“我可以反杀的你知道吗?!我在脑中谋划过很多很多次,我想象过很多回,只要其中任何一回!只要任何一回我狠下心,就可以让你死在我前面,可以用一百种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拷问你、逼迫你,让你亲口告诉我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