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28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生子 破镜重圆 西方罗曼 近代现代

  漫天彩带,万众欢呼,阿加佩望着队伍最前方,护卫在公主马车右侧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所有嘈杂的声音一齐逝去,莉莉抱着他的脖子,怔怔地问:“黑鸦叔叔?”

  ——许多金碧辉煌,缤纷喜悦的颜色里,黑鸦骑着铁鞍黑马,一身漆黑的骑装,帽子上束着流光的鸦羽,当真像是为他命名的那种鸟儿一样令人胆寒。

  隔得这么远,他又低垂帽檐,遮住了阴郁的前额与双眼,但不知为何,阿加佩一眼就认出了他,莉莉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黑鸦似有所感,他的心头悸动,不禁抬起眼睛,以鹰隼一样锋利的目光扫过周边的人群。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他想看见的人躲得太快了,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丝异样的蛛丝马迹。

第44章

  杰拉德紧紧地盯着,迫切地在广场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能看出自己需要的线索。最终,他只能不甘地低下头,勉强收敛着过于外露的渴望神情。

  在外人看来,他的眼眸阴沉无光,其中燃烧着专注的恶火,他看着谁,谁就要为此胆战心惊,无法完整地吐露出一句话。身处葡萄牙的宫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背后窃窃私语,他们说,仅凭视线,黑鸦就能点燃一个活人的身躯。

  从这方面看,迷信的达官贵人和迷信的水手没什么两样,凡人都会被死亡,以及与死亡相似的东西所深深震慑。

  只是,杰拉德却高兴不起来。

  尽管如此,尽管他得到了国王的信任与看重,尽管他高官厚禄加身,逐渐在世俗中逼近了自己从前的地位,尽管他重新握住了权力与财富,取得了一批人的效忠和崇敬,另一批人的憎恨和恐惧……尽管他完成了一半进度的复仇,还收回了这么多东西,可他的情绪毫无波动,可以说,他早就忘记了快乐的滋味。

  他的心灵已经在仇恨中异化了,他被痛苦扭曲了肢体,又被“黑鸦”的经历重塑了形状。抵达葡萄牙之后,荣耀,爵位,国王的承诺,奢华富丽的宅邸……全齐齐地朝他涌去。杰拉德熟稔而麻木地应对着它们,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光景里,他只感到无处不在的茫然,还有疲惫。

  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他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的目标,摩鹿加元气大伤,珍·斯科特分身乏术,属于他的财产也收回了一部分,这使得他能在葡萄牙享受炙手可热的上宾待遇。按理来说,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争取了所有能争取的,他的战果如此辉煌斐然,可他为什么——他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仿佛有块坚冰包裹了他的大脑,外界的刺激,物质的享受……一切都远去了,唯有身体上的倦怠是如此鲜明,令杰拉德感到无言的困惑。

  然后呢?

  他对自己提问。

  然后我该干什么?

  理智告诉杰拉德:既然这样,你此刻就该等待时机,静静地蛰伏。可是,实际情况却告诉他:不,来不及了,你早就是强弩之末,你要垮了。

  长久以来,他必须得为自己规划一个总目标,好调动起自己超人的顽固意志,强行拖拽着残破不堪的肉|体前进。这就像沙漏一样吊着他的命,一旦沙子漏完了,他又要怎么办呢?

  杰拉德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复仇的行动上,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倒在床上,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胸口似乎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还在不断扩大的空洞。报复收获的畅快是一时的,攫取权力和金钱的乐趣同样是一时的,他跳进欲望的漩涡,与人厮杀,搏斗的兴味更是一时的。他的饥渴没有尽头,但无论他痛饮多少美酒,吞吃多少珍肴,它们最后都从这个巨大的空洞里漏出去了。

  他哪里都在难受,哪里都像是有火在烧。在外人面前,杰拉德还能强撑一些表象,等他一个人独处了,那些痛苦便会从思维的尽头卷土重来,让他呼吸困难,浑身无力。

  他没有食欲,失去了做任何事的活力,大脑一阵又一阵地闷痛,晕眩,双手也经常没来由地发抖。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黑鸦的记忆已经与他完全重合,他彻底想起了那些与阿加佩在一起的往事,想起了他曾经身为“黑鸦”时的所有经历。

