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6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马车停了下来,幺伏在外头问:“主子,您……”

  秦佑掀开帘子探头,扒着马车的外厢吐了个昏天黑地。

  朱雀大街已经有了早市赶集的街民,纷纷看了过来。

  赵瑾从马车的另一侧下来,对幺伏说:“先送燕王殿下回去。”

  秦佑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还抽空对她道:“我说要送你回府,不会食言!我无事……无事!”

  幺伏有点担心地开口:“可是主子……”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高扬起一阵马鸣声,赵瑾闻声望去,只见秦惜珩未施粉黛钗环,一身轻装骑在马上,慢慢地往这边来。

  “臣——”她赶着行礼,秦惜珩怕惊动路人,立刻抬手止住,只是略略点头,然后看向秦佑,“五哥?”

  秦佑还留着几分神志,能够认清人,问道:“哟,七妹妹怎么在这儿?”

  “昨夜玩晚了,回不了宫,凑合着住了一宿公主府,今日若不趁早回去,母后知道了又要数落我一通。”

  她坐在高马上,秦佑都要仰着头说话,他拭了嘴上的脏污,道:“你是她的心肝肉,她还舍得数落你?”

  秦惜珩笑了笑,不接话了。她转看向赵瑾,道:“赵侯倒是巧得很,这也能与我五哥碰上。”

  “有缘千里来相会嘛。”秦佑嬉皮笑脸,冲赵瑾挑了挑眉,“是吧阿瑾?”

  赵瑾勉强着抽了抽嘴角,多的话一句都不想说。

  秦佑笑完了,对秦惜珩道:“七妹妹走吧,五哥哥我亲自送赵侯爷回去,这就走了。”

  赵瑾一刻也不想多待,对着秦惜珩又揖一礼预备上车,偏偏秦惜珩喊了她一声,“对了,后日便是上元节,不知赵侯有无旁事?”

  她不知道秦惜珩问这个做什么,也不敢轻易说话,于是试探:“公主有事情要臣效劳?”

  秦惜珩道:“也没什么,曲水流觞灯罢了。”

  不等赵瑾问一句这是什么,一旁的秦佑便抢着代替回答了:“好啊,去嘛。”

  赵瑾清清嗓子,问着秦惜珩:“公主,何为曲水流觞灯?”

  秦惜珩道:“这本是上巳日修褉之后,文人们用来饮酒赋诗的一个游戏。不知从何时起,邑京也兴起了这样的游戏,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跟着玩上一回。上元节会放水灯祈福,所以现在,大家都将上元日默认为曲水流觞的游戏日,也会由一户世家做东举办,来客们围坐在水渠两边放水灯,水灯停留的地方,距离最近的那一位就要喝酒吟诗。”

  赵瑾的目光正好平视到马脖子上,她没有立刻回答,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想了很多。

  秦惜珩不会无缘无故地邀请她,谁都知道仪安公主与太子关系亲厚,若这是太子的意思,那么后日的上元节,很多东西就不能再打马虎眼了。程新禾不日就要抵京,周茗也要携着宁家女来了,三陲主帅齐聚邑京,到时候会不会有人继续给她挖坑?

  “公主。”赵瑾慢慢地开口,企图敷衍过去,“臣一介莽夫,喝酒还行,若是要吟诗作赋,怕是有些难。”

  “今年主办曲水流觞灯的,是潭垣伯府吧。”秦佑突然插嘴,捅了捅赵瑾的胳膊肘,“不会吟诗作赋有什么要紧的?你跟着我,谁也不敢强迫你。阿瑾,真挺好玩的,重要的是,谷家的灯是真好看。”

  赵瑾在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只能忍着气应下:“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秦惜珩笑笑,“阿璧本来要亲自去梁渊侯府下帖,既然我碰巧遇到了赵侯,也就不用他多跑一趟了。”

  她打马远去,赵瑾则被秦佑重新带上了车,继续听他喋喋不休:“吟诗作赋我其实也不会,以往都是找人代劳,再不就多喝几杯酒。不过你放心,若是水灯真飘到你跟前了,那就算我的。对了,后日我来接你,你可别一个人先走了……”

  马车悠悠转转总算到了梁渊侯府,赵瑾从车上跳下来,秦佑还在喊:“你记得等我!”

