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第11章

作者:顾七年 标签: 玄幻灵异

  她又笑了,除了眼角微红,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姜无宁的错觉。

  正室笑道:“吾儿,你是对的。娘本不该阻你,男儿又何妨?情够真便胜却人间无数。”

  “为娘已经托了人去镇上请大夫,相信不久后,此事就能过去。”

  “到时候,你便也可收拾收拾,去找他吧。”

  正室说完,厢房内有一刹那的安静。

  好一会,才听得姜无宁应了声:“好。”

  —

  看到这,祝妖似乎预料到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果真,正室请的大夫没来,姜老太爷也倒在了病床之上,且病得来势汹汹,一度处在生死之间。

  姜无宁想探望姜老太爷,却被正室告知姜老太爷不愿见他。

  姜老太爷,不愿见他……

  他终是让姜老太爷失望了。

  姜无宁在姜老太爷房门前守了一夜,听到屋内兵荒马乱的动静和时不时传来的哭声。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他面对着列祖列宗,身后哭声寸寸断肠,却不敢让自己转身看一眼。

  他没能熬过这场瘟疫过去,没能等到去找祝清月的时候。

  姜宅外依旧围了村民。

  姜无宁从紧闭的姜家大宅中走了出来。

  此刻的姜大公子已不是他们印象中的模样,他的眼底青黑,神色疲倦,那双始终没有波澜的眼亦变得麻木。

  他像是挣扎了许久的人终于掐灭了自己最后一丝的希望,在众人的注视下接受了现实。

  他们听到姜无宁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发出了声音:“我愿意代替祝清月接受献祭。”

第十一章

  这一段属于姜无宁的记忆灌入到祝妖的脑海中,连同每一回都会浮现在梦里的那些只言片语串在了一起。

  他看到了,姜无宁与他不欢而散的那一夜,在房中压抑的哭声,以及压抑的哭声之后,独坐在窗前,彻夜不息的烛火。

  哪怕是得到了姜无宁的记忆,祝妖也只是个局外人,以旁人的身份观看这一切。他看到姜无宁对着他的画像,跳动的烛火印在他漆黑的双目中,落下明灭的两点。

  子时有人敲了门。

  “公子,请问有何吩咐?”

  姜无宁回神,沉声道:“你进来,我有事吩咐你。”

  穿着青衣的小厮推开门走了进来,向姜无宁行了个礼:“公子请说。”

  姜无宁道:“两日后,我备好马车,你替我送一个人出村子。”

  小厮刹那间明白要送的那个人是谁,失声道:“可是公子,老爷那......”

  姜无宁打断他:“按我的吩咐送人出村即可,事后我会给你一大笔钱。”

  小厮久久不能言语。他自然也是听说了姜无宁和祝清月之间发生的事情,那些人都道,姜无宁是被祝清月使了妖法,摄了心魂,只要姜无宁认清了祝清月的本性,便会幡然悔悟。

  可现在看来,姜大公子着实没有多悔悟的样子。

  他不由地问:“公子当真不恨他么?”

  姜无宁留给小厮的是一个侧影,他的目光良久地望向窗棂外,院内种了芭蕉,下雨时,祝清月总喜欢坐在游廊前,听雨打芭蕉的潇潇声。

  祝清月分明不喜欢雨,被雨珠溅湿了一点衣角都会冲他嘀咕着抱怨,却总愿意在雨中等他回来,听一夜雨声。

  夜深人静,院内传来铜壶滴漏的声音。

  静默的时间实在太久,久到小厮以为姜无宁根本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时,听到他淡淡道:“恨什么?恨他不喜欢么?”说到这,姜无宁敛目,“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我总是相信,他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姜无宁声音愈发低了:“他其实很爱我,爱到死。”

  小厮震撼。

  姜无宁竟然从来都未曾怀疑过祝清月。

  又或者,是即便事实如此,他也依旧执迷不语,试图以凡人之躯,去赌纸人的一颗心。

  送给祝清月的食物中掺了迷药,祝清月不多时便昏了过去。

  昏迷之中,姜无宁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柴房,木制的大门紧闭。

  狭小的房间内,他们曾在其中纠缠,在许多地方都留下了痕迹。

  现下,这个扬言骗了他的人,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显出平日未曾有过的乖顺。

  姜无宁抚摸他的脸,为他换上了红艳的嫁衣。

  这红色衬得祝清月肤色雪白,如笔沾了颜彩描画出来的五官更是浓丽妖异。

  姜无宁来之前喝了酒,明明酒劲不大,冷风吹得人也清醒,此刻却像是醉了。

  他从身后拥住了祝妖,无人看得见他泛红的双眼。

  沾了酒液的袖口袭来清浅的果酒甜香。

  姜无宁低声对祝妖说话,说了很多,语无伦次,混乱到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眼尾愈红,姜无宁说不下去了,过了好久,才像是眷恋般地,呢喃道:“你穿这身,很好看。”

  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

  “祝清月,你当真喜欢过他么?”