  这同时意味着,幻象消失了。

  阿加佩的幻象消失了。

  每一个降临的黑夜,每一个漫长的白天,他都是孤零零的一人。寂寞的声音震耳欲聋,他唯有去黑鸦的回忆里翻找,去如饥似渴地吮吸那些甜蜜的部分,温热的部分,好像只有这样,他才有活着的感觉,他才不是麻木的,冰冷的,不是一个正在枯萎的人。

  杰拉德甚至有过不切实际的计划——他要找到当时的刺客,他要从对方手中夺走每一滴迷幻的香药,再把自己溺在其中。这样,他是否就能永远徜徉在美妙的幻觉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可一旦发现自己还要这样熬很多年,他就想到了死。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迹,杰拉德·斯科特,世界上最不可能主动投身死亡的人,却在这一刻做好了终结自我的准备。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在结束复仇之后去见阿加佩,然而残酷的事实就横贯在他面前:自己遭遇背叛,承受酷刑,被毁容,被断腿……这样的经历已经彻底毁了他,让他成了一个阴影里潜藏的怪物。他的怒火如此炽烈,杀了如此之多的人,哪怕为此烧毁摩鹿加也在所不惜。那么昔日他对阿加佩的所作所为,又该如何缓解,如何偿还?

  ——他看不起他,践踏,唾弃了他的真心,而且他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阿加佩……

  一想到这里,杰拉德就要骇得跳起来,这就像有一道白热的雷霆劈中了他的大脑,剧痛的电流过遍全身,让他难以承受,只能在惊惧中喘息。

  造化多么弄人,命运又是多么无常?过去他弃之如敝履的,如今却是他苦苦跪求也得不到的。早在他还意气风发的年纪,或者说,无知的年纪,他看不起爱情,认为那不过是短暂的欢愉,片刻的放纵,男男女女痴迷于对方的外表、财富和权势,于是用一半的虚情假意,掺一半的甜言蜜语,将自己打扮得痴情又专一,好去获取那肢体相缠的狂喜。因而他常常嘲笑那些肤浅的愚人,并用他们所谓的“爱”来找些乐子。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另一种爱。这种爱不轻佻,不愉悦,它是毁灭性的爆发,比死亡更加可怕,比山火更加狂乱。它使人失去理智,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像没有未来,也没有明天一样追逐着它的光与热。普通人得到一点它的眷顾,便要心甘情愿地焚烧了自己,凡间的皇帝和圣徒挨了它的边,也会以国家作陪,再抛弃信仰,好去缓解那灵魂的干渴。

  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日以继夜的折磨,他的灵魂似乎跟着分成了两个。当杰拉德占据上风的时候,他愿意拼了命去争取阿加佩的原谅,他愿意付出一切,为他烧毁白塔,那些名贵的花木、珍稀的手稿、俗世中的名望与声誉……他发誓要用这些将阿加佩淹没,他会让世界匍匐在阿加佩脚下;

  而当黑鸦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要能跪倒在地上,轻轻捏住阿加佩的手,再亲吻他的指尖,他就幸福得浑身发抖,心脏像要爆裂一样膨胀——他可以立即为之死去。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时间的流逝早已失去意义,白天、黑夜,也不过是光影的变化。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大副——现在已经是舰队的指挥官——将一个消息传递到他的耳边。

  塞维利亚宫的园艺大师培育出了健康的丁香,茂盛的胡椒,西班牙雄心勃勃,要在自己的国土上复刻摩鹿加种植园的荣光。

  这一刻,宛如有股天堂的活力,或是来自地狱的野蛮生机,强而有力地注入到杰拉德的心脏里。他的双眼犹如燃烧一般发亮,瞬间顿悟了真相,并且在发抖的嘴唇间吮吸了真相的名字。

  “……阿加佩。”