  “知道了。”她挥挥手,总算打发走了这尊大佛。

  樊芜担惊受怕,几乎一宿没睡,现下听到动静,忙披了毛裘斗篷出来。

  她如今已经不算年轻,休息不好眼下就是一片乌色,赵瑾看得心疼,推着母亲回了屋子,自己又说沐浴之后再来,省得身上的酒气熏人。

  天色早就大亮了,院子里撒了一地的晨光,待赵瑾再来时,樊芜正靠在床头绣花。

  “眼神不好,就别再做了。”她抢下樊芜手里的针线扔到一旁,脱鞋爬上了床。

  樊芜擦着她的湿发,问道:“见着人了?”

  赵瑾摇头,“没有。夜先生谨慎,并没有亲自过来,他派心腹与我聊了一宿。”

  “怎么说?”

  “没事,娘您不用紧张。”

  她有意回避,趴在枕头上很是享受这种与母亲独处的时光。樊芜道:“已经叫了云霓堂的伙计晚些时候过来给你量身,大过年的,怎么还穿着旧衣裳?”

  赵瑾闭着眼睛说:“没破没烂的,舒服就成,新衣裳我还穿不惯呢。”

  樊芜无奈地摇摇头,忽然说:“昨日与你提过的那个带下医,听说是有些本事的。儿啊,你把衣裤解了先让娘看看。”

  “别了。”赵瑾捂住领口和裤腰,“看来看去还不是这个样子,娘您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这是老天给的,再怎么瞧医都是无用。”

  “怪娘,没给你一个完整的身子。”樊芜的眼圈当即就红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怎么就会是石芯子……”

  “石芯子就石芯子,领兵打仗还方便,也不会让人生疑。”赵瑾露出没心没肺的笑,拉着樊芜的手说:“老天或许是要成全我,才用这种方式赏口饭吃,我就没记挂在心上,娘您总惦记着干嘛?”

  樊芜抹了一把泪,商求着说:“听话,让娘看看。”

  赵瑾拗不过,只得解下衣带。

  里衣下面是一副白皙的强健身躯,赵瑾看着虽瘦,手臂上的肌肉却是健壮有力,小腹上亦是一块又一块结实的沟壑。她没有令人垂涎的饱满胸脯,女儿家的细腻柔软在她身上寻不到,温香软玉也不是她的代名词,她是在西陲吃沙喝风的梁渊侯,是和汉子们一起摸爬打滚的戍边将士。

  若非明晰究地,这就是一具青年男子才有的体格。

  “这道疤……”樊芜注意到她腰上一块粗糙的暗迹,拿指尖轻轻地擦了擦,“什么时候有的?”

  “两年前在凰叶原的时候。”赵瑾并不避讳,答的也干脆,“不过不要紧,只是一道飞箭的擦伤罢了。”

  樊芜一时间愣住,她透过这道旧伤,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东西。良久,她给赵瑾穿好衣,下床趿起鞋子。

  “过了时辰,睡不着了。”她细心地给赵瑾盖好被子,掀了厚重的挡风帘子出屋,回头又说一句:“你睡吧,娘给你做点心去。”

  赵瑾眼中的笑意与漫不经心在樊芜出去的那一刻也随之消失,她平躺着望向头顶的床幔,听到外面传来欢快的鸟叫声。

  小小的影子停落在窗棱上,蹦蹦跳跳的肥胖身子在晨曦的照耀下投入屋内的墙壁。赵瑾看着那跳跃的剪影,忽然想起自己当年跟着秦佑鬼混邑京时,也是与他一起拿弹弓打过鸟的。

  有人天生贵胄,不愁吃穿,活得恣意潇洒,风流快活。而她受制于天命,揣着整个梁州的生灵,连在自家府中也是谨小慎微,生怕被人听了墙角。因着这副难以启齿的残缺身体,她二十年孑然一身,不敢让任何人靠近。

  赵瑾想着过去的二十年,在鼻尖发酸的同时,眼角滑落了一行泪。

  一道帘子隔住眼中泛泪的母女二人,这是上天留给赵家的命,人翻不过天,除了认命,生者最好的选择只有在这动荡的世间苟且地活着。

  飞鸟尚有欢愉,活人却是步步惊心。

第007章 故交

  上元前夕,邑京忽然飘雪。

  赵瑾早早地用了晚膳,站在廊下看柳絮飞琼鹅毛飘飘。

  韩遥捧着一把栗子兴冲冲地过来,隔得老远就喊:“侯爷,刚出锅的,正热乎着!”