  将祝妖拉回现实的,是村长带着讽意和恶意的询问。

  明明问的是百年前的祝清月,祝妖却觉得这声质问,穿过了百年的时光,刺进了祝妖的心里。

  祝妖有一瞬间的茫然,仿佛自己也被这个问题扰住了。

  时间却不容许他思考更多。

  阵法已经启动,祝妖本以为姜无宁要将他丢进去了,认命地放弃了挣扎,就当和姜无宁一命还一命了。

  不曾想紧急关头,双目泣血的姜无宁倏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眸里癫狂的情绪散尽,只剩下某些难以言明的东西,沉得让祝妖在恍惚间以为看到了百年前的姜无宁。

  不知为何,一股恐慌本能地攫住了祝妖,他下意识地就拽住了姜无宁的手。

  鬼王冰凉的手指只在他的掌心停留一瞬,就毅然地推开了祝妖,转身跳进了阵法中央。

  “姜无宁!”

  数不清的怨魂厉鬼朝姜无宁扑咬而来,每一口都犹如实质,咬在了姜无宁的神魂之上。

  衣服被撕裂,姣好的皮肉露出了数个口子。

  “成了,成了!”

  村长神色惊喜,再顾不得一旁的祝妖,近乎贪婪地盯着阵法。

  祝妖望着自己空空的手心,身体先于意识发出本能的反应,仅随在姜无宁其后,抱住了他。

  在那一瞬,祝妖感受到了和姜无宁同等的压力,怨气涌入身体当中,脑海里也响起了尖锐的哭嚎,那是数以百人被献祭的哀鸣,是他们死时的不甘,被困住不得轮回的怨恨,通通都在此刻爆发了,像一根根细密的针,密不透风地包围,针针扎进祝妖的识海。

  祝妖头痛欲裂,意识昏昏沉沉,仍是没有松开紧抱住姜无宁的手。

  在他微弱的记忆里,这一幕似曾相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祝妖以为自己已经要凉了,脑海中偶尔闪过一些片段,都像是死前的走马灯。

  祝妖在走马灯前晃着,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走过他那短暂的一生。

  —

  祝妖原是祝清月家中一只被搁置的纸人。

  初始,他没有五官,没有容貌,被丢在角落里,目睹着祝清月所遭受不公的一切。

  直待祝清月临死之前的那个中秋之夜,冷白又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

  祝清月拖着自己的病体,取出笔,坐在窗前描画着什么。

  伫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通身画满了邪恶诅咒的纸人。

  因久病缠身,他的眼窝深陷,脸色惨白,颧骨凸起。

  祝清月一笔一笔,纤细的墨笔沾着彩色的颜彩,勾眉描唇,挑出狭长的双目,未曾点睛。

  片刻,他咬破指尖,嫣红的鲜血顺着笔尖滴落,人的影子在地上晃动。祝清月颤抖着手,以自己的血,为纸人画上了一双眼睛。

  纸人画眼不点睛。

  从此,祝妖有了自己的意识,携着祝清月对祝家的怨恨,携着祝清月对长宁村的诅咒,来到了这个世上。

  纸人无心,不是村长的空口之谈,姜无宁最开始与他在长阴湖的相遇,是祝妖的有意为之。

  他薄情冷性,不信情爱,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着姜无宁慢慢沉迷,哄他双手奉上自己的心,骗他为自己同村长退婚。

  事情的进展很顺利,退婚那一日,村长家围了许多人,都以看热闹的心态,亲眼看着姜家唯一的大少爷执着一位男子的手,扬言要与他成亲。

  男子与姜家大少爷含情脉脉,那双狭长勾人的凤目中是令人难以忽视的绵绵情意。

  众人哗然,各种流言蜚语纷至沓来,霎时传到了姜家老太爷的耳中。

  后来东窗事发,姜老太爷震怒之事传遍大街小巷,将姜大少爷关了禁闭,祝妖在暗中冷笑,等待着姜无宁服软的那日。

  直待正室抛了脸面,隔着一扇木制的门,跪在雨中求他时,祝妖才恍然惊觉,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三日。

  那日真是下了好大一场雨,噼啪的雨点拍打窗棂,奏出急躁密集的乐声。

  祝妖隔着一层薄薄的雨幕看着正室在残风冷雨中纤弱的身子,雨水模糊了她的眉眼,声音也被冷风扯得松散。

  他听见正室说愿意给他花不完的银钱,愿意为他寻个好住处,只求他放过姜无宁,放过她唯一的儿子。

  祝妖在呜咽的哭声中,想起不甘咽气的祝清月,想到了他那到死都薄情的一双爹娘。

  兴许是姜无宁的坚持牵动了祝妖的一点恻隐之心,他决定如正室所愿,还姜无宁一个清静。

  是以,当夜,他来到姜无宁的房中,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纸人的真身撕裂了皮肉,真实的那张脸丑陋而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