  是的,只有他,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是“黑鸦”向他巨细无遗地透露了摩鹿加的秘密,丁香、胡椒、豆蔻和桂皮……他是世上唯一一个不姓斯科特,却比任何斯科特知道得都要多的人。而他专注的品质,还有他对爱好的炙热之心——杰拉德见过他是如何废寝忘食地照料一株垂死的野蔷薇,也见过他是怎样突发奇想,用光照的变化来改变郁金香的颜色。他为女儿打造了整个花园,让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那里的蜜蜂、蝴蝶与蜻蜓,除了烹饪,园艺就是他生活的另一个支柱。

  “这些花呀,草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阿加佩抬起头,对他露出喜悦的微笑,“看着它们破土而出,一天比一天更茁壮,更茂盛,就好像自己也重新活过了一遍似的!”

  是的,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

  杰拉德振奋起来,他终于找到了使自己振奋的理由,可怕的激情再度从他心中焕发出来。他掩饰着自己的急切与狂热,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访问西班牙,并且长久地留在那里,杰拉德精心挑选着盟友,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巧妙地操纵着国王的意志,顺理成章地推动了伊莎贝拉公主与查理一世的联姻。

  1525年10月,葡萄牙王室同意了公主的婚事,1526年2月,教宗终于批准了西班牙国王与葡萄牙公主的婚姻,宣布他们将在天父的见证下结合,为两国带去光荣的福祉。作为这事的促成者,杰拉德主动请缨,要求自己也担任了葡萄牙的外交官之一,护送公主前往西班牙。

  曼努埃尔同意了,事实上,把自己疼爱的女儿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宠臣,这反而使他大大放下了心。

  1526年3月,伊莎贝拉公主抵达塞维利亚,接受民众与群臣的觐见,杰拉德骑着黑马,披着沉重的黑衣,不像是送嫁,更像是行走在送葬的队伍里。

  因为国王还有一周才能抵达,公主暂时接替了塞维利亚宫的权力宝座,忙忙碌碌的头三天过去,第四日的傍晚,在杰拉德的暗示下,她终于甩开了侍女和宫廷女傅,选择独自一人到花园去散心。在那里,她偶遇了西班牙颇负盛名的园艺大师,而时隔数年,杰拉德站在阴影中,也终于再次遇到了与他命运深深纠缠的那个人,他心上的那个人。

  阿加佩抬起眼睛,与他炽热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处,他的面孔瞬间发白,犹如看到了早该逝去的一个鬼魂。

  仿佛有一生的光阴刹那逝去,只凝聚在对视的这一秒里。

  杰拉德无言以对,他张开嘴唇,声音微弱,只能无法遏制地吐出一句这世间最短暂的咒语。

  “……阿加佩。”

第45章

  他怎么敢来这儿,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面前?

  无名怒火自心头燃起,除了愤怒,更有一种领地被入侵的刺痛,激得阿加佩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你有什么资格走到我的花园里?再次见面,我们已经不是朋友,连熟人都不是了,我从没真正地认识过你,而你也不屑于认识真正的我。所以,我只想对你说——从我的视线里滚开,永远别再出现了!

  “向您问好,”公主初来乍到,却是十分善解人意,她看到阿加佩的神情急剧变化,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揣测,他一定是被跟上来的外交官吓到了,“这些花儿多么美丽啊,它们都是您的杰作吗?”

  阿加佩缓缓闭上了嘴唇,因为未来的王宫女主人正瞧着自己,在这个关口,他不能对异国的外交官口吐恶言,只能仓促地向对方问好。

  争取公主的友谊,获得她的支持,让她也看到种植园的价值——主教的重重嘱托,看来是不能在今夜实现了。为了避免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用花铲狠狠打他的脸,阿加佩已经在花园里待了四天,但这头黑乌鸦的嗅觉太灵敏了,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这里。

  伊莎贝拉谨慎且警惕地望着这个情绪激烈波动的年轻人,他应该与自己同岁,即便大,也大不了多少。暮色笼罩下,他棕褐色的卷发束在脑后,更加显出一双蔚蓝如大海的眼睛。

  人终究是忠于双眼的动物,倘若阿加佩不是这样秀气,公主也不会对他多了几分宽容之心。正当阿加佩打算胡言乱语,搪塞几句后就退下时,黑鸦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离开了。

