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第140章

作者:郁都 标签: 玄幻灵异

  然而案后那位医者仰头靠在椅上,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一般,全然不曾看他。

  谢苏将手腕搁在了脉枕之上,那医者仍然没有睁眼,只是伸出右手三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指腹压住他的腕脉,才只一刻,那医者顿时睁开双眼,不敢置信一般大喊道:“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她的喊声真挚磅礴,石破天惊,吓得旁边两个天清观的弟子眼皮一跳,略微不满地看过来。

  谢苏却只是莞尔一笑。

  “小神医,别来无恙啊。”

第121章 紫陌青门(三)

  谢苏脸上笑微微的,小神医却是木楞楞地望着他,半晌才“咦”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你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谢苏道:“是长得不一样了,可你还认识我。”

  小神医嘴角一翘,整个人迸发出神气的光彩:“凡是让我切过一次的脉,我永远都记得!”

  谢苏一笑,就要将手腕抽回来,可是被小神医牢牢地按住。

  她眼睛不再看他,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

  “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你,这次你可不许走了,让我看看你这脉象……嗯,似乎……哎?真是奇了。”

  小神医睁大眼睛,犹自不敢相信:“上次见你,你还要死不活的,最多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怎么这么快就全都好了,是谁救的你?快说,快说!”

  谢苏知道她虽然古灵精怪,但在医道上着实有几分痴气,自己若是胡诌出一个人来,恐怕真要误了她,因此笑道:“你是觉得有些可惜么?”

  小神医重重地点头:“不是有些可惜,简直是万分的可惜!似你这样的脉象,千万人里也寻不出一个来,医家看了都要心痒难耐,说什么也要救你一救。我回去之后翻了许多医书,好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有用的法子,还没有找到你,你就被别人治好了。我少了一个天下间最稀奇罕有的病人,你说,你该怎么赔我!”

  她医术神妙,说起话来却很有些颠三倒四。天下哪有一个人快死了,必须等着她来救,被别人救了还要反过来赔她的道理?

  可是谢苏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连声地问道:“你说你有法子治我的伤?”

  “是啊,你身上要害之处被人钉下几枚钉子,你昏过去之后,我撩起你的衣袖就看到了,”小神医唉声叹气,“可你都已经被别人治好了,我想出来的办法还有什么用?”

  她望着谢苏忽然沉默下来,又道:“你若肯告诉我治好你的那个人是用了什么办法,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不!你还是别告诉我,我要自己猜出来,他的法子一定没有我的法子好……啊!你做什么捏得我好痛?”

  不知何时,她搭在谢苏腕上的手已经反过来被他握住。

  他手劲极大,愣忪之间自己都察觉不到用了多大力气,直到看到小神医蹙眉欲哭,这才连忙松手,歉声道:“对不住,我听到你说有法子治我的伤,一时忘形。”

  小神医也不同他计较,可怜兮兮地收回手来,凑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这才略带埋怨地看过来。

  “可你身上的伤不是已经好了?”

  谢苏轻声道:“不,我并不是被谁治好了,而是有一个人,替我承担了骨钉上的禁术。他……此刻就在观中。”

  桌案之后,小神医眨眨眼睛,霍然起身:“那还等什么,快快快,带我去见他!”

  人都走到了廊下,她这才急忙回转身子,向一位抓药的天清观弟子招呼了一声,说自己要去看一个病人,稍晚些再回来。

  谢苏领着她一路往客舍而去,听着小神医的自言自语,霎时间连心里都轻快了几分。

  他先是将朱砂骨钉上附着的禁术道出,又细细回忆骨钉楔入经脉之后,寒症每每发作时的痛苦,生怕自己有什么没告诉小神医的,耽误了她的救治之法。

  那时在白家的祠堂,小神医只是搭了他的腕脉,看出他身上有一件厉害的宝物,虽强行护住了他的性命,却也是时时刻刻在伤损他的根基。

  此刻听到谢苏道出死而复生之事,小神医却是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颇花了些时间才镇静下来,得意道:“那时我回去查看医书,心中便已经有数啦!”

  她随着谢苏踏入客舍的院落,兴冲冲道:“那骨钉本是极烈之物,不知浸染过什么,这才变得无比阴寒,因此这救治之道,也应当往寒热相冲的路数上去想……至于上面的禁术么……”

  谢苏见小神医不过给自己切了一回脉,便推断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心知她医术精妙,远非自己能比,心头不知不觉雀跃起来。

  “骨钉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我的确不知,但这骨钉是何物所制,机缘巧合之下,倒是被我知道了。”

  小神医追问道:“是什么?”

  “烛九阴的骨头。”

  小神医愣了愣,双目中神采乍现,一拍掌道:“是了,烛九阴的脂膏可以用作长明灯的灯油,那是再炽烈不过。”

  说话间谢苏已经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紧闭的木门。

  “师尊。”

  明无应嗯了一声,很是散漫:“你带谁来了?”

  这处客舍的其他房间里还住着数位长公主想要引荐给国师的修士,虽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此处毕竟不隔音,谢苏不想在院内说得太多,抬手推门,将小神医领进去了。

  明无应坐在桌边,随手斟了杯茶,抿了一口,似乎又觉得那茶味道很不怎么样,将杯子撂下了。

  他看见小神医走进来,显然也认出了她,说道:“是你。”

  小神医笑嘻嘻道:“谢仙师,我来治你的伤啦!”