  赵瑾顺手拿了两粒,韩遥道:“梁州刚刚来了飞鸽,属下看信筒上没有什么其他标识,就解下来看了,是徐姑娘的信。”

  “哦。”赵瑾应了一声,不用看就能猜出里面的内容,摆摆手道:“你替我回一封吧,就说……”

  她斟酌一二,道:“安,勿念,诸事以梁州为主,一月可归。”

  “侯爷……”

  还不等韩遥说话,长廊那端有下人边跑边喊:“侯爷,燕王殿下来了。”

  赵瑾拍拍韩遥的肩,“抓紧回信去。”她说完便大步流星走开,对下人道:“知道了,就来。”

  秦佑到了厅里也不坐,一见她来,拉了人就走,“听说揽芳楼的白薇姑娘都来了,真是给了谷怀璧好大的面子,咱们赶紧去,找个靠前面的好位置。”

  赵瑾趁势问他:“兴王会去吗?”

  秦佑道:“人多的地方他一概不去,我四哥好清静,去外面听个曲都要包最大的厢房。他这人啊,就是一尊白玉菩萨,来人间纯属是尝尝烟火气息。他迟迟不娶正妃,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与他志同道合又模样般配的人。”

  兴王既然不来,太子就更不会来了,赵瑾微微放心,回了一笑。

  街上似是热闹得紧,喧嚣声不断。赵瑾将车帘掀起一道缝,看到街边的花灯摊子已经摆开了,一个接着一个,万紫千红的几乎望不到头。

  “第一次过邑京的上元节吧。”秦佑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车厢上,笑说,“咱们早些从谷家出来,待会儿带你去街上猜灯谜。不过说起看灯,谷家有一条现成的华灯长廊就很不错。”

  他说着摇头笑笑,有些不屑,“靠着我那傻妹妹起家,谷怀璧也不知上辈子是修了什么福。”

  赵瑾一猜:“殿下是说,谷家的华灯长廊还有仪安公主的手笔?”

  秦佑耸肩,摊摊手,“可不是吗?我那傻妹妹钱多,又是父皇和母后的心肝肉,每年的压岁钱都能拿双份,比我一年的俸禄还多,这钱她留着也没什么大用处,净拿去帮相好的铺路了。”

  潭垣伯府,仪安公主的相好正在大门口接待客人,他的兄长谷怀京怕冷,缩在宾客汇集的曲水流觞厅内不出来。

  燕王殿下车驾来临,下人们不敢轻怠,也是谷怀璧充当了燕王下车时的扶手,将人稳稳地搀到了地面,又说:“殿下,侯爷,里面请。”

  曲水流觞厅内温暖如春,与外面截然不同,这里有一道人工开凿的水道,弯弯曲曲地镶满了整个厅,周围站着服饰各异的来客,三五成群,谈笑自如。

  赵瑾解了氅衣搭在臂弯,就近寻了个位子坐下。秦佑伸长了脖子到处张望,不知道在看什么,忽然道:“像是看到个好久不见的熟人,阿瑾你坐这儿别动,我先去一趟啊。”

  “好。”赵瑾目送他离开,坐在位子上左右看了一圈,听到一旁有几个学子模样的书生在说话。她闲来无事,托着杯盏喝茶时,顺便也听了一耳朵。

  “这雪是昨夜起的吧?都一天一夜了。”

  “听说,淮安道这次的雪灾可了不得,尤其是抚顺和广平两地,大雪压塌了屋舍不说,还活活冻死了好几千人。”

  “这么多?”

  “那可不?朝廷的赈灾银子和救济粮年前就放下去了,希望能挺过这一关吧。”

  “赈灾银子和救济粮?呵,你们还不知道吧,那淮安道的刺史宗政开克扣了赈灾银子不说,还偷偷倒卖粮食,这事已经被告到御史台了。”

  “都到这种份上了,宗政开还敢私吞银子?他趁机发这国难财,是不想要脑袋了吗?这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宗政开的府邸都被围成铁桶了,长庆的大小城门也封了。听说啊,御史台有他的账册明细,每一笔钱的出入都记载得极为详细。还有人证,这还不止一个,现在都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待审。”

  “圣上不是极宠贤妃吗?会不会被枕头风一吹,大事化了?”

  “这事还能大事化了?天下人都看着呢!淮安道这次是要彻底易主了。”

  “啧啧啧,放着好好的淮安道刺史不做,非要整这些欺下瞒上的勾当……”

  赵瑾正听得起劲,秦佑的声音忽然就来:“阿瑾!”

  她一回头,看到秦佑身边还跟了一位,顿时愣住。

  对方先笑喊她:“两年不见,侯爷可好?”

  赵瑾看得呆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檀英?”

  傅玄化道:“看侯爷方才的神情,还以为已经不记得我了。”

  赵瑾笑着调侃:“救命之恩大过天,忘记谁也不会忘记傅参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