  虽然恼怒的情绪仍在缓缓灼烧他的心,阿加佩想起公主方才的提问,还是尽可能完善地答道:“抱歉,殿下,我失态了。回答您的提问,这里的花木并不全是我的作品,一多半是园丁的辛勤成果。我通常在暖棚干活,照顾那里的丁香和胡椒才是我的工作。”

  伊莎贝拉轻轻地点头,借着一旁的灯火,阿加佩这才看清她的面貌,这位年轻的公主纤瘦而秀丽,浅棕色的长发闪着金光,就像阳光下的溪水一样美妙。

  “坐吧,请坐吧,先生,别这么拘谨,我也不是什么苛刻的人呀。”伊莎贝拉尽可能地表现出威严,“我是为了躲避繁琐的宫廷礼节,才躲到花园里来的,请您就像普通人那样对待我吧,跟我随意地谈谈天。”

  阿加佩露出一个小微笑来,他仍然提防着随时都会再出现的黑鸦,不过,听到公主的吩咐,他只得轻轻地坐下来,与她隔着礼貌的一段距离。

  “哪怕您这么说了,我想,还是没有哪个人会把您当成普通人来看待。”阿加佩直言不讳地说,“但请允许我为您推荐一个选项,如果您要放松身心,我向您郑重地介绍那边的小路,那儿的两旁都栽着错落有致的灌木,又清幽,又宁静,还有淡粉色的玫瑰点缀在其中,就像朝霞和晚霞的颜色——您刚才问这里是否有我的作品,倘若您对我的手艺感到好奇,就去那条小路上看看吧,这种色泽优雅的玫瑰,正是我培育出来的。”

  “哦!那一定很美。”公主惊讶地笑了,“我还听说,您是列国最具天资的园艺师,独自破解了摩鹿加深藏了几世几代的香料秘密,这也是真的吗?”

  “不,殿下,当然不,”阿加佩急忙辩解,“我肯定算不上‘列国最具天资的园艺师’,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称得上‘有天资’。我想我只是幸运,因为我不用担心吃穿度用,可以一心一意地投入到我热爱的事物中去,而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也全力支持我这么做。至于香料的秘密,请您相信我,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独立完成的工作……”

  说到这儿,他吸了一口气,眼下的话题令他无法回避地想到了黑鸦,那个方才还站在不远处的人。满心愤懑,满心怨怼,都逐渐化作了一腔物是人非的怅然。

  “……无论如何,我不会把这事的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他勉强地笑了笑,“我深知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改变世界的能力更是有限的。有的人或许会因为我是西班牙的宫廷园艺师,获得了国王的赞赏,就称我为‘最有天资的’,但请您别理会这话,诉诸权威的人并不可信,重要的还是跟从自己的心。”

  伊莎贝拉困惑地望着他。

  “我注意到,您之前似乎对我国的外交官抱有很深的成见,您咬着牙,皱着眉,像是随时会痛斥他,反对他的所有意见似的,因此我还以为您是个坚定的国民主义者,厌恶着来自葡萄牙的一切。如今,您又表现得那么亲切,看来是我之前想错啦?”

  阿加佩露出苦笑,他只得找出一个借口,赶快替自己辩解:“我怎么会是国民主义者呢?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连西班牙人都算不着!我只是……只是因为您的外交官,他看上去很可怕,尤其现在快要入夜了,到处都黑黢黢的,我还以为是哪个树林间的孤魂野鬼,跑来人间作乱了呢。”

  听了他的话,公主咯咯地笑了,因为没有带扇子,她只好用纤纤的手指捂住嘴唇:“唉,您可真会逗乐!”