  这“谢仙师”三个字叫出来,倒是谢苏先抬了抬眼。

  那时在白家,谢苏谎称自己姓宋,明无应却故意说自己姓谢,小神医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自然还是这样称呼。

  越过小神医的肩头,谢苏瞧见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心下一横,干脆将错就错。

  小神医上来就要拉明无应的手腕,他右手一拂,轻飘飘地便从小神医掌下错了过去。

  “你说要给我治伤?”

  小神医一心只有验证她那法子是否奏效,又听谢苏说并没有人治好他,不过是换了个人替他承受骨钉,更觉得这天下独一个的病症,终究没有被其他人捷足先登,还是落在了自己手里,正是志得意满,十分心急,说道:“当然,给你治朱砂骨钉的伤啊!”

  明无应闻言,抬眸看了谢苏一眼。

  “天清观为城中百姓义诊,我是在那里遇到了小神医。”

  这话自然是避重就轻,谢苏仗着明无应只是看他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打算也就这么含糊过去。

  他向来藏不住情绪,心里着急,全写在脸上。

  自那日在云浮峰的温泉中,他见到明无应替他承受朱砂骨钉,这数日之中虽未过多提起,心中却实在难捱。

  谢苏神色中毫无退缩之意,明无应啧了一声,像是拿他无可奈何,向小神医伸出左臂,很是随便地把衣袖翻了上去。

  六根朱砂骨钉一字排开,深深楔入肌理。

  谢苏虽不是第一次看到,却依然觉得眼睛发热。

  小神医一见那六枚骨钉,却是兴致勃勃,由衷赞叹道:“你……当真是个狠人,可真对自己下得了手!”

  这话听在谢苏耳朵里,好似身上有一处伤口,本来就没有愈合,又被人拿刀搅了进去。

  明无应连眼睛也没有抬:“你出去。”

  谢苏没有言语。

  明无应这才看他一眼,戏谑道:“翅膀硬了,我使唤不动你了是吧?”

  小神医却会错了意,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行医向来没有那么多规矩,又是不许人在旁,又是什么的。”

  她这样一搅合,明无应也没有再说什么,谢苏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一些。

  明无应右臂支在桌上,手臂屈起,右手松松握拳抵着眉心,垂着眼眸,显得十分倦怠,又像是有些不耐烦。

  小神医看过那六枚朱砂骨钉楔入皮肉之处,又伸手搭住明无应左手腕脉,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她径直伸手,将明无应的右手也拉了下来,扣住他的手腕,两只手一同切脉。

  她在给人看病之时,向来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一向不管别人的。

  明无应反倒是忍俊不禁,索性双手不动,等着看她能探出什么来。

  只见小神医眉头倏尔皱起,又平缓下来,再又皱起来,拧得比先前更紧了,好似遇到了什么天下最令人迷惑的事情。

  又过数息,她收回自己的两只手,谨慎地思索了片刻,望向明无应,诚恳问道:“你……你是人吗?”

  明无应放声大笑。

  笑完了,他又看向谢苏,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惹出来的乱子,你来收场。

  谢苏轻咳了一声。

  还未等他开口,明无应气定神闲道:“是人与非人,你的医治之法可会有不同?”

  小神医冥思苦想了片刻,说道:“不会。”

  明无应笑了笑:“那不就得了。”

  小神医歪了歪头,像是也被明无应的话说服了一般,又道:“好吧。骨钉上附着的禁术是破不了的,但这寒症却不是因为术法,而是因为骨钉自身。若能驱除寒气,手臂便能如常活动。要是知道这东西是浸染过什么才变得如此阴寒就好说了……”

  她盯着明无应的手臂,自言自语道:“可是又不能拔一根出来,怎么办……”

  明无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小神医正色道:“在我找到这骨钉浸染过什么阴寒之物之前,你们可不许离开这里,我每日都要来的。”

  明无应漫不经心地一笑:“何必那么麻烦?”

  他右手伸出,将一枚朱砂骨钉放在小神医的手边,说道:“一共七根钉子,这一根,你可以收着。”

  那骨钉洁白如羊脂玉一般,钉身上雕刻着细密的纹路,填满朱砂,几乎沁入骨质之中,带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小神医先前苦恼,正是因为想要将这朱砂骨钉带回去细细研究,可又不能轻易将其从皮肉之间拔出,这时见到单独一根骨钉,简直喜出望外,很是迅疾地一翻掌将它握在手心。

  她捉着那枚骨钉细细看着,转向谢苏,说道:“明天早上,你来观中的藏书阁寻我。说定了,在我治好他之前,你们都不许离开这儿。”

  谢苏应道:“好。”

  小神医机灵得很,早就看出无论这条手臂治与不治,好与不好,明无应都是全然不在乎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最关心的人是谢苏。

  她爱惜地摸了摸那枚骨钉,塞进随身的小布包里,又伸手自衣下一勾,托出一只通体雪白的貂儿,向它做了个怪相,嗔道:“你又折腾什么?”

  小貂儿神气活现,坐在小神医的掌心,望向谢苏,轻轻地叫了一声。

  小神医也笑了,看着谢苏,说道:“它还记得你呢。”

  离去之前,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身望向明无应。

  “对了,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既轻且快,却是戛然而止,连同整个人都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定在了原地,原本清亮的眼神如起雾一般模糊了一刹那,再度清晰起来。

  明无应问道:“我什么?”

  小神医眨眨眼睛:“……没什么。”

  她脸上浮现出做梦一般的神情,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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