  笑了片刻,她慢慢放下手,又显出深思熟虑的神色。

  “不过……您说的对,他的确是个可怕的人。”伊莎贝拉低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秉持着交浅不宜言深的道理,她只是对阿加佩微微一笑,礼貌地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和您聊天十分愉快,先生。”

  阿加佩站起来行礼,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急忙开口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请恕我冒昧地向您提出要求,殿下。”

  “什么?您请说。”

  “好叫您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是莉莉。她年纪还小,非常渴望见到一位真正的公主,所以她对我说,如果我比她更早遇到这位公主,能不能替她送一朵花。”阿加佩不好意思地说,“今天的偶遇太过匆忙,我……我忘记了准备这样的一朵花。”

  “噢……”伊莎贝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太可爱了!当然,我会很高兴收到这位小淑女所赠的花。下次吧,下次我会派人通知您,好让您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它。”

  “谢谢您,十分感谢。”

  目送着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伴随着众多女傅和侍女闻讯赶来,大惊小怪的声音,他不由微微一笑,但随即,那笑容就快速地隐没下去,消失在唇边。

  ——犹如真正的鬼魂,在阴影中,阿加佩再次见到了黑衣若隐若现的一角。

  看来,他是执意要和自己进行一场交谈了。

  “您想怎么样?”阿加佩冷冷地说,“有话就直接在那儿说出来吧,因为我不想您站在我的花园上,我怕您的歹毒心肠,会让它们来年都开不了花。”

  黑暗里,杰拉德贪婪地注视着阿加佩,熊熊燃烧的情火如此笃诚炽烈,令他的心都疼得缩成一团了。

  他看着阿加佩与公主交谈,时不时地露出微笑,两片柔软的嘴唇向上弯起,在颊边旋出小小的笑涡;他的头发长了些,现在正束在脑后,一丝调皮的卷发从耳边翘起,痒痒地蹭着侧脸;他瘦了吗?他的雀斑被阳光晒成更温暖的深色了吗?杰拉德目眩神迷,无法分辨,就在曚昽的傍晚与黄昏下,那双蔚蓝色的双眼也泛出微微的紫色,美得超凡脱俗,令他感到自惭形秽。

  他如饥似渴地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细节,阿加佩的声音温柔而友善,此刻再度重温,不由令杰拉德想起先前的许多个夜晚,他就是用着比这时还要温柔的嗓音,为自己疏解噩梦后的难熬时光——回忆调动着现实的感官,几乎使他喉咙发痒,视线涣散,难以站稳脚跟。

  阿加佩的十根手指,还有他说话时轻轻挑动的眉梢,眼尾浓密的睫毛……天啊,因为太过想要触碰、抚摸它们,杰拉德的掌心和手指都感到了痉挛的疼痛。

  忘了虚无缥缈的幻象吧,他对自己说,现在他就在这里,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比什么都真实,比任何事物都摄人心魄。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于激动,心跳的也太过于剧烈了,他甚至有种错觉,就像捕捉最微妙的香料气味一样,他也能在迎面吹来的微风中,闻见阿加佩身上混合着黄油和苹果的香气。

  神魂颠倒的情感令他难以自持,思想与心灵一同颤栗着。阿加佩不用说一个字,一句话,但他的存在本身,一种压倒性的真实感,已经要将杰拉德彻底击垮了。

  看到公主起身离开,杰拉德也难以抑制地向前挨近了两步,就是这一举动,使得他被发现了。

  ——“您想怎么样?有话就直接在那儿说出来吧,因为我不想您站在我的花园上,我怕您的歹毒心肠,会让它们来年都开不了花。”

  他听见他的声音,他是对自己说了这话的!人的心绪,果真是随着世事的变化而变化,假如他还是以前那个杰拉德·斯科特,听了这话,一定会感到饶有兴致的好笑,并且在心中思索了如何要说这话的人后悔的十几种手段;假如是黑鸦听到了这话,他必然悲痛得说不出话,连心也要碎成一片片的;而现在,是他听到了这番话,他是已经被命运摔碎的人,是融合了黑鸦记忆的杰拉德,因此,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高兴,该痛苦,该忏悔,还是该跪倒在阿加佩脚边,流着眼泪,请求他的原谅。